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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城破遗孤

    家,是一座城。

    慕香的家也是一座城,只是不是古昌城,到底是哪里,她也不知道。但,总归有那么一个地方的,可以安安静静的容下她,容下与她相亲的人,容下绺儿姐姐,容下小璃……

    袁向鲤走了,宅子里竟愈发热闹起来,慕香的身子却像是大病之前一般,四肢乏力,头脑晕眩。

    白天慕香房里来了个丫头,慕香看定她,身材矮小,样貌也并不出众。她盈盈拜倒,说道,公子让我来伺候姑娘,姑娘叫我满翠好了。

    满翠?

    慕香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满翠,满翠带血的头皮,和花四相好的满翠?

    你……

    姑娘身边没有丫头怎么行?公子捎信回来,让我好生伺候姑娘,以后有什么事都吩咐我去做好了。

    你,叫满翠?

    是。我原本叫翠儿,公子嫌他记不住,就又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满翠。

    公子给你取的?你之前就在袁府吗?

    我也是新到的丫头,来这里不到一年,本来是伺候袁老爷的。可……

    嗯。好,我知道了。我不惯和生人睡,你先到下房去吧,白天再来伺候。过些日子再搬过来。

    满翠看了看慕香的脸,脸上不易察觉的笑笑,说,是,姑娘。

    袁向鲤有丫鬟侍寝的习惯,慕香也早已习惯。她原本以为房事只是两个人的阴私,有第三人在场便是禁忌,更何况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丫鬟。但袁向鲤乐此不疲,有时候起了兴,也会拉上小璃。小璃是个顺受的女子,从不多话,只是拿眼看慕香的脸色。慕香只是笑笑,也不多话,闭上眼睛迎合袁向鲤的动作。

    袁向鲤像一只清瘦的鹤,跳跃在两叶小舟之间,湖光山色,溪水潺潺。

    如今小璃遭难,慕香第一眼见到满翠,脑子里想到却是这些尴尬事,幸好袁向鲤还有些时日才能回来。她还有时间弄清楚,这个满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慕香也零零星星听闻袁怀璧的习惯,知道这个满翠既然侍候过袁怀璧,那必然做过他的炉鼎……

    慕香歪歪的倚在床头绣着那条手绢,满翠是个寡言的人,收拾停当,便侍候在慕香一旁。慕香被她看得不自在,便道,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你累了就去睡吧。满翠看看外面的天,便起身告退。

    又到了晚上了,袁府的晚上。

    也不知道小璃现在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绺儿姐姐到底是死是活?

    也不知道那个古怪的驼背人到底是谁?

    也不知道驼背人今晚会不会又来敲自己的窗子?

    也不知道……

    慕香想着想着终于睡去。

    慕香梦到发现小璃的地方,黑暗如地狱,成群结队的老鼠,正在撕咬自己的裙裾。慕香再也撑不住,她终于摔倒,倒在湿热的老鼠中间。慕香的身子很快被硕大的老鼠淹没,它们圆溜溜的小眼,如同黄豆,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慕香的头脸被盖住,她能感觉到老鼠的小脚在自己脸上爬过来爬过去,踩着鼻子,踩着眼睛;她甚至感觉到老鼠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自己的皮肤仿佛涌起,而它们很快就要撕开一个裂口,喷涌而出。

    慕香奋力挣扎,却悄无声息,终于,慕香终于挣脱出来,她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依然变成一只乌黑冷峻的狸猫……

    她惊醒,闻到一阵甜香,顿时觉得晕眩。

    又是长久的昏迷,在这样长久的昏迷期间,总是会发生很多事,到乡翻似烂柯人。很多时候,你只不过停下来看了看山中对棋的老朽,人间已经日月反转,沧海变作山。

    慕香也记不起自己有多少次昏迷,昏迷中她外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可能被人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也可能就身在一个真相里,甚至可能亲身经历了一场有一场的杀戮……

    可惜,她都不知道。

    她亲身经历着,却始终浑然不觉。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又是什么缘由发生。她心内有太多为何,却一直没有答案。她感觉生命中早已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谜,等着自己孤身一人的去解开,这样的谜会永无休止,愈来愈多。

    慕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她摸到四周潮湿发霉的墙壁,摸到墙上的骨头装饰,摸到古旧的石几;她听到时隐时现的滴水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脆刺耳;慕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她靠紧墙壁,站起身来,向前移动着步子。

    终于她摸到一个灯盏,手指碰到一碗湿滑,是灯油。她心内一暖,记起自己贴身带着的火折,忙摸了出来,费力的点燃。一丝光亮在黑暗里绽开,她点上灯盏,火哗的一声跳跃出来,刺得慕香双眼生疼。

    还好自己的处境明晰起来,她困在一个四面墙的密室,除了她身边的石几,墙上的灯盏和骨饰,空空如也。借着光,她能看到长方形的密室,如同一口硕大的棺木。而自己就像是这棺木中的活人,她想到了千年的尸身死而不腐,衣着光鲜的等着盗墓人的光临,然后把他们吓到半死,再轻飘飘的逃之夭夭。自己在这个石棺里,多么像一个含冤而死的女子……

    她循着墙,点燃所有墙壁上的灯盏,里面都满是灯油。室内洞然起来,慕香立在密室的一侧,影子随着火光不住的跳跃。然后她以为自己就要困死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扇石门。

    那扇石门几乎与墙壁浑然一体,很难察觉,但慕香却看到了门与墙之间隐密的缝隙。她循着光,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门的背后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未知,等待探奇的人,发生注定的事。很多人在门前止步,他们呆立在真相之外,永远触碰不到肌理。

    慕香不知道这扇石门的背后又会是什么,既然有人把自己弄到这里来,却为何不直截了当的说明缘由,何必又要让她自己来揭开未知呢?是谁,到底是谁偏偏把她这样一个小女子牵扯进来。

    她索性不再去想,一切,无论怎样的匪夷所思,曲折离奇,但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慕香想到此际,再也不惧怕,她善于把内心的恐惧赶走。

    她走过去,淡定的推开那扇门。

    她进了门,打了个寒战,里面阴冷,霉气很重,只能微微投进几缕光。

    房子很小,陈设也极其简单,一眼就可以看尽。

    地上是软绵绵的稻草,前面靠墙处有一张覆盖着帘栊的床。

    那是一张很古旧的拔步床,慕香甚至可以看到床弦上纵横交错的雕纹,在幽暗的光里,凹凸不平。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屋子里,面对一张盖着蚊帐的古床,慕香想,自己若一生一世只呆在悠远楼里,能看到的最远的风景也不过是富人家新起的高楼,能经历的也不过是年长的姐姐们所经历的一切,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大呼小叫,颠鸾倒凤。而此刻,自己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歌姬的一生,慕香想来,竟觉得甚为幸事。

    突然,那张床的蚊帐颤动了了一下。

    就那么微微的一下,而慕香还是很清楚的看到。

    石室里并没有风,慕香的烛火还很是明亮。

    她定定神,双手擎着蜡烛慢慢的移过去,灰色的暗都向她压了过来。

    慕香站在床前,此刻心中才有些害怕,她颤着手,掀开蚊帐,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迷住了眼睛,慕香咳嗽了两声,连忙掩住嘴。当慕香再睁开眼时,她终于看到了她终此一生也无法忘记的画面,从此,她开始相信,人间真的有注定这回事。

    那应该说,应该说是一个孩子,四五岁的孩子。只是,只是它光着身子的,浑身苍白,连头发嘴唇眼睛都是白的,看起来说不出的晃眼。怀里抱着一只猫,臃肿的黑猫,毛发很黑,与苍白的孩子对比强烈。孩子两只灰白的眼珠盯着愣住的慕香,脸上没有表情,怀里的猫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慕香五脏一阵翻滚,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赶快离开这里,还是怎样,只是呆呆的站着。可就在这时,蜡烛突然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慕香陡然觉得屋子里的空气也顿时稀薄起来,在这样的黑暗里,面对着这样一个,一个孩子,慕香心里发颤,手脚完全不听使唤。那孩子不出声,它怀里那只黑猫也不出声,慕香也不敢出声。良久,慕香定定神,颤颤巍巍的打亮火折,暗黄的光一闪,一闪,那孩子的一半脸也在黄光里时隐时现。慕香终于点亮了蜡烛,那孩子怀里的黑猫已不知去向,慕香心里一惊,刚才没听见声响啊,那只猫怎么不见了?那孩子背对着慕香,从床上的一团污秽的白布里,动作极缓慢的摸出一块,应该说是一块肉,生肉,伴随着浓重的腐臭味道。那孩子的背倒是很光滑,把肉送到嘴边,无声的吃了起来。吃完之后,又伸手摸出一块,慕香这时候看清楚了,那是一段带着骨头的肉,雪白,青筋暴露,天,那,那是一段小臂!!!慕香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小臂,胃里早已发酵的瘦肉粥,哗哗的涌了上来,慕香一侧身,吐了一地。这时眼前突然黑影一闪,慕香低头一看,是那只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黑猫,正舔食着地上的秽物。

    慕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寸也动弹不得,像是被魇住了一般。是谁把自己弄到这里,这里又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她愣在当地,那苍白的孩子就直直的看着她,并不闪避。良久,慕香终于回过神了,她大着胆子,声音颤抖的厉害,语无伦次的问,你,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孩子不说话,只是眨眨灰白的眼珠。慕香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又问了一遍,那孩子只是低着头,啃着手里的那段小臂,不时发出脆响。过了一会儿,它嘴里突然发出呜呜声,像春天被踩断尾巴的猫。慕香愣愣的看着,不知所措。孩子嘴里的呜呜声越来越大,慢慢的变成了痛苦的呻吟,身子也开始颤抖扭曲,慕香伸出手,但终究不敢去拍它的肩膀。

    咦?那是?

    慕香分明看见孩子的背上,慢慢渗出几行血红的小字,定睛看去,只见笔迹歪曲,但难掩秀气,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努力分辨,才看清是两排小篆:“吾儿不幸,母遭欺凌,生子三日,弯刀屠颈。”隔了一段,又是一行小字,写的是:“厚土实薄,皇天不厚,袁氏大凶,阿鼻恶兽。”慕香默念着这句话,心里微微一颤。袁宅?袁宅?

    那孩子似乎好了许多,慢慢平复下来,而黑猫吃完地下的秽物,也不知去向。而慕香后背的汗水依然渗透衣衫。

    这又是什么意思?

    谁会在这个孩子的后背上刻下这几行字?这几行字又是给谁看的?慕香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越来越离奇,自己好像愈陷愈深,这是一个漩涡,自己好像身不由己的被拖进中心里。

    等一等?

    慕香突然想起那个驼背的怪人,是他指引着自己去救回小璃。难道这次又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袁府的宅子里?

    那孩子吃完了东西,不再看慕香,蜷缩在一个角上,沉沉睡去。慕香很快听到他的鼾声,那真不像是一个孩子的鼾声。慕香往后退了两步,突然立住,因为她听到她身后也传来一阵呼吸声,似乎就在自己的耳际。

    啊!

    是他?

    又是他?

    驼背怪人。

    慕香这次看到了他的正面,他额骨高耸,眼睛却深深的陷入眼窝里,鼻孔出奇的大,正一张一翕的呼着气。他很老了,布满沟壑的皮肤下面便是崎岖的骨头,中间几乎没有肌肉。慕香几乎要紧贴着他的脸。

    你是谁?

    那驼背人并没有答话,只是抬眼看了看那张覆盖着蚊帐的旧床。

    慕香的烛火几乎熄灭,她生怕自己的蜡烛再被吹灭,然后从驼背人袍子里突然冲出一个全新的怪物。

    直到慕香站的腿酸,驼背人仍然没有一句话,脸上也没有表情。慕香不敢看他的眼窝,那像是一个永不见底的黑洞,慕香生怕自己的灵魂也陷进去,就像坠入了十八层的炼狱,从此永不超生。

    石室的温度骤降,慕香这才觉得冷,不论身前还是身后,对于慕香来说,都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恐惧已经远远不能形容这样的感受了。

    她只是觉得冷。

    你,你好啊。

    这句话是从驼背人的嘴里发出的,可是慕香却觉得是从身后传来,因为她根本没有看到驼背人的嘴巴在动,她甚至觉得立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尊残破的石像。那声音沙哑如炭火,慕香想起了吞食火炭的季布,那个为主人报恩而自残的忠义之士。而看到驼背人的样子,慕香更觉得这个人简直就是季布的化身。

    你,什么也不要问。

    驼背人的舌头并不灵活,语速慢的令人窒息。慕香只能怔怔的听着,听这个怪人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

    是我,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你,你是府里的新人,你不知道这个宅子的渊源。我告诉你。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才是这所宅子真正的主人。不是袁贼。不是袁贼。

    袁贼?

    慕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袁贼自然指的就是袁向鲤了。那么阴骘的人,这个怪人难道不怕他?慕香不出声,继续听驼背人苍老沙哑的声音讲,好像是一个远古的故事,听故事的却是一个无关的人。

    事情,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呼,十年了,我得快些讲快些讲。那个时候的袁贼还没有在古昌城里如此作威作福。那个时候小袁贼的官还小得很,老袁贼还不敢太过猖狂。

    老袁贼小袁贼?

    那自然就是指的袁怀璧和袁向鲤父子了,他们,他们怎么了?

    对,对,是袁氏父子,是他们,是他们害的,都是他们害的,他们害了多少人,没有人知道,那块地,那块地埋的都是尸体,太多了太多了,挖了那么深那么深,都挖出水来了,埋不完,埋不完他们就烧,整个古昌城都飘着灰,人走在路上鼻孔都是黑的。

    慕香听着驼背人语无伦次的讲述越发糊涂了,他们害了谁?

    害了谁?谁都被害了,害的人太多了。死人都怕他们。

    驼背人说到这里,牙齿咬的嗤嗤作响,身子也颤了起来。

    袁家在古昌城里的生意开始并不好,因为当时古昌城有一家大户人家,商铺遍布江浙一带,那就是樊家。

    樊家?

    慕香突然想起她追小璃时,在阁楼里发现的牌位,其中一个牌位上写的是先祖樊哙之灵位,其它都是樊家先祖的灵位。当时她还奇怪怎么樊家的灵位会在袁府呢?难道?

    驼背人完全忘了慕香的存在,他自顾自地讲,时间在他时断时续、语无伦次的讲述中回退了十年……

    十年之前的古昌城远没有现在繁华,但仍是商贾往来不绝之地,江浙一带的商人常汇集在这里,没有人不知道这里的悠远楼。那个时候的慕香也只有八九岁,还成日跟在绺儿身后玩耍。谁也不知道悠远楼的姑娘换了几茬,人们都以为这些姑娘们跟衣服一样,都是常换常新的,人们会很快熟悉新鲜的面孔,然后是她们的身子,什么地方软,什么地方翘,什么地方硌,他们都会一清二楚。

    袁向鲤已经在京里为官,但官职尚小,但声明却很大。甚至有人觉得,这个袁向鲤是在一夜之间,从京城里冒出来。

    袁怀璧的商铺也开遍了古昌城,但袁家的产业永远位居樊家之后,樊家是江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氏族,产业遍布江浙,从绸缎庄、药铺到走马船运的生意都有涉及,甚至一度得到官方特许,制盐贩盐,可见势力一斑。袁怀璧觉得自己在樊家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樊不庸是樊家第四代,精于经商,将樊家的产业扩大了至少一倍。而将自己的表妹送入宫中,直到成为皇后,樊家的声势地位达到极盛。多次为皇上巡幸修建行宫,为宫廷修缮寺庙捐献银两,深得帝王家的宠幸。

    樊不庸的表妹名叫祁湘阮儿,是古昌城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人说有西施之美貌。早在进攻之前,祁家已然家道中落,祁湘阮儿父母相继故去,樊不庸便将祁湘阮儿接进樊府生活。

    当时朝廷在宰相的主持下,正实行重商政策,因此以樊家为代表的江浙商贾多得到皇家支持。樊家自然如皇室交好,祁湘阮儿常进出皇宫,伺候皇太后,因其乖巧可人,加之原太后暴病而亡,因此被确定为皇后人选,樊家正式成为皇亲国戚。

    然而世道无常,枯荣相继,几年之后,祁皇后却同前皇后一般,得了同样的病症,不治而亡。而樊家也因反对皇室出兵略地、穷兵黩武而渐渐失势。

    而袁怀璧独子,袁向鲤却官运亨通,官至吏部侍郎。

    袁怀璧等的机会终于到来。

    而袁怀璧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樊不庸。

    ……袁怀璧笑着,脸上有些迷离,怀里还拥着个年少的姑娘。樊不庸也笑,有意无意的看着座上那个唱曲的姐儿。

    樊兄,嫂子安好?到这里的人,很少提起别人的家眷,袁怀璧似乎很有兴致,他不怀好意的笑笑。嫂子可是古昌城有名的美人,听说,和祁皇后原是故交?

    樊不庸不答,喝了口酒,缓缓的说,袁兄应该称呼皇后的庙号吧?御贤皇后。

    袁怀璧笑着点点头,拍着自己的嘴,是我糊涂了,怎么能对祁……啊,不,是御贤皇后不敬。不过说来实在可惜,皇后正值妙龄,这一场小病……

    樊不庸似乎有些恼火,但并不打算发作,低头闷闷的喝着酒。

    袁怀璧拍怕怀里姑娘的臀,示意她们下去,正在唱曲的姑娘也知趣的抱起琵琶要走,樊不庸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那姑娘接过来,手有些抖,看起来有些怕。樊不庸已不再看她,挥了挥手。

    袁怀璧起身,亲自给他到了酒,眼睛却直视他。无论是谁,被袁怀璧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绝不会舒服。但樊不庸不抬头,夹菜,喝酒,再夹菜,再喝酒。

    袁怀璧倒完第四杯酒,酒壶终于空了,他开口,樊兄,兄弟求你的事,你可想过?

    樊不庸喝了口酒,懒懒的抬头,眼睛微闭着,说,袁兄找我借钱,这似乎有些不妥吧?

    不妥?哪里不妥?

    以令郎在京里的职位,袁家向樊某一介草民借钱,不妥,不妥。

    一千万两对樊兄来说,不过是一根刺吧?我与樊兄交往也有十年了,我的为人,樊兄应该清楚。况且,这些钱,我定会还的。

    话总不能这么说,袁兄真的以为我有聚宝盆吗?你与我交往十年,也该知道我的遭遇,御贤皇后驾崩以后,我哪里还有往日的荣光?

    袁怀璧有些不耐烦,樊兄,我定会把这些钱,加上樊家往日的荣光还给你。你是生意人,我也算是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然后袁怀璧凑近,很有深意的说,樊兄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樊不庸当然知道袁怀璧指的是什么,这古昌城里,袁家算是异类。虽说他做什么很难瞒过樊不庸,但是,如今在京里樊不庸早已没有了势力,根本无力与袁家争斗。

    不敢,不敢。袁兄做的事,小弟着实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小弟既然已经失势,只希望继续经商以糊口,什么东山再起,早已不放在心上。

    袁怀璧就笑,这些事好说好说,还希望樊兄再三思量,再三思量。

    樊不庸回到家,心内烦乱,倚在榻上喝茶。樊夫人从屏风后出来,小腹隆起,步履蹒跚,樊不庸见她,起身扶她坐下,然后才缓缓的说道,袁府的动作越来越快,我看你还是回旧乡住些日子。樊夫人有些吃惊,问,到了这个地步了?樊不庸突然有些老态,叹道,祁皇后深得宠幸,可是病重的时候,连大赦天下的仪式都没有,京里,变了。

    樊夫人若有所思,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家业越做越大,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是商,还是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好容易让祁妃当成皇后,可是她又无缘无故的亡故了,我们甚至还要背井离乡,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守着你好好过日子,两亩薄田,生死足够。

    樊不庸看着夫人渐渐隆起的小腹,突然有些沉重,希儿,你我相差有二十岁么?

    樊夫人听见樊不庸叫自己希儿,心里一颤,同时有些温暖,怎么突然这么问?这个你不是一直记得很清楚吗?你不必多说,我心里最清楚,若不是你,我哪能到今日,跟着你能享福,自然也能受苦。

    樊不庸笑,我虽成了当朝巨贾,可不知做了多少有伤阴骘的事,上天罚我,我也认了,不过,我五十岁得子,也算是功德圆满。

    樊夫人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又看看樊不庸有些苍老的脸,心里一阵酸楚。

    袁怀璧正在摆弄他的鸽子,纯白色的,是最名贵的品种。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卷轴,摊开,字迹扭曲,根本看不清内容,然后他点了支烛,烧掉。

    家丁进来,低着头,老爷,道长在偏厅。袁怀璧摆摆手,家丁弯着身子退下。

    偏厅,袁怀璧一躬身,道长辛苦。

    端坐在蒲团上的道士站起身来,回礼。

    如何?道士点了一根香,问道。

    二十九。神清气爽。袁怀璧笑得有些猥琐,那种猥琐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该有的。

    道士并不觉得,高深莫测的笑笑,贫道试试老爷的脉象。说着探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袁怀璧的腕上,沉思了一会儿,道,脉来若‘洪波’之势,洪脉主热盛,老爷精力充沛,但要有储有泄才好。

    袁怀璧点头称是,对待这个道士,他倒是恭敬地多。

    这几粒丹是贫道不久前炼制的,有辅助功效,但切忌不可贪杯。另外,这是您特别吩咐炼制的七炼红,嗅则无治,老爷千万慎用。切记切记。

    袁怀璧接过两个一红一白的细瓷瓶,珍惜的放在怀里,说道,给道长的东西已备在车上,都合道长的要求。

    道士也笑了笑,表情比袁怀璧更加猥琐,脸上多了些红光,额骨似乎也不自然的高耸起来。

    马车上是几个黑色的布袋,微微的蠕动,道士伸手逐个摸了摸,满意的点点头,上车扬鞭而去,远处渐渐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声……

    袁怀璧打量着手里诡异的红色细瓷瓶,顿时满目杀气。

    樊夫人不再执拗,不舍的上了船,樊不庸立在岸上,强颜欢笑,说道,古人常说兰舟送别,执手相看泪眼,我初次读到,总觉得太过书生气,想不到今日此情此景,真是暗合这样的句子,古人诚不欺我。

    樊夫人心内酸楚,问,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老爷为何不跟我走?

    以袁怀璧的为人,不达到目的是定不会罢休的,我须留在古昌城与他周旋,也对得起祖宗家业。希儿,你怀里我的骨肉,是我樊家唯一血脉,定要保重。我了却此间的事情,一定去寻找夫人。

    是。是。我定会等你。

    樊不庸眼里有了潮气,对护在夫人身边的两个护卫说,好好照顾夫人。两护卫不多话,翻身跪倒,重重的对樊不庸磕头。樊不庸挥手,示意开船。最后对夫人说,我交给你的东西要好好保管,若实在护不住,一定要毁掉,咱就算翻不了身,也不能助纣为虐。樊夫人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船松动,慢慢离岸,樊不庸喊,三月之后,我去会你。樊夫人终于泣不成声,你珍重,我等你。

    一月之后。迟暮。

    樊不庸死在宅子里的软榻上,七孔流着血,脸色,尤其是嘴唇发黑,眼睛里有些不明就里和猝不及防。身边躺了一地的人,有丫鬟有家丁还有两个樊不庸贴身的卫士,卫士的脸贴着地,眼里愤怒,剑只抽出一小半。尸体躺的很杂乱,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有一个人的尸体与其他人不同,她衣着华贵,斜斜的倒在地上,手边放着一个倒了的空了的红色瓷瓶。看得出来,她是与樊不庸分宾主而坐,桌上还有一盏未凉透的茶。

    她是袁怀璧最宠爱的夫人,袁向鲤第一个后妈。

    然而奇怪的是,樊府的家丁还守在门外,似乎是在和石狮子比耐力。丫鬟们洗衣服的洗衣服,清扫的清扫,脸色木然。樊府还是樊府,没有人知道樊不庸死了,人们仍然各自为了各自的事忙个不停。

    直到有人来,拖走了所有的尸体,樊府比以前更加平静,对下人来说,都一样,只不过是换个主人而已,谁死了与他们无关。

    三个月以后,樊夫人的小腹已经不是小腹了,她没有等来樊不庸,而等来一大堆黑衣的杀手。两个护卫护着她拼命的跑,后面人拼命的追。各自有各自的职责,死不足惜,生不可怜。

    穷途末路。密林。

    樊夫人终于力尽,捂着肚子软了下来,黑衣人近在咫尺。一个护卫低声但决绝的说道,带夫人走。另一个护卫看了他一眼,一咬牙,抱起樊夫人向前狂奔。第一个护卫,挥刀冲入黑阵,黑衣人当者立靡,死伤无算。

    ……护卫倒下的时候,身体像倒空的酒壶,断了的一只手,手里还紧握剑,嘴里是一整个血淋淋的耳朵。

    黑衣人没理会受伤的同伴,继续往前追赶。

    护卫闪过几只小箭以后,再也无力辨别身后的风声,两只小箭,一前一后,钉上他的后背,然后又是两只贯穿了小腿,他尽量将夫人护在身前,继续狂奔。箭上有毒,是浓烈的麻药,护卫咬烂了嘴唇,血滴在夫人的颊上,她终于惊醒。颠簸中看着护卫痛到扭曲的脸,不知所措。

    ……护卫终于力尽,樊夫人感觉到他失了平衡,马上要摔倒,护卫跌跌撞撞的跑,突然将身体一转,然后樊夫人重重的摔在了护卫身上,护卫推了她一把,用尽力气喊,跑,夫人。樊夫人惊魂未定,拼命往前跑,拼命地跑,树梢划破了脸,荆棘撕烂了小腿,血一直在流,她没感觉,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倒在地上的护卫,伸出手,抓住一只小腿,一个黑衣人重重摔倒,胸口卡在护卫外翻的刀刃上,立时毙命。后来的黑衣人,挥刀一阵乱砍。把倒在地上的护卫剁成了泥,血流殷地。

    只剩自己。

    樊夫人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耳边有风声,像鬼哭,可是鬼为什么要哭呢?鬼有什么好害怕的?

    慌不择路。

    她很快发现自己到了绝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愣了一会儿,然后露出红袖里的青铜匕首,很自然的往自己脖子上刺,像是个练习过好久的动作,血哗哗哗的喷涌出来,溅了刚冲上来的一个黑衣人一脸,樊夫人捂着脖子倒下……

    醒来的时候,脖子上缠满了白布,呼吸都有些气喘。她空洞的看着周围,是个卧房,有浓重的檀香味。然后闭上眼,睡着,又醒来,又睡着。

    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点了灯,她看见一张脸,笑得猥琐的一张脸,正猥琐的看着自己。

    袁怀璧!

    仇人!

    禽兽!

    她攥足了气力要挣扎起来,才发现自己哪怕是一丁点力气也没有,挣扎了几次,颓然放弃。她想喊,想骂,想声嘶力竭,想歇斯底里,可是觉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一旁的袁怀璧有些玩味的看着她,在他听来,樊夫人只能发出嘶嘶的响声,听来简直是享受。

    说了些恶心的话,袁怀璧终于凶相毕露,毛茸茸的老手开始上下摸索,然后回身拿了把剪刀,非常仔细的剪开樊夫人原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在挣扎,可是身子根本就没动。怎么办?她开始试着咬自己的舌头,咬断舌头就会好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她没力气,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自己好像被完全腾空了,浑身都散了。袁怀璧面对着她,又一个赤裸的女人,应该说是一个怀孕的女人,觉得自己很年轻。

    天黑了,黑的怕人,外面不知是谁掌了灯,袁怀璧有些累,摸索了好久才穿上鞋子,心满意足的走开,步履又开始蹒跚起来。

    樊夫人睡着,现在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袁怀璧开门出去,她的腹部终于动了一下,但像是痉挛,痛苦到极点以后的痉挛。

    袁怀璧今天心情很好,他表现出少有的耐心,夫人,袁某跟樊兄是至交,发生了这些事我也不愿意看到。你还是告诉我吧,还有哪些票号药房或是绸缎庄是樊家的?名单在哪里?

    樊夫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夫人腹中的孩子可是樊兄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他老来得子,本来不易,夫人没有为孩子想过?

    樊夫人还是没有动,但她心里正在想,孩子是她现在唯一的眷恋,唯一的忧虑。

    袁某说到做到,只要夫人肯说,马上就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袁某绝不阻拦。莫非夫人是不想走?恋上老夫了不成?说真的,老夫比起樊兄如何?他可不太注意养生啊。

    樊夫人终于动了,可是坐起来不到一半,又重重摔倒,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

    袁怀璧笑了,实在没有什么比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让他更开心。我每日都为夫人熏香,熏得正是十香软筋散,夫人现在是软到骨头里,哪里会有多余的力气?说完往樊夫人脸上凑了凑,说,人要善待的只有自己,夫人何必自苦?樊夫人突然彭的一声弹了起来,头狠狠的撞在袁怀璧的额上,袁怀璧踉踉跄跄的一跤坐倒,头上鲜血长流。

    樊夫人额上也在流血,她看起来更加虚脱,早已喘成一团。

    十天后,袁怀璧终于放弃了耐心,樊夫人突然变成了哑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于是樊夫人跟其他人一样,被四肢固定的绑在暗房里宽大的床上。周围躺着的是人,是兽,可惜人是死人,兽是死兽。奇怪的是,樊夫人并没有觉得害怕,跟死人在一起唯一的好处是,安静,真安静,死的人比活的人安全。袁怀璧还是不按时的来,来只有两个目的,问房产的名单,或是什么也不问。袁怀璧对着躺在床上的死人活人都很满意,似乎这都是他的作品,他很肆意的表演给他们看,给他们看他如何征服,如何肆虐……他是统帅这里的人,一直都是,永远都是。我伟大,你们卑微,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可是,她可以每天都感觉到腹部的蠕动,很强烈的蠕动,她要做母亲了,她应该很幸福,可是她现在躺在这里,跟一些不知为什么会死的人一起,躺在这里,等着比死更可怕的明天。天亮了,天黑了,天黑了,天又亮了。

    时间不快也不慢,但时间就是时间,悄无声息,却一直在走。

    男孩还是女孩?不庸的孩子,什么样子呢?樊夫人觉得自己没了眼泪,没了声音,没了感觉,什么都没了,只有腹中的孩子还似乎和她心意相通。所以,每天不管是老妪送上多难吃的东西,她都会一点不剩的吞下,先不要死,死并不着急。很多时候,死比活容易得多,软弱的人才死,坚强的人要活。

    袁怀璧最近竟不来了,暗房里也悄无声息,只有老妪蹒跚着每日三餐。老妪很老了,像是从阴间逃出来的,她看惯了这里的一切,眼里从来没有悲悯,她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声音。

    夜里,樊夫人的肚子终于疼起来,她弓着身子,手腕脚腕上深深的勒痕里渗出血。她惨叫,为了这个无辜的孩子,为了天道的不公,也为了留些点声音,在这个她曾来过的世上。

    第二天,袁怀璧背着手悠闲地来到暗房,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恐惧。

    樊夫人身子扭曲着,血淌了一地,袁怀璧顺着血迹看,看到樊夫人血肉模糊的下身,破了的羊水,胎膜,甚至丢下的血淋淋的脐带,还有沾满血的破布,樊夫人有些残忍诡异的笑,她笑,因为她不确定是该欣慰还是该悲伤,这个孩子将来也许是灾难,也许是希望,这是她为樊不庸做的事情,她做到了。她可以死了,终于可以死了,这是她期盼已久的归宿,下地狱也好,去天堂也好,总之,她终得自由。

    直到袁怀璧回过神来,才惊讶的发现,樊夫人的肚子不见了,孩子不见了,他到处找,有些跌跌撞撞,但是没有,哪里也没有,他第一次觉得害怕,慌张的跑了出去,在门口还摔了一跤。

    暗房里又安静了,现在是真的安静了,尸体似乎都在无声的对视,然后将并不存在的目光转向扭曲着的樊夫人,她笑,眼睛睁开着,她笑,对着什么东西笑,血还在一滴一滴的滴,汇成的血流似乎要冲出门去。

    事后,袁怀璧派人到处找那个孩子,没有结果,那个孩子就这样,消失了。第三天,袁怀璧又来到暗房,手里一柄弯刀,他径直的走向已经僵硬的樊夫人,恨恨的一刀,袁夫人的头滚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正好对着袁怀璧,仍然那样笑着,看着袁怀璧笑。然后过了十年,直到袁怀璧死在悠远楼,他始终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也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后来,袁向鲤也为这件事大张旗鼓的寻找过,同样没有结果。

    直到慕香进了袁府,经过驼背人的指引,在这样一间石室里,鬼使神差般地找到了这个孩子,是个男孩,男孩活了下来,不管怎么样,他活了下来。他一直躲在黑暗里,没见过光,所以苍白,就是这样一个生命,一个只能活在黑暗里的生命,一个充满戾气的生命,躲在这所古宅的黑暗里,生活了十年。他眼睛里见过很多事,见过杀过人的长生,见过偷情的花四和满翠,见过大队大队的黑衣人,见过被抓进暗房的男人,女人,动物,见过成堆的血淋淋的尸体。他不懂,只是看见,冷漠的见证。

    他吃肉。吃老鼠,吃黑猫给他弄来的随便什么东西,或是一段小臂,或是几根手指,他辨不出味道,他只是本能的活着,跟猫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人,也不知道自己像猫,他只知道要活着。

    那个樊夫人分娩的夜晚,老妪不知为什么,像是听见了樊夫人的喊叫,她跑过来,看着樊夫人,樊夫人也看着她。可惜的是,老妪并不懂得接生,她粗鲁甚至残忍,但最后成功的接生了这个男孩,但是也消磨掉樊夫人最后一点力气,孩子血淋淋的从樊夫人的身体探出头来,然后是身子,像只小兽。樊夫人用尽所有的力气,用血淋淋的指甲,在孩子背上刻下几行字:“吾儿不幸,母遭欺凌,生子三日,弯刀屠颈。厚土实薄,皇天不厚,袁氏大凶,阿鼻恶兽。”然后,历尽而亡。

    老妪披散着头发,满脸是血。跌跌撞撞的跑出来,脸上写着狂喜,发出嘎嘎的笑声,在夜色的老宅里,说不出的可怖。

    孩子三岁,老妪去洗衣服,头晕,一头栽进后院的枯井里,死了。死的时候,她看着头顶的天,笑了笑,瞳孔迅速涣散开来。她笑的样子好像樊夫人。

    男孩又恢复了孤独,但他还有一只可以相伴的猫,正是老妪从这口摔死她的枯井里捡到的。从此,他与这只猫形影不离,这只猫养育了他,给他带来各种各样它所能找到的食物。这样两个卑微甚至可怖的生命,就这样在这个老宅里生活了多年。直到,直到驼背人发现了他。

    袁怀璧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孩子,也没有发现他要的名单,那是一份樊家所有产业的名单,遍布全国,上面有几个关键的人,他们对樊家忠心耿耿,相互牵制,他们知悉樊家这些年来集聚的财力。他们就隐藏在各处,从不声张,他们一直在等,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但是,此后,袁家还是借助袁向鲤在京里的势力,吞并了诸多樊家的产业,取代樊家,成为江浙第一大氏族,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樊家的大宅,也归在袁家所有,成了今日的袁府。

    慕香听完了这个古老残忍的故事,终于倒在地上,良久,良久。

    驼背人看着她,牙齿相互击打,发出奇怪的声响。

    慕香好像揭开了一些秘密,但脑海中却有了更多的疑团,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而这一切却好像跟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更加害怕袁怀璧,虽然他已经死在悠远楼。她也更加害怕袁向鲤,那个遗传了袁怀璧阴骘的男人。而自己与他同床共枕,甚至肌肤相亲。很有可能,袁向鲤又是另一个姓袁的恶魔。

    慕香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么,你,你又是谁?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目的?我,我只是个丫头。

    驼背人竟然也瘫坐在地上,痛苦地说道,我是樊家的老管家,老爷、夫人都是被袁家父子害死的。而我,这样一个废人却活了下来,我从他们垒砌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还着了火,毁了我的样子,我混进了府里,从樊家以前的下人那里探听到,探听到夫人的死因,知道少爷还活着,而且应该就在宅子里。我找了好多年,最后终于在这个石室发现了他。离着你进府也不过十多天,少爷已经不会说话,也不敢见光。这些都是袁贼害的。可惜,不是我亲手杀死里袁贼,是你,我听说了,是你。袁贼是你这样一个小女子杀的。你对樊家有恩,我跪你,我跪你。

    说话间,驼背人笨拙的给慕香下跪,慕香连忙起身,但却有不敢扶他。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她……

    你不必害怕,袁向鲤不会知道,我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我很快,很快就要死了。还好,我遇到了你,从你进府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注意你。你救了一个丫鬟,你是个好人。你杀了袁怀璧,你是个好人。你周围有很多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有很多女人,在你周围,我不知道她们是妖帮你,还是害你。你要小心要小心。

    慕香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好多人,自己身边只有小璃,现在多了个满翠,那里有好多女人?驼背人还在自顾自的说,似乎一定要把这些说完。

    我活不了了,你,你一定要救这个孩子,把他送出宅子,我求你我求你。这本应是我的事,可是我活不了那么久了。若让袁向鲤知道,这个孩子就保不住了,他是老爷唯一的血脉,是夫人拼命生下来的。我求你我求你。

    可是我……

    你不用怕,我会帮你,我会在死前帮你把孩子弄出这里。你给他找个人家,找人把他养大,老爷给孩子取过名字,叫樊孔,孔明的孔。你记住你记住。

    救他,一定要救他。

    说着不住的给慕香磕头,前额已经渗出血来。

    你起来,你起来,我,好好,我一定就他,我一定救她。

    好好好。你是好人是好人。樊家感念你,感念你。我先送你回去送你回去,三天之后的三更,我会把孩子送到你屋里,你送他走送他走。给他找户人家,把他养大,他叫樊孔樊孔。

    驼背人一扬手,慕香看到一些亮晶晶的粉尘,然后自己便意识模糊。

    驼背人扛起慕香,看了孩子一眼,推开石门,消失了。

    黑暗又欺了过来,那孩子回过头,灰白的眼珠直直的盯着门外,眼睛眨也不眨,那黑猫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嘴里叼着几只肉红色的小老鼠,放在床上。

    慕香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房里,驼背人把她当做是杀死袁怀璧的凶手,而且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他,要将那个孩子送出袁府。不是袁府,这个宅子原来真的有渊源。慕香想起自己跟着小璃看到的阁楼,那件大红的戏服,还有屋子里的戏服,那应该是这所宅子女女主人的吧。而袁家只是抢占了樊家的房子,并靠着樊家的产业继续发迹。

    这到底是怎一回事?

    自己真的被牵扯进来了,袁向鲤如果知道的话会不会对自己不利。那个驼背人所说的都是真的吗?慕香很矛盾,心想,如果是绺儿姐姐她会怎么做呢?自己进了袁府享乐,而还没有开始寻找绺儿姐姐。慕香很怕因这件事在袁向鲤心中失宠,可是,再听过这样凄惨的故事之后,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驼背人,他真的是另一个季布,为主报恩的季布。那个叫司马迁的史官给他修过传的。这些她都是听绺儿姐姐讲的,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真的遇上了只有史书上才会出现的人。

    小璃还在睡,她受了惊吓,又无处可去,她的表哥梁万重也死于非命。慕香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说,她突然想,一定要把小璃也送走。她记得小璃说过小璃老家就住在城郊,她要把小璃还有这个孩子送到那里,让他们离开袁府。至于小璃到底看到了什么,慕香想,自己只要继续留在袁府,小璃所能看到的,自己也一定能看到。而袁向鲤派出去找绺儿姐姐的人,至今还是杳无消息,她得等。

    三天以后,慕香在三更醒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在她房里,手里仍然拿着一块肉在啃食,慕香能听见他咬碎骨头的脆响。

    马车在门口等,车夫仍然是那个干瘦的老头。

    慕香用尽了自己所有的银两和首饰,要知道没有人愿意得罪袁府,除非你给他很多钱。

    男孩啃着手里的肉,那只黑猫在他身旁形影不离。慕香将男孩还有他的猫包起来,抱着她出了侧门。

    慕香跟车夫交代了几句,车夫首肯,不再多话,扬鞭策马,马车在拂晓时分向西而去……

    下一场戏,会是谁来演?

    慕香不知道。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找到绺儿。

    绺儿,绺儿姐姐,你究竟在哪里?是否还在人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