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齐物论
远山埋夜，夜升雾沉。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暮色中，一名少女神色慌惧，步履失衡，捧着水瓢踉跄着闯入院亭。
惯性裹挟下，慌忙探出藕臂，撑扶一把茶台，借力反冲才堪堪站稳。
瓢中泉水泼洒出大半后，才递交到菌子手中。
少女是菌子的学生，名叫采黍。
采黍递完水瓢，双手紧攥着粗布缝制的短裙衣角站在一旁，青筋指骨毕露，双肩颤抖不止。
骤然听到身前先生的问询，更显失措。
菌子微抬起头，脸上倦意还未散尽，注视着顷刻前方寸尽失的采黍。
瓢水饮尽前问其事因，未得回应。
菌子给她递去一杯温茶，用尽可能轻柔的语调再次发问。
“采黍，你先别慌，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采巧是什么时候？”
被菌子注视着的采黍，面上惊慌的神色，并未因菌子的轻柔言语得到减缓，继而一边比划一边抽泣着说道。
“仙人过街...治病不要钱...人多...巧姐...不见...我等...不见...”。
言语重复颠倒，伦次不分，约小半刻钟才断续讲完。
采黍今岁将过十二，样貌不算出众。
大概是从小就被狠心遗弃在枯木桩上的旧因，成长至今仍旧胆小木讷，情急下讲话便结巴。
从小没有感受过家人关慰的她一旦遇事慌乱更甚，慌乱说完后便紧闭双目不停晃头。
不过常年累月的相处下来，菌子已经能大概明白她的语意。
采黍与采巧二人，日间结伴前往热河镇市集，售卖青山草堂众人自酿的热河双蒸，期间有谪凡的仙人当街显露神迹，吸引了一大群追随者簇拥着经过街道。
然后。
采巧就失踪了...
菌子左手环抱一只年迈狸猫，右手从头向背顺着狸猫脊骨反复轻抚，将采黍反馈的言语在心中仔细梳理。
片刻后，心中泛起几分不安，神色渐显凝重。
他稍微平复心情，对着采黍轻声宽慰道：“先别着急，还有其他人未回，有人回来时再问问，兴许采巧和其他人在一起。”
说完，又转身将怀中狸猫抱起，轻放在一直站在身后的白鹿怀中，交代道。
“姨娘，趁还未宵禁，我去热河镇寻人。”
“您留下照顾狸娘和采黍，不管能不能找到人，我会在子时前回来。”
白鹿眼中的担忧也甚浓，不过也还沉稳，只说了句：“小心行事，早些回来。”后便再无言语。
菌子不再耽误，转身回到屋中，取出两根石竹短棍，摸着黑踏上了下山小道，匆忙往热河镇市集赶去。
-----------------
一路疾行，天色愈暗。
“没有争执打斗的痕迹，说明她很可能是自己离开的，热河双蒸已售完，摊布和竹椅却未放回档下，她应该走得很急。”
“还随身带走了所有货款，是来不及交与采黍还是另有它用？”
“如若自愿离开，又被何物吸引？”
“连跟一同前来的采黍交代一声都能忘却。”
菌子站在白日间采巧和采黍出市的摊前，手持烛灯仔细绕行了两遍，细致的观察着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而后微闭双眼，心内自语道。
“道路两侧临街摆卖的摊贩早已回家，沿街商号和茶肆酒楼的店铺，只有稀疏几间才正常开门迎客，离宵禁分明还有接近两个时辰，这个时段夜间营生的市集应渐入喧嚣才对，可今夜，往日间出行的民众，连带着这满街的商贾，都好像离奇消失了一般，这明显透着反常。”
“是什么把本该出现在这条市集的人吸引去了别处？”
“从采黍断续的言语中，多次提到过仙人过街、显圣治病的词汇，可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仙人？”
“虽说这片天地间，神庙仙祠遍布，大多供奉的不过是泥胎奇石罢了。”
“更何况，外界与天南甸中间隔着神憎岭这道天堑，神憎岭本就域如其名，山高路远又人少地贫，长久以来皆被视作神憎鬼厌的天弃之地，数百年前就被各教各派传教士所鄙弃。”
“就算有仙人，又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
“寻常百姓平日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仙人神祗，不过是极少在普通人面前露相的奇人异士而已。”
天地之大，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见识过所有的事物。
对于数量不详，且难以合理解释其术法神通的奇人异士，菌子是相信且知晓这个群体的存在的，因为他曾见过，不止一次，不止一个。
“不过任何一位奇人异士皆至少有一门普通人无法理解的超凡神通，且既受上天垂怜，得神术加身，当有脱凡逐强之心，想要换取名望富贵轻而易举，何须自降身价流窜于坊间市井？”
“可采黍心思纯净，骗人的言语肯定是说不来的。”
“能把一条本该热闹喧嚣的集市民众和商贾多数人吸引过去的，一定是这座偏远市集中寻常难以见到的事物。”
“既然仙人不可能是真仙人，那这所谓仙术多半也是假的。”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今日的热河镇来了一群本地民众往日间从未见过的江湖术士，他们打着仙人显圣和仙术医人的名义招摇过市，且手段高明，骗过了所有人，赚足了关注。”
“自扬其善者，非真善也。”
借鬼神之名大张旗鼓，希望人尽皆知其善者，十有八九是为了行骗谋利。
在任何一方天地，能够吸引关注令民众盲从者，都是成功率极高的快速暴富手段之一，这就是眼球经济。
关注人数越多，信任度越高，粘性越大，洗脑成功率就越高，可图之利也就越大。
到了七八成关注人群有了三四分信任，即可聚众收割，加上盲从效应。
萝卜可当山参卖。
不过，既是大规模行骗，那这些江湖术士，就一定需要一个足够容纳足够多韭菜的大型场地，而在当下时段的热河市集，只有一个地方契合他们的需求。
“江畔鬼市！”
菌子睁开眼，方才闭目推衍片刻，心中已经初现了今日事件的一个大致脉络。
在这偏远城寨，愚昧者众，且这方天地间，自古更是对鬼神之说极为敬畏。
世道艰难，生存困苦，热河镇又处于天南甸边缘。
边民多有顽疾，求医问药所需银钱为无底之窟，且投医门路有限。
生老病死皆为无法避开之恐惧。
迷信鬼神也算另辟蹊径，尚可理解。
大概揣测出他们行事的风格路数，菌子竟从中感到了几分熟悉，嘴角微扬。
“仙神谪凡渡人为引，当街显露神迹加强心理暗示，加之那不要银钱便可去疾，勾出的贪捡便宜之欲。”
“三管齐下，人性掌控之精准，多数民众恐难以招架，此番到访，恐收获颇丰。”
想到采巧失踪前留下的现场情况，逐项两相印证，菌子对自己的推衍又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当下紧要的，还是要先找到人，顺便去看一眼这些外乡来的江湖术士究竟通过什么把戏愚弄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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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不止，脚步疾疾。
不到半刻，菌子便踏入了江畔鬼市。
江畔鬼市就位于市集街尾，热河江畔的沙石空地，而热河，是大渠的支流之一。
大渠自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川下发源，纵贯大陆，奔流万里。
分出支流无数，滋润万灵，最终从天地间各处，汇入大泽。
因流经之地的文化差异，享有诸多别名。
其中一条支流，翻山越岭绕过神憎岭的蜿蜒山脉和无边深林，到了天南甸，分明还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规模，却偏偏只得了名为热河的小气称谓。
却也换得了一个奇异的趣象，天南甸人将流经天南甸域内的大渠支流唤作热河，又将热河两岸的坚实土地，称作江畔。
星月隐没，积云沉沉，江风呜嚎。
江畔鬼市正中，原本灯光暗寡的沙石空旷阔地，不知何时早已用竹木搭建出一座高耸祭坛，宽高各丈余。
祭台背面是一块硕大的幕布，绘有数尊宝相庄严的神祗，极具威严。
眼神犀利，摄人心魄，与之对望，心胆俱寒。
左右两侧，各立有九根经幡符旗，迎风摇曳，每根经幡符旗杆顶皆嵌有一盏白纸灯笼，将整个祭台映照的亮如白昼，杆下皆有一人持杆护旗护幡。
持杆者神色肃穆，不悲不喜，着统一黑衫，腰缠白带，头顶一粗布披风披散至肩，似有亡人故去处的披麻戴孝之徒。
祭台正中，一长须老者，发黑须白，身形高挑，着明黄天师法袍，束发带冠，手持一柄嵌有九颗铜钱的古朴雷击桃木剑，挥舞不停。
时而怒目圆睁，时而闭目冥想，时而厉声呵斥，倒也仙风道骨。
一灰发老妪，身子似有残缺，站立时身高仅至常人腰腹。
穿深蓝绣花粗布裙，披头散发。
左手持一铜铃，右手攥一瓷碗，佝偻着腰，双臂展开，挥舞不止。
嘴中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双眼上翻，只见得灰白一片，血丝密布，不见瞳孔，诡异至极。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暮色中，一名少女神色慌惧，步履失衡，捧着水瓢踉跄着闯入院亭。
惯性裹挟下，慌忙探出藕臂，撑扶一把茶台，借力反冲才堪堪站稳。
瓢中泉水泼洒出大半后，才递交到菌子手中。
少女是菌子的学生，名叫采黍。
采黍递完水瓢，双手紧攥着粗布缝制的短裙衣角站在一旁，青筋指骨毕露，双肩颤抖不止。
骤然听到身前先生的问询，更显失措。
菌子微抬起头，脸上倦意还未散尽，注视着顷刻前方寸尽失的采黍。
瓢水饮尽前问其事因，未得回应。
菌子给她递去一杯温茶，用尽可能轻柔的语调再次发问。
“采黍，你先别慌，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采巧是什么时候？”
被菌子注视着的采黍，面上惊慌的神色，并未因菌子的轻柔言语得到减缓，继而一边比划一边抽泣着说道。
“仙人过街...治病不要钱...人多...巧姐...不见...我等...不见...”。
言语重复颠倒，伦次不分，约小半刻钟才断续讲完。
采黍今岁将过十二，样貌不算出众。
大概是从小就被狠心遗弃在枯木桩上的旧因，成长至今仍旧胆小木讷，情急下讲话便结巴。
从小没有感受过家人关慰的她一旦遇事慌乱更甚，慌乱说完后便紧闭双目不停晃头。
不过常年累月的相处下来，菌子已经能大概明白她的语意。
采黍与采巧二人，日间结伴前往热河镇市集，售卖青山草堂众人自酿的热河双蒸，期间有谪凡的仙人当街显露神迹，吸引了一大群追随者簇拥着经过街道。
然后。
采巧就失踪了...
菌子左手环抱一只年迈狸猫，右手从头向背顺着狸猫脊骨反复轻抚，将采黍反馈的言语在心中仔细梳理。
片刻后，心中泛起几分不安，神色渐显凝重。
他稍微平复心情，对着采黍轻声宽慰道：“先别着急，还有其他人未回，有人回来时再问问，兴许采巧和其他人在一起。”
说完，又转身将怀中狸猫抱起，轻放在一直站在身后的白鹿怀中，交代道。
“姨娘，趁还未宵禁，我去热河镇寻人。”
“您留下照顾狸娘和采黍，不管能不能找到人，我会在子时前回来。”
白鹿眼中的担忧也甚浓，不过也还沉稳，只说了句：“小心行事，早些回来。”后便再无言语。
菌子不再耽误，转身回到屋中，取出两根石竹短棍，摸着黑踏上了下山小道，匆忙往热河镇市集赶去。
-----------------
一路疾行，天色愈暗。
“没有争执打斗的痕迹，说明她很可能是自己离开的，热河双蒸已售完，摊布和竹椅却未放回档下，她应该走得很急。”
“还随身带走了所有货款，是来不及交与采黍还是另有它用？”
“如若自愿离开，又被何物吸引？”
“连跟一同前来的采黍交代一声都能忘却。”
菌子站在白日间采巧和采黍出市的摊前，手持烛灯仔细绕行了两遍，细致的观察着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而后微闭双眼，心内自语道。
“道路两侧临街摆卖的摊贩早已回家，沿街商号和茶肆酒楼的店铺，只有稀疏几间才正常开门迎客，离宵禁分明还有接近两个时辰，这个时段夜间营生的市集应渐入喧嚣才对，可今夜，往日间出行的民众，连带着这满街的商贾，都好像离奇消失了一般，这明显透着反常。”
“是什么把本该出现在这条市集的人吸引去了别处？”
“从采黍断续的言语中，多次提到过仙人过街、显圣治病的词汇，可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仙人？”
“虽说这片天地间，神庙仙祠遍布，大多供奉的不过是泥胎奇石罢了。”
“更何况，外界与天南甸中间隔着神憎岭这道天堑，神憎岭本就域如其名，山高路远又人少地贫，长久以来皆被视作神憎鬼厌的天弃之地，数百年前就被各教各派传教士所鄙弃。”
“就算有仙人，又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
“寻常百姓平日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仙人神祗，不过是极少在普通人面前露相的奇人异士而已。”
天地之大，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见识过所有的事物。
对于数量不详，且难以合理解释其术法神通的奇人异士，菌子是相信且知晓这个群体的存在的，因为他曾见过，不止一次，不止一个。
“不过任何一位奇人异士皆至少有一门普通人无法理解的超凡神通，且既受上天垂怜，得神术加身，当有脱凡逐强之心，想要换取名望富贵轻而易举，何须自降身价流窜于坊间市井？”
“可采黍心思纯净，骗人的言语肯定是说不来的。”
“能把一条本该热闹喧嚣的集市民众和商贾多数人吸引过去的，一定是这座偏远市集中寻常难以见到的事物。”
“既然仙人不可能是真仙人，那这所谓仙术多半也是假的。”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今日的热河镇来了一群本地民众往日间从未见过的江湖术士，他们打着仙人显圣和仙术医人的名义招摇过市，且手段高明，骗过了所有人，赚足了关注。”
“自扬其善者，非真善也。”
借鬼神之名大张旗鼓，希望人尽皆知其善者，十有八九是为了行骗谋利。
在任何一方天地，能够吸引关注令民众盲从者，都是成功率极高的快速暴富手段之一，这就是眼球经济。
关注人数越多，信任度越高，粘性越大，洗脑成功率就越高，可图之利也就越大。
到了七八成关注人群有了三四分信任，即可聚众收割，加上盲从效应。
萝卜可当山参卖。
不过，既是大规模行骗，那这些江湖术士，就一定需要一个足够容纳足够多韭菜的大型场地，而在当下时段的热河市集，只有一个地方契合他们的需求。
“江畔鬼市！”
菌子睁开眼，方才闭目推衍片刻，心中已经初现了今日事件的一个大致脉络。
在这偏远城寨，愚昧者众，且这方天地间，自古更是对鬼神之说极为敬畏。
世道艰难，生存困苦，热河镇又处于天南甸边缘。
边民多有顽疾，求医问药所需银钱为无底之窟，且投医门路有限。
生老病死皆为无法避开之恐惧。
迷信鬼神也算另辟蹊径，尚可理解。
大概揣测出他们行事的风格路数，菌子竟从中感到了几分熟悉，嘴角微扬。
“仙神谪凡渡人为引，当街显露神迹加强心理暗示，加之那不要银钱便可去疾，勾出的贪捡便宜之欲。”
“三管齐下，人性掌控之精准，多数民众恐难以招架，此番到访，恐收获颇丰。”
想到采巧失踪前留下的现场情况，逐项两相印证，菌子对自己的推衍又多了几分信心。
不过当下紧要的，还是要先找到人，顺便去看一眼这些外乡来的江湖术士究竟通过什么把戏愚弄了所有人。
-----------------
思绪不止，脚步疾疾。
不到半刻，菌子便踏入了江畔鬼市。
江畔鬼市就位于市集街尾，热河江畔的沙石空地，而热河，是大渠的支流之一。
大渠自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川下发源，纵贯大陆，奔流万里。
分出支流无数，滋润万灵，最终从天地间各处，汇入大泽。
因流经之地的文化差异，享有诸多别名。
其中一条支流，翻山越岭绕过神憎岭的蜿蜒山脉和无边深林，到了天南甸，分明还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江规模，却偏偏只得了名为热河的小气称谓。
却也换得了一个奇异的趣象，天南甸人将流经天南甸域内的大渠支流唤作热河，又将热河两岸的坚实土地，称作江畔。
星月隐没，积云沉沉，江风呜嚎。
江畔鬼市正中，原本灯光暗寡的沙石空旷阔地，不知何时早已用竹木搭建出一座高耸祭坛，宽高各丈余。
祭台背面是一块硕大的幕布，绘有数尊宝相庄严的神祗，极具威严。
眼神犀利，摄人心魄，与之对望，心胆俱寒。
左右两侧，各立有九根经幡符旗，迎风摇曳，每根经幡符旗杆顶皆嵌有一盏白纸灯笼，将整个祭台映照的亮如白昼，杆下皆有一人持杆护旗护幡。
持杆者神色肃穆，不悲不喜，着统一黑衫，腰缠白带，头顶一粗布披风披散至肩，似有亡人故去处的披麻戴孝之徒。
祭台正中，一长须老者，发黑须白，身形高挑，着明黄天师法袍，束发带冠，手持一柄嵌有九颗铜钱的古朴雷击桃木剑，挥舞不停。
时而怒目圆睁，时而闭目冥想，时而厉声呵斥，倒也仙风道骨。
一灰发老妪，身子似有残缺，站立时身高仅至常人腰腹。
穿深蓝绣花粗布裙，披头散发。
左手持一铜铃，右手攥一瓷碗，佝偻着腰，双臂展开，挥舞不止。
嘴中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双眼上翻，只见得灰白一片，血丝密布，不见瞳孔，诡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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