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天眼 » 第2章 荷开半夏

第2章 荷开半夏

    (1)

    夜幕低笼,朝霞在楼群间弥漫。

    田秀珍穿梭在客厅、厨房的身影,忙乱地拉开了所有的灯,直到拧开挂在墙壁上宽大的液晶电视,看着五彩的生活画面在屏幕上呈现,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进进出出的身影,在灯光温暖的笼罩下、在电视画面充斥整个室内的空间,才显得拿捏有度。

    两荤两素的精致菜碟,两副碗筷,雅致的小果盘,都在餐桌上摆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画面,她才解下围裙,立在窗前,紧盯着窗外的荷塘,神情庄重,像执行某种严密的任务。

    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虽是本能,却比时钟还准。

    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女儿夏雨禾银灰色的保捷时轿车,缓缓驶到了荷塘边的垂柳下,停泊下来。

    笑容,如同微风轻拂的湖面,在田秀珍脸上荡漾开来,撑开了她眼角眉梢的皱纹,由内而外滋生出的喜悦,为她镀上了一层彻底放松下来的柔和光辉。

    田秀珍轻快地走进厨房,熄灭了煤气上的小火,从冒着滚滚热气的瓦罐里,滔出一瓷碗白合云豆肚片汤,捧出来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揭开电饭锅,添了两小碗米饭。

    女儿夏雨禾,作为美术学院的讲师、业界小有名气的画家,对世间一切的美,有其独特的眼光和与众不同的审美观。作为一个母亲,田秀珍更知道,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忙碌,才让这座城在喧哗中充满活力。夏雨禾,不仅是她的骄傲,更是她活在这个世间的唯一依赖和挂念。

    门外就响起了田雨禾“笃笃”的敲门声,如同啄木鸟般连绵不绝。

    雨禾常常是在田秀珍的叮嘱中,带了钥匙出门,可有妈妈开门的感觉真好。记得有一个报社记者曾采访她,问起她对家的感觉,她说家就是妈妈的味道。

    田秀珍听着细微的敲门声,故意拖延着,慢吞吞拧开门,将一双舒适的拖鞋朝雨禾面前一甩,母女间只需一个眼神,便发出会心一笑。

    这也是母女间,心照不宣的快乐与幸福,这也是雨禾推掉所有应酬,晚上必须赶回家陪妈妈一起吃晚餐的缘由。

    母女俩对桌而坐,田秀珍不时给雨禾添汤挟菜;雨禾嘟着嘴,拿遥控器调低电视音量,此时再精彩的妙乐,也只是母女间多余的噪音。

    “今天碰到你们高校长,他说你们学校新调来了一个年轻教授,叫齐佳安的?”田秀珍望着雨禾,试探着,“你们高校长真逗,他说齐佳安人帅品貌好,与我们家夏雨禾有得一拼。”

    “各人头上一片天,有什么好拼的。”雨禾轻描淡写的态度,令田秀珍感到些微失望。

    “你对他没好感?”女儿虽优秀,但依旧挂单,还是令田秀珍感到莫名忧心。田秀珍虽是一个农村妇女出身,但她有自己的阅历与见解。一个优秀的女人到了已婚年龄还单身,所背负的流言蜚语、无中生有的伤害,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也越大,“你们高校长都看好他,说他对你挺有好感的,让你好好把握一下。”

    “妈!高硕科要不是戴着校长的帽子,也就一怪老头而已,你没必要将他的话奉为圣旨。”

    “你……真是没大没小!”田秀珍被雨禾逗得好气又好笑,“老大不小了,别还飘在半空,找个人嫁了,踏实过日子。”

    “我还不踏实?大好的春光,大好年华,哪有我这么陪着妈妈踏实过日子的人?”雨禾耸耸肩,碗一推,“妈,我吃饱了。”

    “你啊,真是不开窍。妈倒是希望你能带个靠谱的男友去看看电影,逛逛街,或是带回家来让妈瞧瞧,比喻说那个齐佳安,考虑一下吧,别眼睛盯上了天。”田秀珍起身收拾碗筷,不经意间,盯着电视屏幕上滚动的一个干练、威武的警察照片,如遭雷击般,忘了动弹,而一旁的雨禾,则一反常态,风风火火地抓起遥控器,对准屏幕迫不急待地调大音频。

    盯着女儿的田秀珍,恍惚间有些明白,她的女儿雨禾,之所以还待字闺中,不是眼光上天,而是心里放不下。

    “……他,是来自蔡甸公安分局奓山派出所教导员朱寿俭。下面,有请朱寿俭——”随着壮丽的音乐,主持人抑扬顿挫,充满节律与感染力的声音,与所有观众的心灵接通,“他的颁奖词是:以重如泰的责任之心,尽心尽职尽责为平安大厦添砖加瓦;他以公仆之心,传递大爱,他以正义之心,撒播阳光,确保一方平安。”

    主持人的声音,一下将雨禾思维的炮仗点燃,她的魂魄随着绚丽的火焰飞上了天空,她的身躯却犹如空荡荡的风铃,挂在电视机前,瞳孔一再睁大,一再发散。然而,她还是不能自抑地发现,随着主持人声音走向领奖舞台的,并不是干练、身作警服的朱寿俭,而是一个短发女警。

    这样隆重的劳动模范频奖仪式,面对全湖北,甚至全国的电视观众,为什么会出现“名不负实”的一幕?站在舞台中央领奖的为什么不是他?难道,他在办案中身遭不测?

    不好的念头,如同洪水猛兽,撞击着雨禾心房的堤坝。她麻木的双腿站立不稳,呻吟了一声,忙扶住桌角。

    “雨禾!”田秀珍扶着女儿,将盛满担忧的目光投向她,“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可是,田秀珍盯着舞台中央缓缓走来的女警,代替了朱寿俭,她的心也随着画面起落。

    朱寿俭,对于许多人,是一个符号;对于许多蔡甸人,是一个警官;而对于她们母女,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死记忆;这些年来,她带着雨禾背井离乡,拼命想逃脱那段不堪的记忆,可愈是回避,才发觉那段记忆,愈是穿肠镂肺。

    “妈!”雨禾的脸庞,由最初亢奋的桃红,变得苍白,她将头依在田秀珍肩上,来获取她继续站立的力量。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田秀珍喃喃的反复述说,传递给雨禾的,似乎是一种祈祷,“他不会有事的,不会。”

    田秀珍内心呢喃,若没有他,她家一共五口人,早就在十年前那个荷花绽放的夏天,因飞来横祸,一同灭亡,哪还有她与雨禾的今天?一想起那个荷香满塘的夏天,田秀珍就忍不住全身抽搐。一家四命,就曾是十年前,发生在蔡甸荷花村的惊天大案;而朱寿俭,正是因为这桩大案要案契入他们夏家,与他们夏家的存亡,息息相关。

    (2)

    颁奖嘉宾向舞台中央站立的女警走来,主持人也向舞台中央走来,他们步履庄严,表情郑重。

    “妈!”雨禾的筋骨被剔除了一般,将整个身体瘫倒在田秀珍身上、“他不会有事,不会的。”田秀珍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微闭上眼睛,渴望她的祈祷,与宇宙接通,“刚才通过大屏幕,我们所有观众都知道朱寿俭,是一名优秀的男警官,为什么却是您一位女警官上台领奖呢?”主持人迎着现场观众讶异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走向代朱寿俭领奖的女警。

    “我是朱教导员的同事,也是蔡甸公安分局奓山派出所唯一的女警。我们朱教员在两天前,因涉及外省一桩人命案,出差办案还没回。这份荣誉,属于朱寿俭教导员,当之无愧;他是我们公安干警的骄傲,代我们朱教导员前来领这份市劳动模范奖章,我深感荣幸,祝他早日拿下逃犯,平安归来!”

    台下,掌声热烈。

    “妈!”电视机前的雨禾,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说过,不会有事的。”田秀珍拉着雨禾坐到沙发上“真是傻娘儿俩,有沙发不坐,傻乎乎地站着,腿都麻了。”

    雨禾关了电视。她用整整十年时光,来拼命忘却朱寿俭,想不到只是这一瞬间,朱寿俭的脚步,就从她心里走过,就像东非大裂谷,轻轻抚摸那些脚印,她的心被刺痛,伤口已无法愈合。

    “妈,我想见他,哪怕是十分钟,或一分钟!”雨禾的泪,一颗一颗,滴落在田秀珍的膝盖上,“或一眼,也行!”

    “雨禾,妈陪你!”田秀珍拍打着女儿的背。经过那次惨案,历尽十年的时光,她与雨禾已尝尽人生冷暖,她的心灵便是一个巨大的感应器,无须控制也无须刻意体会,便确保女儿无虞,“目前我们要做的,是保持冷静。”

    “妈,我们的一切,都是他给的。”雨禾像头久困兽笼的小狮子,从母亲膝上倚正身体,涨得满脸通红。

    那个荷花满塘的夏季,确切地说,是7月5日,是雨禾人生中的分水岭:此前她生活在五口亲人相伴的幸福家庭;之后,她目睹因姐姐的奸杀,爷爷奶奶、爸爸相继在愤愤不平中含恨离去,她时时被恐惧包裹,她害怕任何男人。只有朱寿俭是一个例外。

    “雨禾,别说了!”田秀珍捂着心口。她必须强迫自己回忆起那个荷开满塘的残酷夜晚,回忆起那个充满血惺味道的夏夜。她多么渴望那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或者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一个噩梦。

    (3)

    夏雨禾家十年前的故事,早就被很多电影和电视剧给演滥了,变得俗套而熟腻。只是,当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都是大同小异的传奇,而对于亲历者来说,则是切肤之痛的伤口,无论故事重复了多少次,过去了多少年,每一次想起,伤痛还是那样真切,宛如昨天。

    夏雨禾、夏玉红姐妹俩,是荷花村有名的一对小美女。夏成福、田秀珍夫妇俩,只要带着姐妹俩出门,沿途不知道要吸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

    夏家父母,一直享受着这种殊荣,殊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却已如同黑夜,悄然来临。

    那是一个荷花满塘的夏季。田田碧绿的荷叶、一朵朵的粉红荷花,全都爬出水面,它们青葱的枝干,全都插在池塘的花瓶里!

    姐姐夏玉红依照妹妹夏雨禾的要求,将自己摆在一朵绝美的荷花前,喜滋滋成全妹妹那颗拙朴本真的爱画之心。而素有“小才女”之称的雨禾,凝视着荷花前的姐姐,一改顽劣姿态,站在速画支架前,一次次画笔尖的泼洒,都在灵光一闪的瞬间,快速完成,恰如河流中跃起的晶莹水滴。她落下画笔的嚓嚓声,在极短的时间内,在画布上都凝固了情境的极大值,尤其是玉红那袭红裙,迎风飘扬,如霞如火。

    一双邪恶的眼睛,盯住了玉红那袭迎风起舞的红裙。

    姐妹俩浑然不觉,她们在碧水幽幽的塘边看荷花,目光穿过花瓣直达花蕊,从陌生到心神合一的交流,在明净的荷香中,体味着一个温暖而美好的世界。

    当夜,上夜班的玉红,就陷于了那双淫威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爬出来。

    当年十六岁的雨禾,不曾意识到人群中的险恶。晚饭后七点钟,姐妹俩在爷爷奶奶的叮嘱中,像平日一样,说笑着出了门,走到荷花塘前,望着不远处灯火透亮的乡荷电线厂,姐妹俩习惯性地挥挥手:玉红去乡荷电线厂上班,雨禾则转身回家继续周末带回家来的功课。她正读高中,在校补课。

    一切都正常如昨,谁也没有料到命运之手,在这短暂的挥手、转身之间,将夏家整个家庭的命运改写。

    (4)

    最先捕捉到凶讯的,是田秀珍。她梦见玉红,走出了乡荷线厂的大门,充满活力的马尾辫与一袭红裙,迎着荷塘起舞。

    突然,一双狰狞的眼睛,从荷塘中冒出来,一步步接近玉红,悄无声息地踱到玉红背后,猛地朝她头上罩了只黑布袋,拖着她,一步步消失在荷塘边……玉红,小心!田秀珍在梦里呼喊着,挣扎着,她的叫喊声惊醒了丈夫夏成福,惊动了睡在隔壁房间的爷爷奶奶,他们以为儿子、儿媳吵架了,颤微微敲着儿子的房门,本能地责怪夏成福道:“你是男人,少说几句,让的是自己的媳妇,又不是外人。”

    “妈,不是吵架,是秀珍瞎做梦,说是看见有人杀了我们家玉红。”夏成福打开房门,睡眼惺松地看着坐在床沿上,喘息未定的秀珍,“妈,爸,没事的,她只是做了个梦而已,你们都去睡吧。”

    此时的雨禾,正沉浸在上午的荷塘边,与玉红作画的诗情画意间!她睁开迷盹的双眼,本能地一摸身边:空的。她一惊,拉亮灯,看看时间,凌晨三点,玉红应该回家了。

    思忖间,田秀珍已在拍打雨禾的房门:“雨禾,你姐回来没?”

    “没有。”雨禾打开房门,她的话音刚出唇,不好的预感,利箭一样刺向田秀珍的心窝。

    “没事的,你们睡,我去找找。”夏成福将短裤背心,往身上一套,拉开了门。

    “我也去。”爷爷看着双目无神的老婆、儿媳,不顾众人阻拦,一头扎进夜色。

    从家到乡荷线厂那趟路,爸爸和爷爷走了无数遍、寻找了无数次,若是存在,就是一根针也能找到,可是玉红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两个男人在外寻找了四个小时,三个弱女子则在等待中煎熬了四个小时,当巷子上空飘来夏成福凄厉的询问声“玉红回家没有”时,田秀珍一下瘫倒在地。

    “后山村,芦苇丛,你们找过没有?”奶奶没好气地指着喘着粗气的父子俩,“你们真不中用。”奶奶大喊着,“走,秀珍,不指靠男人,我们自己找去。”

    瘫在地上的秀珍,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摇晃,雨禾忙扶住她,一同朝外走。平日这时,妈妈是张罗着她上学住校的衣食,姐姐不见了,谁还有心情想这些?再说,雨禾哪还有上学补课的心情?

    三个女人的脚步,将附近的村庄、郊野,都细细地寻找了一遍,问询了一遍,可无人见过玉红的身影。

    “玉红,快回家吧——”

    “玉红,你在哪儿?”

    奶奶和妈妈相互交替呼喊的声音,凄清地在村子上空飘荡。

    (5)

    田秀珍、夏雨禾这对深感绝望的母女,是在6号上午11点,准备到奓山派出所报案时,与朱寿俭不期而遇的。

    那是2006年的7月6号上午11点,雨禾平时并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但这个日子,却如同历史一样铭刻在她的脑子里,令她挥之不去。

    那是她16岁履历里,残酷的第一步:生死,离别,谋杀,报案,她以为只有小说、影视里才会出现的字眼,却鬼魅一样紧紧捆绑着她。

    当年的奓山,作为一个开发街道,既充满了生机,又深受各种利益的影响而纷繁陈杂。拆迁与建筑,弄得所有街道,都杂乱无章。

    雨禾扶着田秀珍,走到一个工地旁,田秀珍实在走不动了,蹲下身干呕了一阵,双眼发黑。雨禾忙将她扶到一堆土块前坐下。

    这时,三个民警从建筑工地走出来。田秀珍眼前一亮。

    “真是拿民工的性命开玩笑!”走在中间的一个精瘦、中等身材的民警,愤然道,“工棚里住着两百多名民工,却使用大量易燃的泡沫彩钢板,一点火星,就会要了这些人命,真是要钱不要命的家伙。”

    “朱所长,你立即向工地负责人下达三日内必须整改完的整改通知书,是对的。”另两个相随的民警频频点头。

    田秀珍没再犹豫,她喊叫着:“朱所长,我们要报案。”情急之中,她被脚下的石头一绊,险些跌倒。

    朱警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跨过去,扶起田秀珍道:“我叫朱寿俭,您怎么知道我姓朱?我是奓山派出所的副所长,您怎么坐这儿?都在修建,挺危险的。”

    “我们是要去派出所,可我……走不动!”田秀珍说着,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我大女儿晚上七点钟从家里到乡荷线厂上班,不见了,我这个当妈的,急啊!”

    “前面就是派出所,我们进去详细聊聊!”到了派出所,朱寿俭给母女俩倒了杯水,拿了纪录本,让田秀珍出示身份证。等母女俩的情绪稳定后,才开始问询。

    “我是荷花村四组的,我大女儿叫夏玉红,昨天晚上从家里去乡荷线厂上班,平时晚上十二点左右是一定会到家的,可昨晚一反常态,直到今天上午也没回。”田秀珍不得不再次陈述事情经过。

    朱寿俭记录着,这时,突然响起《月亮之上》悠扬动听的手机声。

    “是我玉红吗?”田秀珍激动得语无伦次,当她确定手机铃声来自于自己的提包时,慌忙抓起来搁在膝上,激动地翻找着,什么纸巾、钥匙、橡筋……一一翻过,还没翻捡到手机,田秀珍显得更加忙乱。等她摸索了半天,从包的夹层拿出手机时,铃声戛然而止。

    “是姐姐打来的。”雨禾查看来电显示,激动地叫起来。

    田秀珍母女俩盯着手机屏幕发怔。

    “赶快回拨过去。”朱寿俭忙提示。

    如梦初醒的田秀珍,回拨过去后,却是关机的提示声。

    大家面面相觑,田秀珍恍若梦里。

    “嫂子,你们的事情,暂时还不能立案,夏玉红走失不过半天时间,更何况她刚才来了电话——事实证明她是安全的。”朱寿俭说。

    “可是,朱所长,我并没听到玉红的声音,回拨过去是关机。”田秀珍依旧不放心。接到了玉红的电话,她也相信女儿健在,可想起那个梦,就感到心里不安。

    “手机没电?毕竟响了那么长时间的铃声,你们还是先四处找找,她有没有去同事家,有没有与同事一起旅游?毕竟都十八岁了,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朱寿俭推心置腹地说着,“所里要开饭了,你们一起在这儿吃个便饭?”

    “不了,我姐充好电,肯定会打电话回来。”雨禾拉着田秀珍离去。

    “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朱寿俭目送着母女俩出了派出所。刚一转身,准备去食堂,一个民警立即汇报:“朱所长,刚工地来电话,说民工都抗议搬工棚。”

    (6)

    朱寿俭在食堂里边吃饭,边与其他民警分析了一下田秀珍呈报的案情,觉得玉红与同事一起出去旅游的可能性大,当前还是让其家属以寻找为主。

    “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上工地看看,事关两百多人的性命。”朱寿俭站起来,指着身边的民警道,“小徐,你跟我一起去。”徐警官愉快地跟在朱寿俭身后。

    工地食堂,热气冲天,香味扑鼻,打饭的民工在食堂外站成了一条长龙。

    包工头张天啸,一脸横肉,手拿长柄大铁勺,监督在两个牛肉炖土豆的大铁桶前,对打好饭菜的民工喊着:“来这边啊,这边有牛肉汤——”然后朝捧着饭碗的民工舀上一大勺,朝饭菜上一淋,大块的牛肉,白里透黄的土豆,酱汁与红椒熬成的鲜亮亮的牛肉汤,将民工的碗堆成诱人的小山,“跟我干,多实惠!”

    一个个民工,捧着小山似的午餐,四散在院子里,围成一个小圈。

    “跟着我干多好,大碗吃肉,周末还有瓶啤酒。”张天啸破天荒地没有进自己监工的空调工棚,叼着烟,来到民工中间,蹲下身。

    一个四十来岁、姓丁的民工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道:“张老板,我们半年多的工资,什么时候发?”

    “你都掉钱眼了!”张啸天叫起来,“吃肉还堵不住你的嘴。”

    “我丁槐碾有家有口的,可不像有些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张老板就行行好,将我们半年的工资发了吧?”丁槐碾说道。

    民工们一听,都围了过来:“我老娘生病,也急等钱。”

    “钱,钱!你们急,我更急!”张天啸站起来,叉着腰,“现在做点事情,都不容易,我们再加把劲,一两个月,把这个工程搞完,款项回来了,你们的工钱,我一分不少。”

    民工们将信将疑。

    张天啸一撸满脸的汗水:“兄弟们,现在做点事情真不容易。工商税务银行,条条是拦路狼。现在一个派出所也要进来插上一杠,你们说烦不烦?一个警察,你破你的案得了,还管什么工地?这建筑技术他们也不懂,还说什么火灾隐患,要我们在三天之内整改。这一整改,得耽误多少时间,得费耗多少资金?”

    民工们面面相觑,窃窃议论。

    “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耽误的工时,重建防火工棚的大量经费,还不是要分摊到大家头上去承担?”张啸天义愤满腔,“现在派出所插上这一杠子,大家的工钱,都得往后拖。”

    “我们不搬工棚。”丁槐碾叫起来,“我们都住了这长时间,也没见起火,也没见烧死一个人。”

    “对,我们不搬!”民工们都叫起来,“早点完工,早点拿钱寄回家,不要节外生枝。”

    张啸天暗自高兴,却故意装作为难样,对人群摊开两手:“你们对我嚷没用,对派出所来的人嚷嚷才管用。他们拿国家的工资,站着说话不腰疼,吃饱饭撑得慌,不破案来找碴……”一眼瞥见朱寿俭带着徐警官来了,忙堆上笑,掏出烟迎了上去,“朱所长好!”

    朱寿俭用手挡住了张啸天递来的烟,直奔主题:“我们上午调查统计了一下,你们的建筑工地工棚住着200多名农民工,工棚大量使用易燃的泡沫彩钢板材料,现在又正处于气温上升的暑期,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必须拆除,重建防火工棚。”

    “这……我们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么多资经。”张啸天朝丁槐碾使使眼色。丁槐碾会意,大叫起来:“我们不搬工棚,我们没那么金贵。”

    “我们一直住这样的工棚,要死早死了!”一个民工跟着起哄。“我们不搬!”民工群情激愤,“我们住惯了。”

    我们是在保护民工的利益、生命财产安全,为何吃力不讨好?朱寿俭觉得事出有因,但大家正在气头上,又处于饭后要下工地的忙碌状态,所有利害关系,民工们此时此刻,不一定能听得进去,他就决定后退一步:“好,你们先忙,搬与不搬,我们再计议。”

    朱寿俭带着徐警官离开了工地,想起荷花村田秀珍的报案,决定去现场看看。

    “玉红,你在哪儿,回家吧——”朱寿俭人未到荷花村,半空中却传来一个苍老女人沙哑、颤微微的声音,如同儿时的喊魂。

    朱寿俭心头一热,迎声走了过去。

    “警察,快救救我孙女!”夏奶奶一见穿警服的朱寿俭和徐警官,硬撑着的躯体在夏天里严重透支,栽倒在草地上。

    “婆婆!”朱寿俭忙掐住婆婆人中,和徐警官一道将她抬到一片树荫底下,将自带的矿泉水缓缓注入老婆婆嘴里。

    半晌,夏奶奶苏醒过来,哭叫起来:“警官,救我孙女,她要有个好歹,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活头了!”

    “您是荷花村夏玉红的奶奶吧?”朱寿俭扶起老人,“我们正是为此案来的。”

    朱寿俭与徐警官,搀扶着夏奶奶刚到村口,正好遇到寻找玉红未果的田秀珍和雨禾。

    “朱所长来了?”田秀珍暗淡的眼神亮了,“我们找了好多地方,她爸爸和爷爷,去她同事家找了,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

    “是吗?这位是玉红的妹妹?她怎么没去学校补课?”朱寿俭道。

    “她叫夏雨禾,与姐姐的关系最好,玉红不见了,她哪有上学的心思。”田秀珍领着朱寿俭、徐警官朝家走。突然间,寂静多日的手机,再次在田秀珍提包里,响起了悠扬的《月亮之上》的铃声。

    “玉红?”大家不约而同叫起来。

    雨禾敏捷地拉开妈妈肩包上的拉锁,拿出手机,惊喜地叫道:“玉红,是姐姐!”

    “姐姐,你在哪?我们都急死了……”雨禾刚说了半句,田秀珍就抢过手机,“玉红,你在哪,傻孩子啊,我们担心死了,快回家吧!”

    “妈,你别担心!我和同事在外旅游,过几天就回!”电话那端,清楚无误地传来夏玉红的声音,“妈,我手机没电……”

    (7)

    夏玉红的电话很快断线,这几句话,却给夏家所有人吃了颗定心丸:这确实是玉红的声音,若是一人听错,可能出现幻觉,但青天白日的,朱所长在内的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朱所长,看这孩子贪玩,害你们白跑一趟。”田秀珍将两位警官送到村口,“看你们客气的,留你们吃个晚饭,还像打仗样的,硬是留不住。”

    “没事就好!”朱寿俭道,“嫂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用不着客气。我们回所还有事情。明天,一定要让夏雨禾上学去啊,高中三年,非常关键,她的学习不能耽误。”

    “嗯,我们听朱警官的,明天就让雨禾上学去。”田秀珍目送两位警官的身影,渐行渐行。

    少女的顽劣与天真,重新回到雨禾脸上:“妈,姐姐来电话了,大家安心了,我明天就去上学,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官,那身警服,好威武,尤其是穿在朱所长身上,特别帅气!”说着说着,两片红云飞上雨禾的双腮。

    “都怪那个梦给闹的。”田秀珍一跺脚,“走,回家吃顿安生饭,明早你就回学校。”

    “遵命,母亲大人!”母女嬉闹着,恢复了常态。她们对于玉红的健在,深信不疑,幽灵不可能大白天来电话。

    朱寿俭和徐警官回到派出所,食堂师父为他们一人端来一碗面条,他们呼啦啦一气吃完,就直奔工地。

    民工的工棚,热得像蒸笼。人还没入室,一股辛辣的汗水味、土腥热浪,扑鼻而来。朱寿俭问清了丁槐碾的工棚,找了过去。

    丁槐碾是个肉胖子,怕热,电风扇正对着他的床头,但他还是汗水直流,将块湿毛巾搁额头上,压根儿也睡不着。听见敲门声,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敲个鬼,大热天不窝棚里,还夜猫子一样窜来窜去,也不怕中暑。”蹦起来,赤着脚打开木门,一见是身穿警服的人,愣了。

    “你好,丁总。我们上午见过,我叫朱寿俭,他是我同事,姓徐!”朱寿俭拍拍丁槐碾的肩,“这么不通风不透气的地方,你也知道稍不小心,就会中暑丢命啊!”

    平素在工地上,被人五吆六喝惯了的丁槐碾,何时受过这样的抬举和尊重?

    “哎哟,朱警官、徐警官贵脚到了这里,真是我们农民工的福气。只是,你看这里乱的,快请坐。”丁槐碾将两张小凳,用毛巾擦了又擦,将电扇对准他们,“电扇吹的都是热风,这鬼天气!”

    “不能怪天气,要怪这工棚。一户挨一户、一片连一片的,还不是防火塑料搭建的。遇上个火星,遇上个电线短路,你们躲也没处躲,跑也跑不成,一个个的全完了。”朱寿俭在小凳上坐下来。

    丁槐碾听朱寿俭如此一说,觉得十分在理:“谁说不是呢?只是隔热房子,是给有钱人准备的。”

    “人的命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安全,生命,是第一!家里人眼巴巴盼你们在外挣几个钱寄回家,结果却听来你们出事的消息,怎么承受得起?”朱寿俭体心贴己的话,令丁槐碾恍然大悟。

    “朱警官,你是让我们搬工棚?可是,我们张老板说,这样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和金钱。”

    “这样当然要耽误几天工时,可是与生命比较起来,你们觉得哪轻哪重?你们是为老板打工,老板就要负责你们的人生安全,财产安全,这是老板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这笔钱理所当然由老板来承担。”朱寿俭明白,从农村来的建筑工人,做的是苦力活儿,收获的财物也不多,许多道理他们不是不懂,而是节依缩食成习惯,他们害怕花钱,能省则省,许多时候只看到眼前利益,不能料到后顾之忧。

    “真的,朱警官?这样的工棚,哪个愿意多住一天?可是包工头说这钱是分摊在我们身上的。”丁槐碾道,“说真的,我们在外挣几个钱,就是带回家养老的,在外过一天是一天。”

    “事故一发生,能过吗?”朱寿俭推心置腹道,“往下走,还有两三个月的高温期,一旦起火灾,再哭天喊地就迟了。”

    朱寿俭句句在理、为民工生命安全着想的话,深深打动了丁槐碾,他主动交代了张啸天煽动民工的事情,并带朱寿俭去几个“目光短浅的钉子户”家做思想工作,朱寿俭的情真意切,深深打动了民工。

    朱寿俭带着民警,连续五个晚上深入工棚找农民工谈心,感动了所有民工:他们一起向老板发出搬迁工棚的意愿。

    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朱寿俭和民警,行走在寂寂无人的街道,感受着夜空的静谧。

    突然,朱寿俭的手机响起,他一看来电显示,是田秀珍的,暗叫一声:不好!一定是夏玉红还没有着落,否则,这个万物入眠的深夜时刻,谁会来电话?

    果不出朱寿俭所料,电话那端,传来田秀珍哽咽的声音:“朱所长,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我还是觉得玉红她……遇害不在了!”

    一个母亲,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诅咒自己的爱女!凭玉红的人品,财力,也不可在外一待就是这几天。可是,中途她不是明明打电话回来了吗?她到底是旅游中途遇害,还是7月5日在乡荷线厂回家的路上就被劫?

    各种疑问,在朱寿俭的头脑中,掀起电闪雷鸣的风暴。

    (8)

    朱寿俭带着民警,顶着凌晨的夏雾,踏着草尖的露珠,汗流浃背地赶到田秀珍家时,大部分村人,都还在关门闭户地睡大觉。

    “朱所长,我们报案都快半个月了,为什么案情还是没一点进展?”夏玉红的爸爸夏成福,是个老实憨厚的农民。因寻找爱女心切,曾几次与朱寿俭擦肩而过。这是第一次见面,就剑拔弓张地发脾气。

    当朱寿俭明白对方是玉红的爸爸时,深深理解他暴怒的情绪,耐心地解释说:“从我一介入案情以来,就屡次接到夏玉红在外快要回来,让家人放心的电话,所以只有先四处寻找。”

    似乎是应景似的,田秀珍的电话响起来,她抓起手机一看,就疯狂地叫着:“玉红,玉红,是你吗?你在哪儿?孩子啊,你怎么不说话?快回来吧,你爷爷、奶奶都为你急得睡不好觉,吃不下饭,都病倒了。喂,喂,孩子啊,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啊!喂喂,你到底是玉红,还是鬼?你既然记得这个电话,就记得回家的路,赶紧回来。”

    手机,却陷于挂断的盲音之中。

    回拨过去,依旧是关机的提示。

    似乎,玉红还活着!这个信息只要在彼此心中一传递,屋里的空气就变得轻松起来。

    “我们都别急、别慌,似乎是我每一次来你们荷花村,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样的。玉红的电话早不打给你们,晚不打给你们,却偏偏是在我进们村的时候,给我们造成了夏玉红还活着,或是去旅游了的错觉,使我判断出差错,我向你们道歉!”朱寿俭诚恳地道,“我们的当务之急,一是查询到手机来源,二是找到玉红的人,或是……尸体!”

    朱寿俭的分析,令夏成福心服口服。田秀珍内疚地道:“朱所长还没过早吧?我们知道你为了玉红的事,跑大了腿,费了心,她爸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计较什么,朱寿俭立即配合玉红家人,加人了寻找线索的人群,田间地头,芦苇岸,荷花塘,四周的山峰,都撒下朱寿俭寻找的身影。然而,苦苦找寻,换来的依旧只有高山的黑影,而玉红,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警察真不容易!原来以为穿上了警服就威风,想不到是烧火带伢,所有的杂事都得干。”夏成福由衷地说,“看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看来皇粮也不是好吃的。”

    正说着,朱寿俭接到了丁槐碾的电话:“朱所长,我们响应你的号召,向老板请求住安全工棚房,老板终于答应了,我们这几天陆续在附近的村庄租了房子过渡,明天一大早就要搬迁,可是大家说只信得过你,要你到场,大家才行动。”

    “好的,我这就过去。”朱寿俭对夏成福道,“天都黑了,今天也找不出什么结果,我明天早上先组织民工搬迁,然后立即赶过来。”

    夏成福点点头:“你每天这样拉锯样的忙,当心身体。”

    朱寿俭心里一热:手机的误导,使他延误了案情,家属不但不责怪,反而这样体谅一个警察,他没有理由不加紧破案。

    (9)

    朱寿俭一出现在工棚,就被民工围住。

    “你们暂时搬到附近的民房过过渡,十天之内,我保证让你们住上舒适、安全的工棚房。”朱寿俭没有多余的漂亮话,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让民工们吃了颗定心丸,大家纷纷扛起装日用品的麻袋,像颗颗棋子,分布在附近村庄的民房里。

    忙到晌午,朱寿俭回到所里,食堂师父又抱怨他回来晚了,早过午餐时间,剩饭剩菜都凉了,要给朱寿俭下碗面条,他不肯。吃着冷饭菜,不时被咽住,他放慢速度,细嚼慢咽。可玉红家人凄苦的面容,总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介入案情的整个情况,如同幻灯片,在他脑子里一一回放。

    夏玉红的三次来电,一次刚好是田秀珍报案、两次则是他在荷花村,为什么每次来电,刚好是他面对夏玉红的家人之时?难道,他的背后,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以玉红来电的信息,稳定玉红家人的情绪,干扰他判断的失误。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三番几次故伎重演,只能证明凶手就隐藏在本村,否则,不可能有这三次来电的巧合。

    朱寿俭思考着,索性起身去办公室拿来“民情日记”,这是他工作多年的习惯,走访一村一户,遇到一事一物,都要记下来。

    他翻到了田秀珍报案的日期,日记上明确地记着玉红来电话的时间,分别是田秀珍来派出所报案的7月6号,然后去荷花村的7月15号,还有一星期前的7月21号。他想对方也真够狡猾的,第一次来电,很快关机,显示手机没电,人在旅途这是常事;第二次来电,说自己在旅游,很快回家,契合了所有人的猜测和愿望;而第三次的不声不响,却让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相信,这不符合玉红言行的常情,她妈妈说她从小到大,离家不会超过一天。而快二十天不归,意味着什么?

    三次来电,证明处心积累的凶手,就在村里,为什么不在村里排查,而要寻遍天下?朱寿俭想到这里,一推面前的碗,站起来,喊来值班的徐警官,将自己的分析对其述说一遍,徐警官也茅塞顿开:“对,肯定在村里。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排查。”

    “好,我们出发!”朱寿俭一看手机,“现在十二点半,我们开车半个小时赶到,刚好是村人在家吃午饭的时间。”

    荷花村的一百五十余人,在村书记的召集下,都来到了村委会会议室。朱寿俭以现场讲法的名义,排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孕、儿童、妇女,会议室的人口顿时减了一半;再排除拖家带口、患有“妻管炎”的人群,最后二十来个光棍壮汉、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小青年,留在了会议室。

    朱寿俭的目光,在查询之中,一直没有离开一个头发打理得纹丝不乱、红豆名牌白色短衬衫扎在灰色西裤里的小青年,他面容白皙,衣服洁净挺刮,没有一丝皱折,见人说话斯文和气,偶尔与人搭讪,脸上还会飘过一丝红晕。

    “他叫桂国宾,是我们村最有实力,最有前途的小伙子,他叔父是部队的一个师级干部,他爸爸是部队的团级干部,今年刚转业在北京一家外资公司任职,他留在这儿,就是等大学录取通知书,然后全家都会去北京。”村长对朱寿俭耳语,“绝对不会是他,你也不用怀疑他,他家教好,修养好,快要去首都了,农家人的女儿,就算是天仙,哪入得了他的眼。”

    正说着,突然间,一股焦臭味传来;紧接着,便是浓烟滚滚,热浪扑面。

    “起火了,快来打火啊!”外面,充斥着村人的呼喊,求助。

    朱寿俭跑出会议室,只见田秀珍家的房子,在火焰中跳跃,倒塌。

    田秀珍跑到朱寿俭面着,哭叫着:“朱所长,我72岁的婆婆还在家里,快救救她……还有,还有煤气坛……”

    (10)

    火焰趁着风势,以田秀珍的厨房为起点,向屋顶、房前屋后四窜,炸裂飞舞,不断向邻家漫延,犹如一场不留余地的龙卷风,做足了一切准备呼啸而来,催残着一切,将屋宇变成一座火焰山。

    惊恐,瞬间布满所有人全身,“这可怎么办?”

    好在,各家各户之间,尚有百米距离的巷道,使烈火暂时还没祸及左邻右舍,但再不采取措施,就会祸及全村。

    “小徐,你赶快收集村人浇水的水管,接通水龙头灭火。”朱寿俭喊着。

    一语点中惊恐人,徐警官在夏成福的引领下,在村库房,找到大圈水管。

    朱寿俭则看了一脸惊恐的田秀珍,径直跑到隔壁一家道:“快拿一床棉被来。”

    邻居虽不知道朱寿俭要棉被干什么,但情势危机,来不及多问,进房抱了一床出来。

    朱寿俭抱着棉被,来到早就瞄准好的水缸,将棉被往缸里一丢,按在水里浸泡了几分钟,捞起来,展开,往头上一披,如一头水淋淋的猛狮,冲进了火海。

    屋内,急热攻心的夏奶奶,早就坚持不住,晕了过去,身体横躺在卧房至客厅间的门槛上,她的脸上,有两行未干的泪痕。

    朱寿俭奔过去,将身上的湿棉被展开,朝夏奶奶身上一搭,抱起她就往外奔。快到大门口,一块烧塌的门板,如同风火轮,快速降落,朱寿俭躲避不及,身子一偏,正好打在他的左肩上,巨痛使他的双手发抖,夏奶奶险些掉下来。他咬着牙,圈起抱着夏奶奶的双手,在火中跌跌撞撞,躲躲闪闪,终于逃出了火海。

    此时,徐警官已带着村人,将池塘里的水引了上来,对着火焰浇灌。

    无奈火焰太大,一根水管的水浇在其上,如同挠痒,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徐警官连忙发动村人:“把你们家平时浇田灌地的水管,都搬出来吧。”

    村人忙四散着行动起来。

    “快给她端杯温水来!”朱寿俭将夏奶奶放在一棵树荫下,气喘吁吁。

    村妇们给夏奶奶捏人中、灌水,夏奶奶睁开双眼,老泪纵横:“这造的是什么孽哟。”

    朱寿俭来不及喘息,披着棉被,转身钻起了火海。

    厨房里,烧得通体微红的煤气坛,如同定时核炸弹,稳立在厨房里。

    朱寿俭奔上去,拧紧盖,烙铁般的高温,烧得巴掌心“磁磁”作响,他欲拨掉炉具与煤气坛之间的管道,却没有成功,他急中生智,使劲拉了一下,没有想到早就烧得软塌的管道,轻轻松松的就断裂开来,他没有多想,赶紧用湿棉被裹住煤气坛,抱了起来。

    湿棉被经过烈焰长时间的炙考,已差不多干了;抱着灼热滚烫的煤气坛,如同抱着烙铁、抱着火山,一股股热气,透过棉被的焦糊味,扑散在他腹部间,像撒在伤口的辣椒,奇痛无比。

    朱寿俭抱着煤气坛,冲了出来,他将坛子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此时,全村十多根水管,或引来塘里的水,或接上邻居家的水龙头,一条条水龙,腾空而起,与烈焰撕杀。烈火窜一尺,水柱窜一丈,犹如银蛇与火妖的狂舞。

    渐渐地,火妖如同倒霉蛋,被水柱银蛇死死控制住,无法喘息,“嗤嗤”几声,矮了下去,匍伏了下去,嗤嗤的几缕青烟,从余火的灰烬上升起,飘散……“朱警官烧伤了,赶快送医院”嘈杂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村长才如梦初醒,招呼着众人,“快送朱所长去医院。”

    “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朱寿俭说道。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狂浪四起的声音中:“徐警官,你们的警车要不行,我们村派车,对了,桂国宾叔叔有车……桂国宾,快,快喊你叔叔,快!”

    那个眉清目秀的小青年,应了一声,转身欲跑。

    “开我们的警车就行,”徐警官不想兴师动众,开来警车,停在村口,众村人纷纷叫嚷着,尤其是一个烫发时髦的妇女,最热心,叫得最欢,她扶着朱寿俭道:“快上医院。”

    “真的不用。”朱寿俭虽然感动村人的热心,但他觉得小小的皮外之伤,确实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他更多的是感觉到疲累,歇一歇就好了。

    “一定得上医院,大夏天的感染了,可不得了!”烫发女人扶起朱寿俭,朝停在村口的警车走去。

    “好人呐,不能有闪失,快去医院。”在众人急切的推推桑桑中,朱寿俭被村人簇拥着,甚至可以说是拉扯着到了警车边,他还想留下来查一下火灾发生的原因,但烫发女人立即打开车门,将他扶持了上去,“快去医院,不能耽误,快!”

    “快快快”的催促声,如同战马,徐警官发动了车。

    在村人齐聚目送的人群里,朱寿俭的目光,一下落在那个白衣、灰裤的时髦小青年身上,他与烫发妇女站一起。

    警车驶出了村庄,驶上了山道,小青年长吁一口气的表情,还是在朱寿俭眼前挥之不去。这场火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不早不晚,当他凭一个警察的敏锐,刚想对一个白衣小青年查询时,为什么火焰便四起?并且,烧的不是别家,而是田秀珍家,这不是杀人凶犯纵火、中断调查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又是什么?

    进入了案情的朱寿俭,思维在一环套一环的疑点、推测中穿行。他总觉得烫发女人催自己去医院的热情,固然是出于好意,但那种身不由己的推搡,却像暗藏着她某种不可告人的预谋。

    这种没有来由的预谋和目的,到底是什么?与玉红的失踪有关吗?朱寿俭思索到此,猛然喊了一声:“停车!”

    (11)

    正在专注开车的徐警官,被朱寿俭突然蹦发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确定没听错后,将车停了下来,将目光转向朱寿俭。

    “调转车头,返回荷花村。”见徐警官发愣,微微一笑,“也许久攻不下的夏玉红之案,在我们调转车头时,就能真相大白。”

    徐警官会意,忙调转了车头。

    不巧的是,后面开过来的一辆庞大农用机耕车,堵住了去路。

    山路陡峭,后无退路。机耕车体积庞大,无法让路。司机下车与徐警官协商,他们一同开到大街后,警车再在集镇的茬道上插进来。到了茬道上,农耕车却出现故障,像只乌龟伏在去荷花村的主道上,动弹不了。司机钻在车轮下检查了一番,爬到驾驶室试验一番,车子“突突突”的叫了几声,依旧无法启动。

    如此反复无常。

    “朱所长,我们的车过不去,前面不远就是医院,你身上的伤,还是去医院包扎一下吧。”徐警官提议。

    朱寿俭看着农耕司机一身臭汗流淌,不能再急催他了,只得默许徐警官的提议。

    朱寿俭的肩膀、手臂、腹部,都不同程度的灼伤,虽然不算严重,但面积挺大,医生一一给消炎后,对肩臂较深的伤口,作了包扎。

    “看农耕车走了没?我们重去荷花村。”朱寿俭站起身来,却看见丁槐碾手提两只鸡,带着一帮民工风风火火冲进来,他们有的人,拿着几筒面条、一袋红糖,有的提着一塑料袋鸡蛋。

    “朱所长!你没事吧?”众人呼啦啦围着朱寿俭。

    “多亏你让我们搬了工棚,今天有个工地起火了,好多财物在一把火中都烧成了灰。”丁槐碾激动地说着,星沫四溅,“还死了几个人。”

    “几条命说没就没了。”众人议论纷纷,“据说起火原因,就是他们使用的建材,跟我们原来的一样,都是易燃塑料搭建的。”

    “你们看病人去吧,我们得走了。”朱寿俭道,“所以说要你们注意安全。”

    “要是没有朱所长的好意,劝我们搬离工棚,这样的暑天,那样的工棚起火,都是分分钟钟的事情。”

    “也没那么玄乎,只是平时要多些防范措施就避免了。”朱寿俭有点哭笑不得。

    “听说你帮村人打火,烧伤了,我们一合计,就来医院看你了。”丁槐碾说,“农村人,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刚好老婆子前几天来看我,带了两只鸡,我舍不得杀,养着,听说了这事,就赶过来了,你拿回去让媳妇烧碗水喝。”

    “我们都是穷家小户的,没什么东西上得了台面,这些土鸡蛋你带回去吧。”

    ……

    朱寿俭深感意外的眼帘渐渐湿润,他只不过是尽了一个警察应尽的义务而已,一个个民工,却将他视为救命恩人,他实在是受之有愧。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朱寿俭问道。

    “有手机,方便得很。”丁槐碾道,“我们工地,有几个人是荷花村的,他们的家人给他们打了电话。”

    “哦?”朱寿俭虽然感动,但还是暗自吃惊。为什么消息传播得这样快?为什么烫发女人热情得太过份?他们的警车往返荷花村,已不是一两次了,为什么以前没有农耕车堵路的现象?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安排?

    “小徐,我们赶快去荷花村,不要案子破了,罪犯却跑了。”朱寿俭见丁槐碾还带着大帮民工跟在身后,内疚地道,“你们的情我领了,你们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办。”

    朱寿俭钻进车,徐警官立即发动了车子。

    今天所发生的一幕幕,在朱寿俭脑际里交替闪跞,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就像是站在美丽的荷花塘边,突然幻化出漂亮蓬松的棉花糖一样的雾,让人很难分辨事情的真伪。现在,他要折回荷花村,看看薄雾散去后的全部真相。

    (12)

    田秀珍没想到朱寿俭会这么快回村,她当时正在清理已成墟废的房子。她家连遭惨祸,村长和村人合计后,决定将村里的保管库清出来,让他们家度过难关。

    “朱所长,没办法,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婆婆年纪大了,加上玉红的事情,弄得神志恍惚的,忘了关煤气。”田秀珍近段日子一下老了许多,“我担心啊,雨禾礼拜天从学校回来看到这状况,又要不上学。”

    “嫂子啊,事情发生了,就得撑着,雨禾的学习不能耽误。”朱寿俭劝解着,思维却停留在搬煤气坛时,轻松就断裂了的管道事件上。他走进厨房,在清扫一堆的靠墙根垃圾堆里,发现了那根烧得黏乎在一起的煤气管道,他拿起来,查看着两端,另一端的接头上,分明有刀或剪子,留下的齐唰唰的割裂痕迹。

    难怪自己毫不费力地就扯断了煤气管,原来早就被割开。那么毫无疑问,这场火灾,是人为的预谋,其目的,就是阻止警方介入玉红案情。

    谁敢这么无法无天?谁有这么大的实力,能暗中调动那么多村人,在他查询的路上,四野撒下棉花糖?使他一次次被误导?

    汗水,从朱寿俭脸上流淌下来,他本能地觉得,他的当务之急,就是重新找村长,集合起所有村人。

    朱寿俭巡视着所有人,却发觉独独少了烫发妇女及白衣小青年。

    “我感觉好像少了两个人?”朱寿俭说,“你先前说的那个桂……”

    “桂国宾”村长接过话头,望着众人,“你们通知他和他妈妈冷月娥没有?”

    “月娥带国宾回娘家了。”一个妇女道,“朱所长离开不久,我就在村口碰见他们了。”

    “月娥?”朱寿俭道,“就是桂国宾的妈妈,烫了头发的?”

    “对。”村长一叠连声,“不愧是警察,火眼金睛,村里的人和名,你可以对上号了。”

    这就对了!将所有的调查记录串连起来,将所有细枝末节推敲起来,不是有权有势、树大根深的桂国宾家敢如此胆大妄为作案,还能有谁?

    答案,在朱寿俭心中浪涛般翻涌,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十几年的警察职业生涯让他懂得,破案,讲的是事实,是证据,而不是推断。

    “她娘家在哪儿?我想找他们娘儿俩核实一些情况。”朱寿俭谨慎地道。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平时他们娘儿俩很少跟村人接触,深入简出,他们的亲朋戚友,都是有头有面的城里人,村里事情他们掺和不上。有什么情况,你随便问一下这里的人,比那娘儿俩知道的都多。”村长诚恳地道,“不信,你问大伙。”

    “是啊,要当官,要上大学,要就职进城里的哪个单位,都由国宾选,一般女子哪在他眼皮底下?”

    议论声,没有阻止住朱寿俭的坚持,他说服村长带路,与徐警官开车去了离荷花村三十里开外的月娥娘家。然而,落实的情况很糟糕:月娥、桂国宾母子根本没有来过,月娥年过七旬的母亲,还让许多村人都出来作证,她一直在村委老年人活动中心健身、打牌,没有人来找过她。

    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朱寿俭想,一个女人,承受如此巨大隐私,第一个要去依靠的人,应该是自己有权势的丈夫,而非年迈的母亲。

    那么,除了大火是人为放纵以外,农耕车的堵塞,也多少带点人为性质了。最令朱寿俭后悔的是,当时没有立即查看农耕车,若是月娥、桂国宾母子躲在车内,在他们去医院、重新调查的这段时间,若是已坐上去北京的列车或飞机,无疑又给案情的追捕、调查,带来重重难关。

    (13)

    此案目标明确。朱寿俭当即打电话向所长汇报了整个调查过程,“我想与徐警官立即去虹桥火车站追堵,你另派四人分别去浦东、浦西火车站,另外,还有几个飞机场。”

    朱寿俭在急驰的警车内,与所长沟通后,作出了如此决定,才吁了一口气。

    虽说嫌疑人即便是逃到了北京,他们依旧可以与北京公安局联袂擒拿对方归案,但问题是在倘大的北京,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得花费时间与精力;与北京公安方面的协商,也需要一个过程,而嫌疑人有了这个过程,或与家人商讨出了应对方案,或签证去国外,那么此案就会无限制的拖延下去,而这种结不了案的拖延,无疑会给夏玉红所有的亲人,带来长夜无尽的漫漫煎熬。

    若在上海,将月娥、桂国宾母子追回,则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甚至使一直沉迷的案情,立即真相大白,还受害人一个公道。

    种种念想,如同车轮,在朱寿俭脑中滚滚飞奔。

    火车站,黑压压移动的人群,犹如潮来潮往。

    泊好车,朱寿俭和徐警官,直奔候车大厅。

    徐警官猫头鹰一样机敏的眼睛,巡视着大厅候车的人群,他在脑子里,将月娥、桂国宾的音形体貌,与一排排的人群对视、排查;而朱寿俭通过购票窗口的查询,得到从上海站到北京的火车,从早晨七点多钟到晚上最后一班火车,一共有九趟。

    由于当时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实名购票,还不能守定嫌疑人去留动向全凭个人侦破阅历去推断。

    朱寿俭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时间,现在已是下午四点,排除下午一点钟左右、桂国宾母子还在荷花村的事实,那么从早上七点到上午十二点四十五分这几趟列车,他们母子是绝对搭乘不上的;再根据荷花村到虹桥火车站的时间,就算不堵车,满打满算,也得一个半小时,那么他们母子仓促之中突然想到远行,最顺利,也是在三点左右到达火车站,而虹口15:09分,恰好有趟列车开往北京,如果顺利,他们乘坐上这趟列车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但凭母子俩出现在荷花村的淡定神情来看,他们并没有离村的打算,外逃是他们仓促中的决定,即便他们三点之前顺利到了火车站,也不一定能购上这个点的火车票,那么他们乘坐4:25的这趟列车,倒是非常有可能的。

    离这趟火车启动的时间,还有9分钟。朱寿俭通过特殊通道,提前守候在列车上,跟随在检票人身后,一个个座位,一节节车厢查寻后,结果却大所失望。

    徐警官巡视了整个候车大厅,也没有发现月娥、桂国宾母子俩的丝毫踪迹。

    紧接着,蹲守在其他火车站的民警打来电话,他们告之朱寿俭,没有发现嫌疑人任何踪迹;然后,是追踪到飞机场的同事打来电话:没发现嫌疑人踪迹。

    难道是判断失误?若是他们母子俩真的去了其他亲戚家,现在回村了呢?朱寿俭思考到此,赶紧给田秀珍打了电话,田秀珍很快回电话:月娥家大门紧锁,没有回家的迹象。

    那么,母子俩会去哪儿?他们有头有面的亲戚朋友都在城里,他们会不会就投靠在上海的亲戚家,然后借助黑夜的掩护,再乘车去北京?

    朱寿俭想到这儿,立即分别通知了其他火车站、飞机场的工作人员:不坚守到最后一班火车、飞机,绝不收兵!

    (14)

    他们到底是已启程去了北京,还是守株待兔在原地,静观其变?他们到底是躲在附近与干警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已坐在启程的火车上正面露得意之笑?民警们在火车站坚守一分钟,就煎熬一分钟。去、留的念头,在每个人脑海里如同闪电交替。

    当时针指向夜晚11时,从一辆出租车上,先后下来四人,其中一对母子,神色匆匆,另两个帮助他们提行李的人,则显得胸有成竹,有一个精干的男人还故作轻松幽默地劝说道:“没关系,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这个点,人家都回家搂着老婆孩子睡大觉了!”

    然而,当他们一行四人,刚进入火车站大门,就感觉到自己的判断,是那么自作聪明:检票员对母子查问了一番后,径直把他们带到了讯问室,当他们看到了身作警服的朱寿俭、徐警官时,桂国宾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而显然见过一些世面的月娥,则安慰儿子:“别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当警车把他们带到了公安局,要将母子隔开时,月娥还握着桂国宾的手,一再叮嘱:“你什么也没做,千万别乱说。澄清了事实后,我们就一同去北京,你一定要记住妈的话:千万别乱说。”

    (15)

    月娥的话,在桂国宾心中发挥着巨大作用,如同一棵树,牢不可破。他对朱寿俭的问讯,一律采取闭口不答,他仰头直直地盯着楼顶,心中牢牢记住妈妈的话:千万别乱说。澄清了事实后,我们就一同去北京,你一定要记住妈的话:千万别乱说。

    “桂国宾,说说,夏玉经的手机,为什么出现在你们家——”朱寿俭一边寻找最有冲击力的缺口,一边观察着桂国宾的反应,他轻微的颤抖,没有逃过朱寿俭机敏的眼睛,那么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于是更加深入地道,“在你卧室的墙角……”瞥见桂国宾唇角的嘲讽,立即改口道,“哦,不是,是在床……”观察到桂国宾的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底气一下窜上来,“你床底下的那部手机,就是夏玉红的,别的不说,就说这事。夏玉红,一个花季少女,她的日记里写了许多关于你的情诗,她对你充满崇拜和遐想,我想只要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有感情的人,都不忍心对她下手……”

    “别说了!”桂国宾突然叫起来,眼泪一下破眶而出。

    朱寿俭的话,一下击中桂国宾的要害,妈妈的话在心里,一点点被击破,被瓦解,“我其实是挺喜欢她的。”

    “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她?”朱寿俭言词凿凿,咬定主题不放松。

    “我……这也不是我本意。”桂国宾陷于回忆之中,“我跟夏玉红是初中同学,她活泼开朗又漂亮,我是真的爱上她了。我写给夏玉红的纸条没来得及给她,被妈妈晚上看到了,她说我们年龄太小,我将来也许会去爸爸或叔父所在的部队发展,人生还没定性,让我好好学习,不要谈情说爱。我不依,妈妈又苦口婆心地说她放弃了去部队陪伴爸爸,留在了荷花村,就是因为要留下来陪伴我读书,怕转学换了环境,给我的学习造成影响,妈妈感化了我。”

    桂国宾擦擦眼泪,继续道:“后来,我考上了高中,夏玉红却落榜进了乡荷线厂。一年后,我爸升为了副团,今年刚转业在北京,我便想努力学习,考上北京的大学后,与爸爸生活在一起,就断了对玉红的想法。”

    桂国宾也算是一个听父母、老师话的孩子,他感觉自己与夏玉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也觉得自己前途似锦,加之整个高中学习紧张,基本没有时间与夏玉红会面。他们之间这段懵懂之恋,在不同的跑道上,渐行渐远。

    然而,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恰好是在前段时间、荷放绽放的夏日,高考完毕等着大学取录通知书的桂国宾,信步来到荷花塘边散步。当他的目光,透过圆盘的荷叶,发现身作一袭红裙的夏玉红,婷婷玉立成荷塘里最艳丽的夏荷一朵时,他内心的情感波澜,突然猛烈冲撞着他心的堤岸,玉红在池塘边当了雨禾三个小时的模特,他躲在幢幢碧绿的荷叶间,偷偷看了她三个小时。曾经淡忘的校园情愫,在他脑海里,蹁跹起伏。

    桂国宾知道,妈妈为他的大学生活、未来就职生涯,作了长久的规划与完美的铺垫,他在荷花塘待的时间不会太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就会离开这儿,妈妈这些天已在清洗、打包家里的日用品,等待他的,将是一片锦绣前程。

    桂国宾愈是站在妈妈世俗的角度思考将来,对玉红的念想,却愈是抑制不暇。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桂国宾实在无法入睡,索性穿衣起床,走了一里多路,来到荷花塘。

    夜晚的荷塘,褪却了白天的喧闹,夜空皇后为满塘层层叠叠的荷叶,镀上了一片黑蓝相间的轮郭;而将一枝枝绽放的荷,化成一缕缕侵入骨髓的清香,整个夜,如同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展现在桂国宾眼前。

    夏玉红下班的身影,与天边那轮皎洁的月亮一道,出现在桂国宾的画里。

    夏玉红对桂国宾的出现,惊诧了一下,淡淡一笑:“你好有兴致。”没作停留,从桂国宾面前飘然而过,那袭红裙,在宝蓝色的乡村夜空,扬起一道瑰丽的诱惑。

    就这样失之交臂?就这样云淡风清?就这样也配叫青春之恋?不甘的念头,泉水一样在桂国宾脑海里“咕咕”外窜。眼看夏玉红的身影就要消失了,他猛地窜了过去,跑到她面前:“我们……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我困死了!”她伸了个腰身,“我爸妈等着我回去呢。”她说,那闪动的黑眸,与夜空闪跞的星星一道,把梦幻般的光洒到他面前把千篇一律的夜晚,瞬间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诱发他探索的期望。

    “我……就要走了!”他喘息着走向她,一把捉住她的手,一甩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断然道,“听大人说,男女之间,总应该发生点什么,才能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

    她笑了,带着愤怒:“你想对我怎么样?你妈为你铺好了城里的路,你还缠着我干嘛?”她抽开手,猛地一甩,毅然转身,“你……自私!”

    “我怎么就自私了?我说爱你就是自私?”他被激怒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从叔父的部队到爸爸现在身处的职场,哪一个不是达官显贵?谁敢给他桂国宾脸色?他追上去,猛地一下抱住她,“你要说清楚。”

    “你也配说爱?目中无人的,就要拍屁股走了,却还说什么爱不爱的!不稀罕!”夏玉红的伶牙利齿,彻底激怒了桂国宾。

    他们在荷塘边你拉我扯,她愈想挣脱他的掌握,他愈像一头暴烈的小雄狮,犹如把她紧紧勒在手中玩耍的老鼠。

    她感觉他的手,探向了自己的胸,猛烈地扑打着他;当他越来越邪恶时,她忍不住暴发出呼声:“救命啊——”

    他慌了神,猛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唇。他本能地感觉到,此事若传开来了,桂家将颜面无存,他将会从村人都夸讲的好孩子,变成令人不齿的臭流氓。

    他将她猛地推到地上,压在身下,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感觉她被自己完全征服,在他身下渐渐一动也不动。

    高山的黑影投射在荷塘绿色的重重浪头上,紧紧罩住浪头,好像想制住波浪不绝的拍溅声和浪花的叹息。

    (16)

    桂国宾如山岩间的烈火,喷射而出后,立起身,看着仰躺在草丛间的夏玉红,一动也不动,伸手握住她的手,想拉她起身,她的头却一歪,扭曲的脸在月光的辉映下,苍白得像断了筋骨,她的后脑勺撞了个大洞,汩汩外涌的鲜血,在月色之下,像泼了一地黏黏的紫薯糊糊。

    “玉红,你别吓我!”他蹲下身,摇晃着她,她却如同木偶,随他摆布,已然无声无息。

    恐惧,如同六月冰雹,朝他铺天盖地的兜头砸来。他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窜出草窠,跑到路边,想想不对,又握着拳重新回到玉红身边,蹲下身,抱起她的上半身,使劲摇晃着:“你别装死吓我!我不许你死!”

    他嚎叫着,摇晃着她,捶打着她,她却依旧醒不来,与他冷漠相对。

    一直坐到了后半夜,桂国宾才回过神,他擦干了冷汗与滔滔泪水,才想起应付之策。

    他想起荷塘不远处的芦苇湖,曾经与同学们一起捉过鱼虾、捉过迷藏,那儿是一个不错的藏尸之地。

    他用她红色的裙摆,包起她脑后的伤口,抱起她,感觉她是那么轻,像只小燕子,他很快就来到了芦苇湖。

    他放下她,踩着松软的湿泽地,很快就用双手刨出了个洞穴,将她放下了下去,他想,玉红,你怪不了我,你怎么就像个泥娃娃一样,这样不经摔打?

    桂国宾处理完玉红的尸体后,跳到芦苇湖深处,洗干净了全身的污泥和鲜血,才准备回家。他路过荷花塘时,发觉路边有隐急的血迹,便一一刨土掩盖,蓦然发觉了夏玉红掉在草丛中的手机,捡拾起来,放进裤兜,然后搬起撞击夏玉红的那块石头扔起了塘中央。

    做完这一切,桂国宾才洗了手脚,回到家,却被月娥堵了个正着,他不待月娥开口,就发火道:“少哆嗦啊,高考完了,我只不过约了几个同学游了趟泳,我现在很累,要赶紧睡一觉。”

    对桂国宾向来百依百顺的月娥,并没有引起警觉。

    “所以,你一直躲在暗处,操纵着夏玉红的手机,暗示我们夏玉红一直活着!”朱寿俭听到这儿,插话道,“你真不愧是个高才生,小小年纪,第一次作案,就做得这样天衣无缝。”朱寿俭反唇相讥,“夏玉红家突然起火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你是孙悟空,一个人在村委会接受我们的调查,另一个你却跑到夏玉红家,割开了她家的煤气管,以纵火来干扰我们调查!”

    桂国宾坐在审讯椅上依旧僵直的上半身,一下委顿下来,他骄横不可一世的头颅,垂了下来。

    他的耳边,依稀响着妈妈千叮万嘱的声音:“就算是有一天你不幸落在警察手里,也要挺住,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乱说,我和你爸爸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救你出来!”

    “夏玉红死后,她的幽灵还打来了电话,我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她家煤气罐上的管道,是如何被割断的?策划这起出逃事件的,你别对我说与你妈妈毫不相干!”朱寿俭表情肃然,“别指望你妈妈找关系来救你,那是痴心妄想,许多事情,你妈妈都交待了,她本身有责在身,在劫难逃,你别再异想天开!”

    “我妈怎么啦?”惊恐一下扭曲了桂国宾的脸,他内心那股一直在欢溅的希望之水,是妈妈注入的,妈妈若交待了,他何必撒谎来弄巧成拙?他的意志,瞬间土崩瓦解。

    (17)

    桂国宾自打那晚出事后,便紧闭房门,谁也不想见。当村里人都知道玉红不见了的消息后,月娥显得忧心肿肿。

    第二天晚上,月娥强行敲开了桂宾的房门,盯着他,猛地摘下墙边的镜子,塞到他手里:“你看你还是个人吗?我聪明、帅气、阳光的儿子哪去了?你帮我找回来!”

    承受着巨大压力与煎熬的桂国宾,哭着对月娥说出了一切。妈妈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想要什么,妈妈都知道,他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长久地瞒住妈妈,不如索性交待,何去何从,也好有妈妈出主意。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阳光大路你不走,偏要去惹一身骚”月娥听完,第一次狠狠打了桂国宾一耳光,“人命关天的,你爸爸刚转业到北京,还没完全扎下根,这事儿不能对他说。”

    “妈,你说怎么办?”桂国宾无助地望着她。

    “天塌下来有妈替你顶着。”那些天,月娥一直在计划带桂国宾离开村。但村人都知道他们母子,留在村里,是为了桂国宾的学业,她担心走得太急,反引起不打自招的怀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在村里稳一段时间,摸清风向再作打算。

    不大与村人拉家常的月娥,一改往日作派,变得非常爱串门,常拿些爸爸从北京寄来的高档物品,东家串串,西家问问,对即将离开村子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得知田秀珍去崇明派出所报案了,她急忙赶回家,与桂国宾商量对策。

    “妈,我有她的手机。”桂国宾拿出夏玉红的手机,“夏玉红的。”

    月娥眼睛一亮,随之摇摇头:“儿子啊,想好没有?万一她妈、他爸接听了呢?不露馅了吗?”

    “妈。”有月娥作支撑,桂国宾放松下来,“这些天,我将她的整过通话记录都作了回放,发觉她曾给她妈妈打电话,说想去外面旅游的事情,我都录下来了,在电话里对她妈妈重播一遍,就可以蒙混过去了。”

    “儿子,真有你的。这些天人氏都在房间里捣腾这个啊。”月娥催促着,“你现在赶快用她的电话拨过去试试!”

    果然,警方觉得夏玉红健在,没有立案。

    后来,妈妈在串门中,知道民警来村里调查了,又故伎重演。

    月娥听着村里的风向,觉得他们是安全的,捱着拿到国宾的通知书再热热闹闹离村,也许都没事。

    可是,尽管没有立案,但朱寿俭带着民警调查的脚步,却从没停止,给桂国宾母子俩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他们也担心三番五次的通话后,夏玉红不能现身露面,终会露馅。

    他们母子,不得不再次做着离村的打算。谁料,桂国宾母子还来不及实施离村行动,朱寿俭就来村里调查了。

    儿子再聪明,也是一个刚走出校园的毛头小伙,沉不住气,会交待出一切的!月娥看着桂国宾被留在怀疑的人群中,百味陈杂。凭女人的直觉,她觉得朱警官的目光,一直盯在儿子身上,像剑,剜着她做母亲的心。

    被排除在外的月娥,透过窗户,看着朱寿俭走向儿子,心里格登一下,本能地在心里说:“完了!完了!儿子这下完了!”儿子若出事,她还什么活头?她猛烈地摇摇头,必须要中断这次排查,不须付出一切代价!

    火灾,也许只有火灾,或是再死一人,才能中断这次排查!月娥思忖着,在村人当中寻找作案目标,但东走西窜,发觉家家户户都因夏玉红疑似被杀案件,而关门闭户,唯有夏家无心过日子,大门洞开,她慑手慑脚地溜进厨房,断然割断了煤气管,划着一根火柴,扔了过去。

    月娥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夏玉红72岁、眼花耳聋的奶奶在房里,根本不知道厨房里发生了什么。

    月娥从夏家的屋后,绕到了村中央,对着漫天大火,喊开来。

    虽然这场火,大得超过桂国宾母子的想象,事后,他们也非常后怕:万一这场火没有及时灭掉,村里所有房屋将被毁殆尽,村里会死多少人,他们也不好断定。但是,阻止了这场调查,能让儿子死里逃生,她这个做母亲的,理所当然地要不惜一切代价。

    眼见调查的势头越来越凶猛,桂国宾母子俩觉得村子里不能再呆了,什么面子啊,自尊啊,比起命来,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朱寿俭很快反应过来,在她好不容易调动全村人强行将他拉上警车、去医院的路上,朱寿俭却又突然要折回身。好在开机耕车的,是她娘家远房的侄儿,平时没少照顾他,机耕车挡道,为母子俩到上海联络关系,寻找帮助,赢得了时间。

    只是母子俩千算万算,还是在火车站的深夜,落入了法网。

    夏雨禾是在学校晨读时,得知杀害姐姐的凶手被捕的,她来不及在电话里向妈妈细问情况,让同桌代她向老师请假,就匆匆忙忙钻进了晨雾中。

    夏雨禾的身影,在山峦之间画着弧线;她的双足,如踩风轮,很快越过山道,来到芦苇湖。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发觉前面有一群穿警服的人,在挖掘着什么,本能驱使着她加快了脚步。

    当夏雨禾跑过去时,一眼就看到朱寿俭从芦苇丛的泥坑里,抱起了姐姐,只需要一眼,她就知道那是姐姐无可代替的身体!只是,姐姐那袭美丽的红裙,怎么撕扯成了一缕一缕的?她痴呆的目光,落在带手铐的桂国宾身上,定住不动,好像在努力思索,眼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众民警抬着姐姐的尸体上岸时,雨禾才如梦初醒,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一个猛子扑向桂国宾,扑打着:“还我姐姐!”

    民警们赶紧拦开了她,将桂国宾押上警车,车轮滑动时,雨禾依旧在追着警车时哭时笑:“还我姐姐……”

    “好好一个女孩,听说画画得不错,学习成绩也不错,这下给毁了!”徐警官透过车镜,望着疯疯颠颠的夏雨禾,发出沉重的叹息。

    一旁的朱寿俭猛烈地摇摇头,似乎在努力摆脱某种不好的预感:“但愿,悲剧到此为止!”

    事实上,悲剧远没结束,杀害夏玉红的真凶浮现水面,只是悲剧的开端。在随后的三个月里,爸爸夏成福在翻盖烧毁的房子时,因心神不定,从屋顶上掉下来,活活被摔死;爷爷急火攻心,含恨离世;奶奶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不久也去世了,母亲田秀珍一直有内风湿的毛病,亲人连续离世的重重打击,导致她病情加重,成了半个瘫痪,整个家庭沉浸在悲伤之中。雨禾不肯上学,她们母女俩,一个像祥林嫂,一个像疯子,她们的哭喊,时常飘荡在村子上空,村人们由同情,已渐渐转为不耐烦,唯有朱寿俭带着日用品,前来探望,她们才恢复一点人的情智,田秀珍拉着朱寿俭的手问他:“朱警官,村里都说他家有后台,要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是不是真的要放了凶手?这天下还有没有公道?”

    (18)

    一滴泪,砸在夏雨禾面前的宣纸上,将画笔尖的一抹桃红,浸染成一团浓艳的粉色,向四周层层叠叠的田田荷叶宣战。

    “呀!”夏雨禾惊呆了,停住笔,才发觉自己流泪了,将手伸向桌上的纸巾,望着画中央那团粉色发怔。

    在画纸上笔走龙蛇,用不同的颜色,渲泻自己的情感;用五彩的画面,驱走内心的阴霾,是夏雨禾渲泄苦闷的一种方式。

    她不知道悲伤,在回忆之中,如此地伤透了她。她用十年的时光,来将那段记忆埋葬,她原以为那段风霜雪雨中产生的朦胧情愫,早已忘记,却不知已在心中种下了痛。当记忆的碎片织起花絮时,他那身警服,仍然是那样坚守,安静,静得连十年前,他的呼吸似乎她都听得见,一下催开她沉睡的旧梦。

    轻轻一诺暖人生!有多少承诺,在雨禾的记忆里发黄,唯有朱寿俭整整三年来,奔向她们母女俩的脚步,让她看到了人性中的美好,让她从疯颠恢复到正常人,让她开始植根在脚下的土壤里,接受现实,追求儿时就播下的画家梦。

    桂国宾被捕三个月了,可丝毫也没有要宣叛他死刑的迹象。村里流言四起,说桂家有的是关系,等这阵风浪一过,桂国宾就会从监狱里放出来。爸爸、爷爷、奶奶的相继离世,令雨禾疯颠、田秀珍半瘫痪在床,他们一家,俨然成了村里的倒霉蛋。

    人情的悲凉,彻底改变了雨禾的人生观。原来,生活不是课本,不是坏人就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好人就能过上了幸福美满生活的童话。若是没有朱寿俭充满了愧疚和同情的目光,传递给母女俩一种邪不压正的力量,她夏雨禾就不会是今天的大学讲师、小有名气的画家,而是荷花村的一个疯子。

    “不会的,嫂子,如果桂国宾真的被放出来,我发誓不再当警察。”朱寿俭郑地有声的承诺,让田秀珍平静下来。

    “可是,嫂子,我也有一个请求。”朱寿俭道。

    “只要是我这个废人能做到的。”

    “你得让雨禾继续上学,她成绩那么优秀。”

    “可是她现在的状况,你又不是没看到,疯疯颠颠的。”

    “不,嫂子!她只是一时迷茫,一时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变故,只要换个环境,她就会好起来。”朱寿俭的话,照亮了母女俩家徒四壁的简陋房屋,“她学习成绩一直那么好,又有绘画天赋,她应该上学,有一番作为,为夏家挣口气。”

    当田秀珍犹疑地看着夏雨禾时,夏雨禾痴呆了多日的目光,却被盈盈泪水重新洗亮:“妈,我要上学。”

    “可,哪来的钱呢?”田秀珍叹息着,将手伸向雨禾,拂开她四散在面部的乌发。

    “嫂子,你不用担心,我有一个同学,在上海做生意发家了,崇明的房子空着,他托付我照管。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俩搬去住。”

    田秀珍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行,不行,在镇上,一粒米,一滴水,都得钱。”

    “嫂子,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跟你们申请底保,你只管好好养病,让雨禾安心读书。”朱寿俭道,“那房子,刚好离雨禾的学校近。”

    当雨禾重新步入学校,生活的阳光,再次对她展开了明媚的微笑;不久,凶手被枪决了,朱寿俭连忙赶到夏雨禾家通报消息,精神得到极大慰藉的田秀珍,病情得到大大改善,双腿不仅站立自如,还能在学校门口卖些茶水、瓜子之类,挣点费用来改善母女俩的生活。以后的近三年,朱寿俭每月坚持去看望田秀珍,帮她劈柴、换煤气,田秀珍、雨禾母女,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而雨禾对朱寿俭的情感、依赖,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悄然的变化,令雨禾始料未及……

    周五下午,学校只上两节课。雨禾背着书包,匆匆踏上回家的路。对于同学看电影、逛街的邀请,她都摇头拒绝了,她就深感自己与其他同学不一样,她要尽量多抽时间陪陪妈妈,帮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雨禾还没到家,就听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妈妈似乎在与人拉家常。

    一定是朱警官!雨禾想着,兴奋地推开了院门,果然看见朱寿俭在院子里,汗流浃背地帮妈妈劈柴;一杯沏好的茶,放在朱寿俭旁边的矮凳上,妈妈则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与朱寿俭拉着家常:“朱警官,我和雨禾在你的帮助下,过上正常日子了,想去她爷爷奶奶、爸爸和姐姐坟前,上炷香,烧点纸,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放心。”

    “这主意好,走的走了,留下来的,要珍惜当下。”朱寿俭停下斧头,转身发觉了站在院门口的雨禾,俨然是一幅长辈的神情,“雨禾回来了?才多长时间没见,又长高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注入雨禾的心房,在这之前,只要别人一提起爷爷奶奶,爸爸和姐姐,她就会情绪失控,今天居然心平静气和地接纳着。

    “朱警官来了也不说招呼一声!”田秀珍宠爱地看了一眼雨禾,继续道,“只是,我们有点害怕回老家了,还是想请你陪我们一起。”

    朱寿俭稍一沉吟,点点头:“好的,嫂子,哪天要回荷花村上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安排出时间,陪你们去一趟。”

    “真的?”雨禾脆生生地叫起来,许多事情,不是不想面对,而是害怕面对,“太好了!”

    朱寿俭将劈好的柴,靠院墙一一码好,拿起搁在椅背上的警服,站起来:“嫂子,我走了!”

    “在家吃餐便饭吧?”母女齐声劝阻,雨禾早就瞄到厨房里,妈妈特意加了几个菜,有鱼有烧鸡,若不是为他,妈妈是断然不舍得的。

    “回局里还有事,晚上还得回访一个工地。”朱寿俭说着,已拉开院门,大步流星地在小巷间穿行。

    母女站在院门外,目送着。雨禾觉得,那是她见过的最健硕的男子汉的背影。

    朱寿俭的心思,则全扑在工作上。回所吃了晚饭,就急忙赶往建筑工地,近段时间,据丁槐碾等民工反应,他们在工地上工作了大半年,老板还没发他们一分钱的工资,他们计划着要去市里、省里上访。

    朱寿俭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想先找包工头张啸天谈一谈,将此事反应给老板,早一点解决拖欠民工的工资。可他去了几次,都没有碰到张啸天。他上午接到丁槐碾的电话,说张啸天今晚8点,召集全体民工开会,他希望朱寿俭能当面与张啸天讲讲工人的困难,协商一下拖欠的工资,朱寿俭答应了。

    朱寿俭赶到工地时,大会刚刚开始,他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来。张天啸极富感染地大力宣讲民工们要如何努力干,老板将如何提高他们的待遇,但民工们都听麻木了,张啸天于是将目光投向丁槐碾,丁槐碾却慢条斯理道:“这话我都听了一百遍了,但从来没有兑现。”

    “说得好听没有用,再不给工钱,我们要上访了。”有民工叫起来。

    “你们上访去好了!”恼羞成怒的张啸天吼叫起来,“看谁输得更惨。”

    “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民工们不服气。

    “那就走着瞧!”张啸天话音刚落,就引起民工极大的愤怒。

    朱寿俭忙站起来,用手势压住纷乱的现场,走向张啸天:“张老板,赌气是不能发财的。有理不在声高,你们欠了民工大半年的工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又是你!我们本来是可以给民工发些工资的,就你们民警瞎掺和,改造什么防火工棚,这一改造,上百万就去了。现在又来管我们发工资,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不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内。”张啸天恼羞成怒,“弄不好,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要揭露你这个副所长了。”

    “哦?张老板这样底气十足,似乎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朱寿俭迎着张啸天的目光,“就事论事,即使我做了什么令你不满意的事,但民工的工资,照样不能拖。”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站着说话不腰疼!张啸天冷冷打量着朱寿俭,将双手一合并,送到朱寿俭面前:“我们工程没完成,拿不出钱。来!有本事,你来铐我啊!坐牢比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包工头轻闲,去牢里放松一段时间,我求之不得。”

    “我来是为了解决问题!”朱寿俭望着他,“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协调。”

    “你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调查个毛!”张啸天口齿不净地针锋相对,“你包了个女学生,每个月跑那里,打着帮贫扶弱的旗号去泡妞。”

    张啸天的话,震惊了所有人,更惊呆了朱寿俭。他人正不怕影子邪,每次出警,都有同事或协警相随,可人家夏雨禾,好不容易从连丧四个亲人之痛中走出来,这话若传到她耳朵里,她会怎么看、怎么想?

    (19)

    当朱寿俭迅速收集工地情报信息、排查隐患,形成工地民情调研报告一方面向区公安分局及当地政府部门报告,为区政府与民工之间,搭建对话平台时,有关他的流言,却浪烟四起:在外租房包养女学生,打着扶贫助弱的旗号,公然泡妞……一流言蜚语将黑白颠倒。

    “我心可对天,哪有时间管他什么流言!”风言风语传到朱寿俭耳里,他淡然一笑,继续与区劳动监察大队、区建管站及开发商、承建方、农民工等多次协商,事情慢慢有了眉目。

    流言也传到了田秀珍母女耳朵里。夏雨禾母女这才知道,她们住的房子,并不是朱寿俭同学的,而是朱寿俭为了她们母女过上正常生活,特意租来的;朱寿俭每月送给母女俩的生活费,并非低保,而是他私人的工资。

    “雨禾,我们离朱警官远一点,免得污辱了他。”田秀珍道,“我的病好了,有手有脚的,卖点零嘴,捡点破烂,也能供你读书。”

    “妈,我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大学,配得上他!”在失去亲人的阵痛中站起来的雨禾,远没有妈妈及朱寿俭想象中的脆弱,“爱上他,是我的福气。”

    “你这孩子,又在说痴话!”田秀珍将手探向雨禾的额头,“你没发烧啊,又在说昏话,这话传出去,朱警官平白无故的,可又要遭受污蔑。”

    “我要努力学习,配得上他!”夏雨禾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考上大学,改变命运,改变世俗的眼光。

    这股内在的动力,使夏雨禾变得坚强起来。学习,画画,占据了她整个高中的生涯,直到她以优异的成绩,被上海美术学院录取。

    “朱……寿俭!”雨禾在第一时间,将录取的喜讯,通过电话告诉朱寿俭,她也是生平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朱警官,亦没有叫他朱叔叔,而是直呼其名,“朱寿俭,你早说过,我要是考上了大学,再忙你也会赶来庆贺。”

    “真心祝贺你,雨禾!”电话那端的朱寿俭,兴奋之情不亚于夏雨禾,“这些年,你通过勤奋、努力,圆了自己一个梦,我理所当然要赶来祝贺。”

    那天夜里,雨禾兴奋得没有合眼,她穿上漂亮的藕荷色蕾丝花边裙,对镜自照,决定要对朱寿俭说出深藏在内心的三个字。

    然而,第二天清晨,令雨禾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从警车上下来的,是徐警官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少妇径直走向她:“你是夏雨禾吧?听我们家寿俭介绍,你很坚强,也很有才华。”

    雨禾犹如被人打了一耳光:“哦,他结婚了?啊,都有孩子了。”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语无伦次地道,“他呢?为什么不来?”

    “他又接到案子了,特意让徐警官带我来祝贺!”少妇将孩子递给徐警官,拉过背着的电脑包,递到雨禾手里,“寿俭说上大学离不开电脑,特意托人从上海购了台电脑,让我捎来!”

    雨禾做梦都想要一台电脑,但面对家庭现状,她从来说不出口。她抱着电脑,呆立着。

    生活中新一轮的迷茫,就像夜空中的萤火虫,在黎明破晓之前陪伴着她。

    (20)

    田秀珍母女,直到离开居住了三年的崇明,租住到雨禾所就读的上海美术学院,此后都不曾再见到过朱寿俭。

    不过,自打踏上大学校园,雨禾严重缺乏安全感的犹虑,对未来不确定的憔虑,慢慢和缓。在她历经生死余劫的世界里男人是锦上添花的存在而不是雪中送炭的必备品。有了男人她可以变得更加璀璨夺目而没有了男人她也不至于闹死闹活到一醉方休的崩溃地步。

    雨禾通过大学校园生活的逐渐规律,没有空闲胡思乱想,迎来一段平淡又舒适的时光。她的心态愈发平和,学业上的优异,成为她的依托,偶尔发表一幅画,获个奖,或是得到奖学金,都变成母女间无尽的快乐。她对生活的态度亦是不争不抢,开始发现除了感情以外,努力学习、画画,充实过好每一天,也能带来细水长流的快乐。那些在她眼前、内心,曾上演过的爱恨情仇,已经榨干她对爱的热烈,她越来越渴望平静的生活,她也越来越发现,就算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四年的大学时光,于她而言,光明畅通。

    四年后,当同学们都纷纷忙着四处寻找工作,雨禾却凭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在置身于事外的留校激烈竞争,她在同学们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中,意外地获得了留学任教的机会。

    雨禾把更多的热情投入在自己的工作和画画发展上,在名声鹊起、业绩蜚然的工作中,她已学会了全面掌舵自己的生活。而经过大浪淘沙,拥有实力的雨禾,在校园、画界,脱颖而出,成为美术学院的楷模与领军人物。

    一个人取到了一副好牌,是幸运;而像雨禾这样,取得了一手坏牌,却努力将其打好,凭的是实力。

    一抹微笑,荡漾在雨禾唇边。就像面前的这幅画,画中央的一团粉红色,在苍翠的荷叶中,显得刺目而突兀,好像这幅画,就是扔垃圾堆里的废品,好像几夜的努力挥笔,全是白费工夫。但是,雨禾不会轻易放弃,她干脆再用画笔,蘸了粉红色,顺着中央一团粉色,慢慢氤开,渐渐画成一芽粉色的荷花瓣……田秀珍一直紧张地观察着雨禾的情绪变化,担心她旧“病”复发,当她看见雨禾每天晚饭后,跑进画室,在五颜六色的颜料中挥洒着自己的天地时,她提心吊胆的心,放松下来。

    知女莫如母!雨禾在时间里耐心酝酿她的画作,所以她的爱情,会进入短暂休眠,稍安毋躁,一切都会朝乐观方向发展。

    田秀珍进画室喊雨禾吃宵夜,却被展现在面前的一幅画惊呆:满塘荷叶,层层叠翠、深浅不一,中央一朵粉色的荷苞,一瓣瓣的花瓣,妙如观音的玉指,合抱成一团,像迎接天地间的精华,又像包容世间万物。

    田秀珍不懂画,可懂雨禾。在雨禾的眼神里,她捕捉了一种自怜的欣赏,捕捉到了一种脱离嚣张尘世的静谧气息。

    “雨禾,这幅画,一定会给你招来行业内顶尖对象的好评。”田秀珍似乎在暗示什么,“别怪妈多嘴,又要提醒你:没有人有义务陪伴你的冷脸相对,也不要把迟来的消息,看成是失败,你的这幅画完成了,该面对的事情,妈陪你。”

    妈妈的话,如同荷苞,在雨禾眼前“砰”的一下,粲然绽放。

    (21)

    夏雨禾将车泊在花团锦簇的湖北美术学院停车场,挟着教案刚下车,就接到高校长的电话:“雨禾啊,我看了你的课程表,是上午十点四十的吧?还有两个多时辰,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高老头,您也太会算计我们教员吧?连时间都掐算在几分几秒上!”因高校长生性随和,老师们就得寸进尺地喊他“高老头”,高硕科则以此作为与教职员工打成一片、关系良好而自豪。

    夏雨禾在藤条密布的绿珠长廓间穿行,她崭新的人生,是在这所花草如茵、如诗如画的美丽校院启航的。在这儿,一些长久以来困绕她的问题迎来破冰机会,凭助专业知识的力量,迎来翻身的时机,但其中的辛苦与曲折,也只有自己知道。

    “雨禾,还没过早吧?”齐佳安银色的手提袋里,装着精致的早餐,“一杯豆奶,一个鸡蛋,一个青菜包,一小碗五谷杂粮稀饭,些许小菜,营养够全面吧?”

    “你哪是给人吃的,分明是喂猪嘛!”雨禾并不领情,站在一棵柳树下,拍拍腹部,“被我妈喂饱了,装不下。”

    齐佳安失望地望着她,他历来是被女孩子所讨好,并不擅长讨好女孩子。自打遇上夏雨禾,他竟然神使鬼差地想努力改变,去迎合她的好感:“每样都只有一点点,还是我亲手做的呢。”

    夏雨禾睁大了眼睛:“你这么能干?”

    齐佳安显得激动异常:“你赏脸尝尝吧!”

    雨禾摇摇头:“没时间了!高老头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不知道什么事儿。”

    “他也让我去他办公室。”齐佳安的眼色,变得晶亮,“我们一起去?”

    夏雨禾无法拒绝,毕竟他要去的,是人家高校长的办公室,又不是她的单身宿舍。

    当他们并排出现时,高校长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真是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高老头,未必我没才?”雨禾走过去坐在高校长对面的椅子上,浇灭齐佳安心中升腾的爱情火焰。

    齐佳安无可奈何地干笑着,将早点放在办公桌上。

    “有才,有才!这次,人家大老板就是冲着你的才华来的。”高校长兴奋地道,“伽士达人集团,听说过吧?”

    “谁不知道啊,集房地产开发、百货购物、娱乐休闲为一体的实业集团。”雨禾散漫地将腰身朝椅背一靠,“凡是赚钱的生意,人家都抢先做了,能不有名吗?”

    “瞧你,总是这副……”高校长说着,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伤害的词儿,“淡然的样子!不过,你好命!”

    “那当然,我淡然,我好命!”雨禾挑起嘴唇,微微一笑,虽是玩笑话,但也恰好道出了她好运的真谛。一个拥有特殊才华的人,多半是桀骜不逊的,雨禾恰恰相反,行事中规中矩,凡事不过分争强好胜,也不太在意得失和结果,对于来自业界的是非干扰、激烈竞争,她却置身事外,完全没乱心智和方寸,反而在学业和工作中有所建树,让领导看中、同事为她撑腰,种种非同凡响、各种宽广潜在的大门,轰然为她打开。小小丫头,因自身能力出色,社会地位提升,她也总有机会遇到比自身实力强大、位高权重的异性或是年长对象的赏识与帮助。她凭出色的才貌,犹如花蝴蝶一般出没于各类私人、工作的社交场所,进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社会高层,但她却在学习、教学、绘画之间,掌控得非常好。

    “你更好的命来了:人家伽士达人集团杨总裁,吸引了一个叫杰逊的英国投资商,这个英国佬儿,非常喜欢中国画,就以百万的价儿,委托我们美院的高材生来完成,我就想到了你和齐佳安。”高校长说。

    “对于绘画匠来说,倒真是一个机会!”雨禾按着太阳穴,“百万虽然不太多,但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对方要求我们画什么?有什么想法和创意要借画表达?”齐佳安倒是显露出绘画专业、工作方案踏实的一面,“我们是否要跟集团杨总、杰逊先生接洽?详细了解他们要表达的寓意?”

    高校长手一挥:“不用了,职场如战场,杨总要求画面要唯美,主题要体现协同并进、和谐共赢、财源滚滚就OK了!他啊,话一丢,带着杰逊逛山游水,挖掘各地民风民俗、品尝各地美食去了。”

    “合同签了?”齐佳安问,“最起码,定金给了没有?”

    “没给定金,我敢劳二位大驾?”高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金卡,扔在桌面,“先给了60万!”

    “对方出手倒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作派!”雨禾托着腮,“他们的要求,你说得越详细越好,我们在创作中少走弯路。”

    “贵人不多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画面要唯美,主题要体现协同并进、合作共赢、财源滚滚就OK了!你俩记住了,桌上的卡就拿走!至于如何分工、分钱,你俩商量着办,我就不掺和了!”高校长眉飞色舞地说着,“你们忙去吧,我要出门参加政府的一个会议!”

    齐佳安望着桌上的金卡,示意雨禾揣上;雨禾耸耸肩:“我对金钱没概念,更想清空一切,完全进入状态。”

    齐佳安见此,拿起桌上的金卡道:“那我代为保管吧!”

    二人出了办公室,提着公文包的高校长,却从门内探出头来,大喊着:“只有七天时间!杰逊已购了七天后的返英机票,这幅画必须在他乘机前送给他,否则就一钱不值!重要的事说三遍:七天、七天、七天!”然后“砰”的一声,紧闭大门。

    雨禾哭笑不得:“七天?当照像呢。”

    “真不该拿!”齐佳安从裤兜里掏出金卡,“要不,我还回去?”

    “算了,这是高老头的损招!他先不说时间,就拿一些利惠挖陷阱,等我俩跳进去。”

    “这装裱就得一两天,去头掐尾的,真正作画的时间,只有五天!雨禾,要么你的课我代你上了,我们先去亭子那边合计一下,然后再动手!”齐佳安倒还显得从容自如。

    “不要紧的,我吉人自有天象,奇人自有奇遇!”夏雨禾摆摆手,“我还是去办公室准备一下。”

    “教案你都带了,去亭子里坐坐,不用再爬楼!”齐佳安的声音,充满恳切,他多么渴望以绘画之名,与雨禾多呆一会。

    雨禾犹豫了一下,齐佳安的提议,便捷可行。若是她不曾捕捉到齐佳安散发出来的求爱信息,一定会依,当对方有了这种心思,她就得制造距离:“不了,我还是去办公室。”雨禾说着,断然转身,“构思的事情,我们电话里也可以说的。”

    何其残忍!雨禾分明是不给自己丝毫可趁之机!齐佳安失望地呆立在柳树下,雨禾,你在半空飘着,不会落在地上走路吗?没有爱的需求吗?

    雨禾走到一个白色长廊里,借助柱子的掩护回望,见齐佳安依旧失魂落魄地呆在如丝如缕的柳树下,眼眶发热。她心里说,齐佳安,原谅我,若是你知道从前的我,一定会原谅现在的我。每一个现在的夏雨禾,其实都是过去来路的拼凑,她曾经的好,她曾经的坏,她曾经哭过,曾经笑过,其实一直都在,十年前的情绪,一直如影相随,容纳新的情感,她实在没有作好准备。

    (22)

    当门外传来雨禾特有的“笃笃”敲门声,田秀珍拉开门,兴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妈,什么喜事?”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少将兴奋、或失望的情绪,表露出来的。田秀珍少有的亢奋之情,引起雨禾的好奇,“你跟朱……”她想问妈妈,是否与朱寿俭联系上了。但田秀珍的行动,使她将刚出唇的话题,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跟我来!”来到画室,雨禾眼前闪亮:那幅《荷开半夏》的画装裱在奶白色的相框里,竟使画室春意流淌,清新淡雅、静谧自然的满塘荷色,散发着淡淡禅意。

    “妈,好奇怪,面对这幅画,我居然特别安静,静得好像飞入了画中,沉淀到了泥土里。”雨禾凝思着画,“这是我画的吗?居然借画,传达出一种灵秀的气息。太高贵了。”

    “瞧你这傻孩子,除了我女儿,谁能画得出这样的画来?”田秀珍自豪地道,“我送画去装裱时,身后跟着一群人,追问我是谁画的,多少钱;我没理会,我去取画时,追问我的人更多了。听装潢师父说,他将这画往画廊一摆,他这三天的生意,好了几成!”

    “有那么夸张嘛,妈?”雨禾的眉眼,笑成了一弯月芽。

    “夸张?妈从没见过这阵势,围着这画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我起初还以为是哪位大明星来了呢。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你的画。大家议论纷纷,说是这幅画,灵气中暗藏禅意,秀雅中包蕴大气!他们估价说这幅画,低价是五十万左右,若是个识货的主,百万也不在话下。”田秀珍拉着雨禾的手,“走,吃饭去!别饿坏了我家的大才女!”

    “妈,你是因为我会画画,才爱我多一些吗?”雨禾坐在桌边,低叫起来,“甲鱼汤,这么丰富啊!”

    “你出生、上学时,妈可从来没想过你会靠画画来生活,妈就不爱你了?”田秀珍给雨禾舀了勺汤,“不过,人家的天才,是花费了巨大的价值,请名师教出来的,我粗茶淡饭喂养大的女儿,居然一不小心,也成了天才。我以后,是应该多宝贝你!”

    雨禾笑了:“我发觉,全天下,最会说话的人,就是我妈!”

    母女二人逗乐着,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高校长的:“雨禾,伽士达人集团那边,情况有变。”高校长语音急促,声音焦虑。

    “是他们定的画,不要了吗?”雨禾的情绪因此放松,“别急,高老头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是杰逊先生,被我们的大河山河迷住了,他迫不急待地想投资,想早点回英国去召开会议,将投资引过来。”高校长说,“他的机票改签了,他要提前两天回去。我们的画,也要提前两天完成。这三天,你的课我安排其他老师替代了,你就安心画。”

    “高老头,你也太好说话了吧?那个什么杨总,还有那个英国佬,明显欺负人嘛!当我们是数码照像机呢?‘咔嚓’一声,几秒钟就能凝固一个画面。”雨禾在欣赏自己的高校长面前,向来不讲理数,现在又掐住了理,伶牙俐齿起来,放机关枪一样利索。

    “夏丫头,我你奇人奇遇,精灵古怪的,自有解决办法。”高校长宽厚地笑着,“重要的事儿说三遍:三天后下午五点,你同齐教授一起去皇都国际大酒店交画;三天后下午五点,三天后下午五点!”

    “都没有影的事……”夏雨禾的话,刚说了一半,高校长就“啪”的一声挂了机,雨禾立即止住话头,对方不愿听她抱怨,对方没有兴趣听她的牢骚。领导就是领导,高老头之所以能成为高校长,就是在小事上糊涂,嘻嘻哈哈无所谓,大事上绝不含糊,一声令下,所有的任务,就全得下属想方设法去完成。

    (23)

    华灯初上,齐佳安载着夏雨禾,准时出现在皇都国际酒店迷离的光影中。

    齐佳安神情不安:“你的画,到底完成得如何?贸然就来了。”

    夏雨禾却像涉世未深的孩子,好奇地径直走向酒店。酒店设计以金黄色为主色调,弥漫着浓郁的地中海风情,有来自法国的青铜作装饰、有意大利式的音乐喷泉、法国的水晶灯、富丽堂皇的回廊,奔放且大气的布局,让人一踏上这豪华舒适的空间,心里油然升腾起一种至尊至贵的感觉。

    “齐教授,你发觉没有?什么建筑,一旦套上‘皇都’‘国际’的字样,就会赋予所有装饰新的概念。这里的镜、画、光、挂、摆、陈、色、间等都匠心独具、精雕玉砌、浑然天成。”夏雨禾在大厅内,回顾着四壁,“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齐佳安哭笑不得:“夏小姐,人家不是让我们来欣赏酒店夜色的,是要我们交画。好好想想,我们如何能再争取几天时间!就是出外资邮费也成。”

    “我一个电话,就让我的两个学生将画送来!”夏雨禾越是轻描淡写,齐佳安越是不安,他宁肯雨禾暂时交不出画,事后多花一些时间细心打磨,而不希望她三天三夜、紧赶慢赶的画儿,遭受他人的嘲笑,让挫败消磨她的自信。

    二人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来到“水晶宫”包间,就见高校长已陪着金发碧眼的杰逊,用英文交流得非常畅快。

    雨禾和齐佳安的到来,使所有聆听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杰逊先生,来自英国;这位是伽士达人集团策划部总监张总;这位林总,是新世纪房地产开发商……”高校长每介绍一人,齐佳安就上前与对方握手问候,夏雨禾依样画葫芦。

    “还是大学校园好,这位齐先生,身上有种难得的书卷气,这位雨禾小姐,更是飘逸着一种远离尘嚣的艺术家味道。”伽士达人集团张总监说道,“难怪我们杨总裁点名要贵校赶画这幅画,也只有贵校有人才,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接招!”猛地一拍头,“你们请坐啊!看我,一激动,忘了你们还站着。”

    齐佳安颇有涵养的谦让了一下,坐在圆桌的下首,雨禾瞄准杰逊旁边的空位,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坐了下来。高校长对她眨眨眼,小声提示道:“那是杨总裁的。”

    雨禾明白过来,站起来刚想换位,杨总却从洗手间出来,颇有绅士风度地道:“夏小姐请坐吧!我就坐这儿!”

    雨禾觉得为一个座位,推来搡去浪费时间和精力,不顾高校长和齐佳安的暗示,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我是画家,见官大一级,这主位,我坐了!”逗得众人大笑起来,纷纷说本来就是杨总怜香惜玉,让给你坐的。女士优先嘛,今晚共进晚餐的,可就你一位美女加才女,理当归你坐首位。

    正说着,两个年青学生,抬着一幅画走了进来,所有推让的声音,立即消失,只有目光转动的声音,流淌在彼此交流之间。

    只见一层层迎风起舞的荷叶,散发着一室碧清的宁静气息,如同一孔孔清幽的泉,簇拥着一枝半开未开的粉色荷苞。一瓣瓣荷瓣,粉嫩无尘,如同妙指,从底部到中腰,互相紧挨,微微合并,到了顶端,却微微开启,微露出底部金黄色的荷蕊荷须,妙不可言。

    齐佳安对雨禾竖起一个大拇指,高校长与其他宾客,双目炯炯,这画有种震撼心灵之感。

    “太美了!”杰逊击了两下掌,“夏小姐,能说一下你的创意吗?”

    “创意和构思,是杨总出的。这幅画,是我花了二十多个晚上的时间完成的,与杨总的创意正好稳合,我就搬来了!”雨禾走到画前,侃侃而谈,“荷花,有‘和气生财’的谐音;荷花,也叫莲花。无论是哪座寺庙,从印度寺庙的壁画,到佛教的观音坐垫,都绘有莲,象征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寓意;这只荷苞的十片花瓣,象征着十指合并成佛手,好像在吸纳天地精华,又好像在给予外空一切,意思是有舍有得,才能汇成聚宝盆;所有花瓣都有分有合,象征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才华,但在合作中携手并进,抱成一团,细水长流。”

    “水晶宫”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咔嚓”的声音,汇聚成人与画的合影。

    “夏小姐真是奇人,最奇的是口才!”当众人与画合完影,纷纷落座后,杨总突然道,“再平凡不过的东西,也能被你说出连城的价值。象征大富大贵的,是牡丹花,你为什么要选择画荷呢?还有,荷开半夏,这‘半’字不好听吧?会不会使我与杰逊的合作,半途而废?”

    举坐皆惊,互相瞅着,没人再敢多言片语,室内的气氛,由沸腾一下降到了零点。

    “我觉得是杨总的心态问题,国色天香的牡丹,历来以洛阳盛名;而荷花,历来以我们上海崇明为最美,我是崇明的女儿,懂得荷,所以要画它;你不觉得,开得过盛的花,极易调谢吗?就像富及必盛,盛及必衰的古训一样?只有半开的花,保持底调的人,才会永开不败。”夏雨禾站起身,走到画跟前,“一个懂音乐的人,从不会在过门的开端就启用高音;一个懂画的人,从不会在第一笔就浓墨重彩;一个会做人的人,从不逼人太甚,而是懂得留白。留白,天地就宽。”

    杨总无语,恼羞成怒正要发作,送画的两个学生,却敲门而入。

    “你们要干什么?”杨总鄂然。

    “画,应该卖给懂画的人,不懂的,再多钱,也不配拥有。这画,我不卖了!”雨禾语出惊人。

    杨总本来是想找找茬,挫挫这小女子的锐气,二来是砍砍价,没想到她却当真,一时骑虎难下,唯有沉默。

    众人纷纷劝阻道。杨总不是开玩笑的吗?夏小姐何必动怒,伤了和气呢?

    “荷开半夏,和气生财!雨禾,别闹了”高校长的语调不高,却充满威严。

    “我是真的不卖了!”雨禾任性地对两个学生道,“你们先抬回我家!”说完,先行离去,齐佳安将金卡拍在桌上,跟了出去。

    (24)

    雨禾一进门,就将头紧紧靠在田秀珍的肩上,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道:“妈,我累了,我想荷花村老家看看!”

    “好,好!妈陪你一起回!”田秀珍将雨禾牵到沙发上坐下来,“我看见了,是他送你回来的。他,就是齐佳安?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坐坐?妈感觉他挺好的啊。”

    雨禾笑出声来:“我感觉不到他好在哪里,我只感觉走遍天下,有妈的地方,即使清贫如洗,我照样活得像公主!”

    雨禾望着画室内那幅《荷开半夏》,轻轻抚摸着,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若是不懂画,拥有再多的钱又如何?她夏雨禾会继续延续此前的良性循环,将自己的理念推开。处理这么棘手的事情,都这样得心应手,见一见朱寿俭,怎么就那么难?

    雨禾深思着,面对朱寿俭,是摆在她面前、变得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自己的内心有多乱,只要见他一面,她就要学会克制情绪,不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继续分神。

    十年时光,她围绕着学习、工作打转,有事可做也逐渐驱散她内心的阴霾,而忙碌带给她的成就,也是感情所不能替代的,她逐渐从做实事的状态中找回平静,淡忘过去。上半场已不圆不满地完成了,她似乎已获得顿悟,终于深刻认识到生活中哪些是亟待清理的、不再滋养她甚至束缚她的恶习陋规。

    雨禾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高校长的:“雨禾,你人不大,脾气倒不小,我平时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的牛脾气?”

    “那是因为你没有刁难我!”

    “哈,雨禾啊雨禾,你这个不讲规矩的小丫头,真拿你没法。”高校长被逗笑了,“人也真是贱,哪个杰逊,说什么就要你那幅《荷开半夏》,才肯与伽士达人集团合作。杨总将画的价格,抬到了三百万!”

    “若是这事,就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吧!”雨禾立即回驳,“我不是商人,我不懂得迂回抬价,我是性情中人,懂我画的,一分钱不收也可,不懂的,慢说三百万,就是一千万我也宁可不卖。”

    话到这个份上,高校长叹息一声,挂了电话。

    不一会,齐佳安也打来电话:“雨禾,听高校长说你请了一周的假,要回老家?能带我去看看你成长的圣地吗?它给予你灵性,我对荷花村,充满好奇。”

    “以后,有机会再说好吗?”雨禾匆匆挂了电话,她担心自己不忍心一再拒绝齐佳安的请求,阻碍她面对朱寿俭的情感流露。

    短兵相接,低空掠过。她二十六岁的人生际遇起起伏伏,人情往来、是是非非、悲喜离合,都是一波接一波的考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使她可以平衡自身的心态,愿意躲在他的身后,放心的享受庇佑,而不必凡事都要往前冲。他的名字,与崇明、与公安部门紧紧相连。

    只是,她铭刻在心的朱寿俭,还记得荷花村的夏雨禾吗?

    夏雨禾的担心,并非多余。于朱寿俭而言,他帮助过像夏雨禾这样的弱者,不计其数。纯是一个公安干警的职责使然,鲜有掺交儿女私情之时。

    那年,张啸天不愿意发放民工工资,四处播散流言说朱寿俭包养了夏雨禾,当调查者将朱寿俭一年来关注困难群众、孤寡老人、留守儿童300余人,无私地帮助过50余人,捐款捐物四万余元,记下了十六本民情日记,调解了五百多起纠纷的报告,放在张啸天面前时,张啸天哑口无言,乖乖协助相关部门,发放了民工工资。

    口服心不服的张啸天,曾一度恨透了朱寿俭。可是有一年春节,却特意跑到派出所,给朱寿俭拜年:“朱警官,多亏有你监督,我没拖欠民工工资。今年绿野集团,一个民工跳楼了,经理被捕了,你给我扎扎实实上了一课。”

    (25)

    当车轮奔驰在崇明的大路上,沿途的小镇、农野、村庄,都传递给雨禾一阵温暖的幽香。

    突然,一望无际的荷田,随着车轮在飞驰。

    “停车!停车!”雨禾叫着,车一停稳,她就迫不急待地拉开车门。

    沿途的荷塘,像召开大赛,特意盛请雨禾来当裁判一样,每片绿油油的荷叶与千姿百态的荷花,你挤我,我挤你;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一粒的爬在荷叶上晒太阳,剔莹剔透;有些荷叶随风倾斜,小水珠便嘀嗒落在池塘里。

    雨禾内心剧烈地起伏着。她能走到今天,与看似柔弱、实则强大的内心有关,她比墨守成规的大多数人更能接受甚至享受各种不确定、各种动荡变幻。快乐地接受当下吧,何必放空眼前可贵的真实,去追问已消失在人生路途中的人和事?

    荷开半夏,代表的不仅是和气生财,也代表和平卫士、一方平安。

    雨禾掏出手机,神使鬼差地拨通了齐佳安的电话:“齐……佳安,你帮我一个忙:去我居住的小区门卫那儿,拿我家的钥匙,将《荷开半夏》给我送来好么?我和妈妈就等在去崇明的路上。”

    “雨禾,你也太低估我的能力吧?若凡事都需要你吩咐,也配叫懂你?”电话里,传来齐佳安爽朗的笑声,“雨禾,你回头顺着大路笔直看过来——”

    雨禾回头,赫然看见齐佳安开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向她驶来。

    “齐佳安,你一路都在跟着我们?画,你也带来了?”雨禾讶异地捶打着齐佳安,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忍不住道,“你还有这一手!”

    “雨禾,你的荷叶画得惟妙惟肖,可你知道吗?——荷叶为什么不染纤尘,才绿得青葱?”齐佳安拉着雨禾的手,走向荷塘,蹲下身来,“你好好观察一下!”

    雨禾轻抚荷叶,兴奋地道“荷叶上面,铺了一层淡淡的、不易觉察的小绒毛。”

    “不愧是画家!正是这些小绒毛,将扑向荷叶的灰尘阻拦在外,荷叶才能保持不染纤尘的新绿。”他拥住她,“雨禾,我们常常为错过一些东西感到惋惜,但人生的玄妙,常常超出你的预料,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相信,即使眼前的不完美,其实也是上天最好的安排,风景变幻,人世无常,顺其自然的力量,就这样突然地把惊喜带到你的世界中来。雨禾,接受我吧,就像荷叶接受那层绒毛。”

    “我,我得问问我妈!”她的桑子像欢溅的瀑布,天真娇柔的声音,从嗓子里奔腾而出。立在车旁的田秀珍,含笑着朝他们挥着手,尔后钻进车,不愿意打扰他们。

    “你陪我一起去崇明派出所,见一个人!”她说。

    “朱寿俭?!”

    “对,朱寿俭!”她点点头,“只有见过他,你才能理解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惜你自己,能活出一份不用伪装的幸福模样”他说,“走吧,爱你,我不仅要了解你成长的脚步,还要与你一道,将《荷开半夏》这幅画,捐送给崇明派出所。”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雨禾惊叫着,感觉她被一种神奇的能量包围。只要她敢于做梦,身边则有人负责将这些梦想转变为现实。成长本来就意味着千锤百炼,她二十六岁的生命,已陆续经历了一些不得已的割舍、别离,荷花村那段历时长久且深刻的生死离别,已然失去、清零,也是她摆脱挂障的历程,通过对一些人事的完全告别,她也清楚了正在告别某个阶段的自己,对未来更加义无反顾。

    两辆车,同时奔赴在开往崇明的大道上,雨禾感觉此行,正在完成她新的人生角色。点缀她前行路途的,是曾经剜心割肉的经历,虽然它们看起来有些令人怯步,但她终是迈出了自己的步伐,并且坚信,通往的前路,于她,是一条心灵治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