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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和谐版)

    天朝是一个怎样的国度?

    蒙古人,女直人会说,那是一个强大的国度。

    朝鲜人,日本人,越南人会说,那是一个拥有优秀先进文化及制度的国度。

    葡萄牙人,尼德兰人,莫卧儿人会说,那是一个繁荣富裕的国度。

    而以李贶生自己来说,他倒认为有这么一句话很适合天朝。

    这是一个小农天堂。

    天朝拥有着实际上最为庞大的土地经济体系和小农规模,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像天朝一样,如此深度的被小农们所裹挟,以至于一切的政策都必须考虑到小农的存在,否则便不能够推行下去。

    如今,伴随着工商业资本的快速增长,城市市民阶层的话语权也在不断提高,天朝的旧土地经济体系开始有了崩溃的迹象。曾经,为了避免这种崩溃使得大量贫农和中农死亡,造成土地兼并的情况大量发生,正德皇帝建立了农村保障体系,通过无息放贷,低价提供农具和种子,租借耕牛耕马和统一收购粮食等手段,勉强维持了乡村的稳定。

    当然,这也造就了天朝财政支出的大幅度增加,最终使得天朝因为每年都需要将大量的经费调拨给维系农村保障体系和军队之上,而缺少财力以发展工商业,最终演变为了后来的放任地方自治,以求地方自行发展工商业的趋势。

    再进一步,就是关于这些地方系人员已经开始思考,在天朝和中华帝国的中间,是否还有必要维持‘大明’这样一个概念体系了......当然,这就是更加涉及到另一部分的政治框架和意识形态的问题了,在此姑且不做谈论。

    李贶生很清楚,天朝如今的情况不要说是完美了,连稳定都称不上。为了保证天朝的进步还有一些老头子个人的私心,天朝从一开始的建设就充斥着各种矛盾,只不过是被高速发展的经济所掩盖而已。

    而现在,这些矛盾,恐怕就要爆发了。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江淮地区被一场经济危机摧毁,工商业体系大幅度倒退到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程度。那是绝不可能接受的事情,江淮的工商业和市民阶层是推动社会进步的绝对主力,在这一点上,哪怕同江淮系竞争的最激烈的西南系也比不上——西南系两个中心,成都-重庆二元城市圈,还有武昌-南昌-长沙三角地带,其工商业产值加起来都不到江淮地区的三分之一。

    西南系的工商业力量连应对当地的小农体系都勉强,而江淮系至少能够确保在当地使城市市民阶层的力量已经足以压制乡村农民阶层了。

    于是,一个尴尬的情况就出现了。

    过去是为了保障底层民众的生存,并且获取支持的政策,的确成功了,但在成功的几十年后,却成为了阻碍工商业发展的最大问题。

    农村保障体系啊......

    有着这一体系的存在,大多数农民始终不会将自己彻底变为工人,他们能够依靠着这一体系至少活下去,因此,哪怕在城市里受到了剥削和压迫,绝大部分劳工所想的也是大不了回农村种田。

    而绝不是起来反抗。

    农村基础经济的保障又使得手工业体系的利润得到了最基础的保证,导致天朝工商业的发展已经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了停滞状态,人们满足于现在的发展,不认为需要更多的。

    如果李贶生的目的只是帮助工商业发展,彻底消灭以土地经济和小农体系为基础的旧制度,那么,李贶生就应该坚定无比的选择破坏农村保障体系,然后,可供他选择的办法就多的是了。

    可问题是,他不是,他同老头子的争吵和矛盾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李贶生认为,在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袭来的威胁下,天朝必须不惜一切的发展,因此李贶生并不阻止,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放纵和推动了个人崇拜的发展。

    老头子则反对个人崇拜,并坚持一旦开始真正的工业化,如今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是远远跟不上的。老头子更希望在开始真正的工业化之前,趁着现在矛盾积蓄的势,搞一场大的社会变革和运动,彻底革除掉旧有的关系。

    无论如何,他们都拥有着同样的理想。

    他们都是某个人的学生和战士。

    在这一共同的理想和路线面前,李贶生做不到,也不可能去摧毁农村保障体系。他也害怕如今弱小的劳工一旦真的同旧制度下的地主乡绅们爆发全面冲突,最终极可能让新文官们夺取胜利果实。

    而在这场冲突之中,扮演了破坏农村现有秩序和安宁的他本人,则极可能造成农民们在无法维持小农经济之后,宁肯选择投向新文官们,也不愿意投向劳工。

    天朝是个小农天堂,如果不能建成工农联盟,完成工农之间的合作和流通,那么,劳工是绝不可能独自完成解放天朝的任务的,最终,失去了来自于农民的转化和输血的劳工,最大的可能只会是留在城市之中,成为新的权贵阶层——劳工权贵阶层。

    甚至这一权贵阶层还是虚假的权贵阶层,劳工们大抵能够凭借着身处于城市的优势享受到更多的便利所带来的福利,可终究也不可能比得过真正的权贵阶层,也不可能掌握真正的权利。而他们却会因自己比农民更好的待遇而被高层的权贵们抛出来,作为农民仇恨转移的靶子。

    让农民仇恨劳工,让女人仇恨男人,让本国人仇恨外国人,让底层的无产者之间互相仇恨,敌视,让仇恨充斥着整个底层。

    让,团结的人民绝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统治的秘诀了。

    毕竟,团结就代表着组织的形成。

    李贶生当然更不愿意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才显得焦头烂额。

    归根结底,还是硬实力不够啊。

    如果还能再撑二十年就好了,利用铁路线的建设,如果李贶生能够达成一个各方都相对满意并且能够从中获取利益的结果,那么,即使老头子死去,他应该也能压制住那些旧势力一二十年的。

    等到一二十年后,铁路线的建设至少能够给天朝带来上百万的手工业者和十余万的铁路工人,到时候,劳工的力量必然会得到一次决定性的提升。

    亦或者,还有另一个选择......

    做好老头子一死,就要开始打内战的准备。

    这是赌博,赌得是更加遥远的未来。

    李贶生不是老头子,他不是什么从未来而来的人,他毕竟没有经历过老头子所说的那个未来。曾经,对于这样的方案,他是拒绝的,他仍然企图用改良和推动生产力发展的方式一点点的改变这个国家。

    他不敢去赌,失去了老头子,失去了领袖的无产者们,是否真的会如老头子所说的一样,仍旧爆发出从自发到自觉的斗争性来。

    他更多的是从过去的历史中看见一幕幕更加熟悉的场景:盗跖,陈吴,张角,黄巢,红巾......

    要么在被腐化前便失败,再没有腐化的机会,要么在胜利后被腐化。

    “别怕,别怕,贶生,太阳会升起来的,太阳在看着我们,太阳看着一切呢,他看见了一切受苦的人,他会带着所有受苦的奴隶们,砸碎镣铐的。”

    “宣传口号说服不了我。”

    “......都一样的,贶生,一五二四年,德意志农民战争,一六八八年,光荣革命,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一八七零年,柏林公社,一九零一年,义和团...贶生,你看,即使我们失败了,未来的人民依旧不会放弃斗争的,我们不是救世主,相信他们。”

    那就相信他们吧。

    大不了只是死去而已。

    李贶生做出了决定。

    西历一五六六年,正德六十一年,三月十七日。

    李贶生离开了顺天府,启程南下。

    与此同时,在皇宫里某位老人的意志下,一份过于素来以中立客观,宁愿消息过时也要追求真实性,因此虽然销量不高而却着实获取了一批固定受众的小报纸,接受了保卫局的指示,开始在新一期的刊物上报道了关于孔府的腐化情况,并严厉批判了孔府,隐约将矛头对准了其背后的孔子本人乃至于......整个儒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