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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旧时代,新社会

    兴王朱载基,明宪宗朱见深的重孙,明孝宗朱祐樘的侄孙子,也是当今尚未确立庙号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的侄子。

    最后,也是大明王朝理论上的太子。

    之所以说是理论上的太子,是以为正德皇帝自身从未亲口,亦或者以任何书面文件的形式确定过兴王的太子地位。只是因为正德皇帝本身并没有妻妾,也没有子女,因此从亲属关系上,普遍认为宗室里同正德帝较为亲密的兴王一系会继承大统。

    正德皇帝对此的态度是不肯定也不否定,放任这样的说法流传,并不做阻止,同时也从没有正式的给出过肯定态度。

    在这样暧昧的态度下,前任兴王朱厚熜借以为正德皇帝六十大寿贺的名义入了京,并在顺天府停留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并没有被驱逐,于是便渐渐的起了心思,开始滞留顺天府活动。

    一开始,朝堂上的文官们还不敢同这位兴王有什么接触,毕竟所谓的从龙之功,看上去不错,但实际上,大家都是有家业的人,谁也不想活得好好的,把自己的家业拿去赌在别人能不能当皇帝身上。

    反正就算兴王当了皇帝,还不是得用他们这帮旧臣,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随着后来,天子对于这位兴王的活动全无反应,有御史台参兴王久留京城不去也毫不在意,甚至说出‘随便他去吧’的说法后,一些文官就开始和兴王慢慢的接触上了。

    一些文官觉得,这是在经历大叛乱后,天子也不得不开始认真的考虑继承人问题了。

    这样的想法倒也不能说是不对,不过,李贶生其实更情况当年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没有很多人想的那么复杂,充满着什么阴谋诡计之类的,老头子之所以对兴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又迟迟不确立太子,只是因为老头子不在乎。

    老头子不在乎谁来当这个新皇帝。

    李贶生至今记得老头子当年说的话。

    ‘......贶生啊,你觉得,一个继承了我的血脉却毁灭了我的事业的继承者,和一个没有我的血脉,却继承了我的事业的继承者,到底谁才真正的继承了我?’

    老头子很显然并不觉得是前者继承了他。

    所以,在李贶生眼里,他其实最开始多少有些看不起兴王——那时候他觉得,他们这帮人才是老头子的真正继承者。

    而现在......好吧,还是看不起,不过在看不起之上,李贶生同时也开始厌恶和憎恨起兴王来了。

    兴王早已经换了人,老兴王朱厚熜在去年死去了,现任兴王是朱厚熜的长子,也就是眼前出现在宫门外吵吵嚷嚷的家伙,朱载基。

    李贶生看了看身旁的卫兵,那是禁卫军的一名老兵了,虽然没有经历过二十年前的大叛乱,但也是走过劳工护卫队-大陆民兵-边防军-禁卫军这条路子,一路打仗升上来的,服役时间长达十四年,手头上好看的战功数都数不过来。

    而就是这样一个老兵,却颇为无奈的冲李贶生耸了耸肩——这是老头子年轻时的习惯,被一些当年的老人传承了下来,对于很多人来说,模仿老头子的习惯是一种值得骄傲和荣耀的时尚——,然后有些嫌弃的说到:

    “那家伙不知道从哪弄来了陛下病危的消息,从去年十一月份左右开始,就一直吵吵着要进宫探望陛下......呵,说的好像谁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似的,陛下懒得见他,我们也不会放这种王八蛋进去打扰陛下,结果这家伙就时不时跑来捣乱。”

    禁卫军不在乎兴王是谁,别说是一个还没有被确立的,只是理论上的太子了,就算是真的太子,禁卫军效忠的对象也只是老头子本人,其他人关禁卫军什么事?

    禁卫军连军费都不是从天朝财政里拨的。

    “贶生,要不然我们把那家伙单独放进来,然后你给他套麻袋,打一顿,教训教训他?放心,我们绝对当作没看见。”

    “算了吧,我没那么多闲心干这种破事。”

    “这不是吵着心烦吗?”

    “你出去看看,或者去那群旧文人的圈子里,你会被吵的更心烦的。”

    “所以我完全不去接触那帮旧文人的圈子。”

    “你说的可真是......太正确了。”

    李贶生叹了口气,妈的,有可能的话他倒也想天天躲在宫内,不去同那帮傻逼接触。

    那群旧文人根本适应不了已经变革了六十年后的现在,他们还活在六十年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封建关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传统道德那一套。

    他们最大的希望,居然就是捧兴王当太子,然后等兴王上台后,把一切都变回去。他们渴望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中原王朝,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切都在混乱和冲突中,不断的倒塌,重建,一切被挂以‘旧’的东西都迅速的消失,被抛弃,人们在矛盾中激烈的斗争,毁坏着一切固定的秩序。

    这绝不是他们所期望的‘盛世’,他们渴望着一个稳定,井然有序,人人安居乐业的盛世,而绝非如今的景象。

    当然,他们的想法不重要,因为无论他们怎么说,用尽了圣人的言论,掏空心思的去论证天朝如今的情况是不对的,是要崩塌的,是典型的‘王朝末期,乱世景象’,但天朝就是在这样矛盾且混乱的发展中,一点点的变得更加强大,富裕。

    过去没有任何旧式文人敢于想象的农村保障体系被建立了起来,规模庞大的手工业者群体和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原始轻工业使得天朝的外贸商品数量年年攀升,市集繁荣的景象,让更多的市民阶层最终选择了抛弃旧文人们,拥抱了新时代。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正德五十五年时,在应天府出现的第一家百货商店。依靠着来自于整个东亚,乃至于远至莫卧儿,奥斯曼,葡萄牙等国的商品,虽然天朝仍然处于手工业的阶段,连原始工业化都谈不上,但像应天,苏州,扬州和杭州等地,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拥有了堪比早期工业化的市场规模和商品供应能力。

    按照旧文人的鼓吹,现在的天朝是堕落且道德沦丧的,混乱和无序让天朝人失去了传统礼仪的约束,被金钱利益所蛊惑,因此,天朝需要回归传统的制度,在有着崇高道德标准的文人儒士的管理下,恢复曾经的秩序,重整中华传统道德文化。

    而百货商店的形成直接击溃了旧文人们的言论,人们发现,市民阶层和诸多被认为是‘利欲熏心’的商人们在百货商店开业之后,并没有在其中进行盗窃,抢劫一类的混乱行为,反而保持了相当的秩序。人们在百货商店里寻求着自己需要的商品,过去被认为是道德沦丧的商人,更多的则是观察着百货商店里,什么商品的销量最高,同时又有什么新的商品。

    旧文人的理论无法解释这一幕,他们以传统农业社会的短缺经济下所得出的理论,被市民的发现越来越无法同现在相匹配。原来,即使不读圣贤书,不听圣人语,一个人仍然可以在城市社会的互助及合作体系下,养成遵守规则,同他人互帮互助的习惯。

    过去他们不这样做,是因为在封建关系下,人与人之间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他们往往唯一有关系的对象,是官员,是在封建关系下掌握着权利的那批人。他们需要对上面负责,而不需要对身旁的人,或者比自己地位更加低下的人负责。

    在新的社会体系下,城市工农联合会,地方议会,还有工坊的合作体系,使得人们突然发现,城市并不是大一点,繁荣一点的农村,而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农村的社会,他们在这个社会里生活,就必须放弃过去的一些认知。

    其一,市民往往无法掌握土地,因此无法同农村一样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体系。在城市里,所有人都必须合作,以劳动生产,然后通过交换这一行为完成自己的生活需求供给。

    其二,城市的大规模交换体系需求一个严格的共同认知,以防止交换中产生的冲突和混乱,这会导致交换效率的降低,而对于一座城市来说,交换效率的降低是绝不可容忍的。因此,在城市之中,信用的作用其实更多的大于在农村之中,信用的作用。

    建立在这两点之上,市民阶层,特别是江淮地区的市民阶层,其实他们的道德水准,远比那帮旧文人自己,及其所想象的,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