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史诗末节 » 追光 · 其一

追光 · 其一

    若传说中的泰坦是背着大山前进的巨人,那他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一个泰坦吧。

    将巨大的石料摔在地上,背上的疮痍立刻重新暴露在了毒辣的太阳下。

    宛若滴蜡般的刺痛感不曾麻木,厚厚的老茧掺杂着粉嫩的新肉,渗出的血浆像是河川,流经黑痂形成的群山。

    脚上拖着沉重的锁链,左脚腕处又一次磨得血肉模糊,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依旧十分敏捷地向前一跃,同时举起手向身后格挡,躲过一闪而过的飞速鞭打。

    说是皮鞭,其实只是粗糙的麻绳。随处可见的便利武器,上面凝结的血浆迭代更新。

    回眸中,只有憎恶。是一有机会就会咬破你的喉咙,沐浴你的鲜血的野兽。

    握着鞭子的男人冷哼一声,高高在上的他有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一指粗的麻绳也很无奈地打在了地上,溅起的尘土似乎并没有加剧这干燥而恶劣的空气的影响。

    『你还敢这样!』

    只有咄咄逼人才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是高高在上,传来一众恐惧的眼神里,踊跃的是他的满足感。

    喽啰赶紧靠到男孩身边,将他的双手用铁夹钳住,拼死抵抗还是被按跪在了地上。

    男人慢慢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

    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清楚,他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这一动作,仿佛这样他就能成功征服眼前的野兽。

    自己的手都抽累了,那不屈不挠的眼神依旧死死地瞪着他。

    他冷冷地看着男孩,将脚踩在了他的脸上,然后以为自己很酷地转身离去。

    而他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

    被推着进了半人高的铁笼里,喽啰在他转身扑过来前就关上了铁门。

    原本还有点心惊胆战的两人立刻变得神气起来,比较高的家伙一脚踏在铁笼上,拿着的棍子咚咚咚地敲在铁笼的顶部。

    浑身的器官都在随着铁笼震动,耳边的轰鸣让人头痛恶心。

    他拼命地将手伸出铁笼,但吃了不少教训的两人这次把控好了距离。

    『死废物,你怎么还这么拽。』

    不断用脚将铁笼翘起,再让它倒下。

    两人就这样快乐地折磨着男孩,可能遭受施暴的他们也只能向着更弱小的人倾泻。

    就连犹若泔水的黏糊都被倾倒在身上,滴在伤口上,与血液混合。

    他只是将被称作食物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扒下,咀嚼,就着尘土,让鲜血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而看似和他是同一阵营的人们也在食用着同样的泔水,只是他们不被关在铁笼里。

    同样是只有肮脏稀少的布料勉强护住私处,一团人坐在地上,靠着短墙。

    没有谈笑,没有休息。

    只是在进食罢了。

    比起他,其余的人的待遇勉强还像是个人。

    而他们眼神却不再像个人了。

    说来真还是。

    派来的两个看守,竟只是为了这个男孩。

    双眼的两边,像是彩妆般灼伤的痕迹。

    黝黑的汉子被押运着,虽说如此但总感觉是他在领着另外两人。

    专注着观察壮汉举动的男人一没留神就崴到了脚,而壮汉则立刻反应过来托住了他的肩膀。

    『谢,谢谢啊。』

    男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那红肿的眼睛。

    这一行为将冰冷的枷锁打开,气氛也不再那么紧绷。

    另一个握住长枪的人也没有那么用力了。

    他走在两人的前面,看着前面的景象。

    如果见过船,他就会将其形容成支撑帆布的桅杆。

    而现在的他只能说那是一个十字架。

    小镇外,抬头。

    是一具尸骸被高高挂起。

    绳结松垮地绕在它的胯部。

    而在壮汉看不见的地方,苍蝇在爬窜。

    炎热不比故乡,滚滚的风尘同样使壮汉的眼睛难受得厉害。

    他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但他却不太明白。

    『我劝你别靠他太近哦。』

    他对着被关在笼中的男孩产生了不小的好奇心,而一旁的瘦高男人打趣地笑道。

    他缓缓靠近,仔细地看着男孩。

    那个男孩也在死死地盯着他,眼中的仇恨,是对着世界的仇恨。

    他立刻联想到了乱石嶙峋的山岗上,那群总是远远盯着他们的野狼。

    虽说不太确切,两者的相似之处也没有那么明显,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了。

    『为什么把他关起来?』

    浓厚的口音骑着重重的腔调,可他询问的语气就像个孩子。

    『工——作的时候会让他出来的。』

    嬉笑的语气,壮汉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要把“工”字拖那么长的音。

    他挺不解地掰开了锁扣。

    『喂,你干什么!』

    而就在声响发出的瞬间,原本还抱膝坐着的男孩像是受惊的狐獴,瞬间就冲出了铁笼。

    原本还懒散的两人立刻紧张了神色,手向武器摸去。

    而壮汉则很快反应过来,按着朝自己扑过来的男孩的后颈将他死死锁在了地上。

    巨大的力量差让男孩的脸紧紧地贴在了地上,连抬起头向上看都做不到。

    他就只能像一只快要溺死的狗一样疯狂摆动着四肢。

    两人靠近,没想过掩盖他们的幸灾乐祸,就连围观的其他人也露出了或多或少的耻笑。

    『嘿嘿,你不是很厉害吗。』

    将鞋底的灰抹在他的脸上,而就算这样,他也只是瘦子将脚伸过来的时候奋力往前一扑,想要去咬他。

    『既然还这么有活力,那你接着去干活吧。』

    钳住了男孩的双手,瘦子将他提了起来。

    让奴隶们休息,进食,睡觉。

    并不是他们有留有多少仁慈,而是丢在烈日下的死亡率确实是太高了。

    这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

    比较胖的家伙从兜掏出好几张破旧的纸。

    『你们都是有罪的,而你们现在所做了一切都是在为你们前世犯下的过错赎罪。”

    『你们应当欣然接受,神对你们的仁慈。』

    『神派遣我们来监督你们的劳动,你们应当更加努力,感恩!』

    『若你们抵消了罪孽,那你们还能在接下来的人生中重新来过。』

    『若你们在这一生赎完罪孽,那你们死亡后就可以迎来崭新的命运。』

    『但你们要是这辈子都没能赎罪,那一生还要接着遭受苦难。』

    『这一切都是神明对面你们的惩戒与考验,你们应当无怨无悔,任劳任怨。』

    『不然。』

    他示意瘦子压制着男孩跪下。

    『你们就会像他一样,不断累积罪孽,永世不得超生。』

    男孩被推到了烈日下。

    也许是神真的拥有慈悲吧。

    居然几朵阴云逐渐聚拢,遮住了太阳。

    众人抬起来头。

    “感恩吧,神是如此慈悲!”

    “为了让你们能尽早减轻罪孽,神展示了力量。”

    “你们也准备提前开始工作了。”

    声响不断刺破空气。

    不论是肉体上的疲倦还是精神上的懈怠,快速闪过的鞭条都能在肉体上留下赐福的烙印,给予他们继续行动的力量。

    壮汉原本还是鼓起劲的,但在他发现不管自己多么有效率都要和别人一起干到结束后,他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在今天死去第三个人后,哨声吹响了。

    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着黑暗之中。

    汗液的酸,屎尿的臭与骚,蚊虫分泌的黏液。

    躺在别人的肢体上,别人的也同样将身体压在你的身上。

    就算在角落拼命缩成一团,也依旧会碰到某人恶臭的脚和黏湿的头发。

    密闭而炎热,看不见天空。

    就连你的身边有人死了,你不会察觉。

    他实在是受不了,朝屋外探出了身子。

    没有人去提醒他可能会遭受的惩戒,只是活他们的。

    附近没有人,不远处闪着火光。

    走了几步,就看见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男孩。

    疲倦不堪的他好像早早就进入了睡梦,而壮汉仅仅发出了一点声响就惊醒了他。

    “你这里倒还算舒服。”

    壮汉在离铁笼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坐下了,似笑非笑,好像在和男孩对话般。

    一点微风吹过,他俩并排坐在了星辰下。

    “你放我出去。”

    “不行。”

    原本还挺平静的男孩暴怒了。

    “为什么!”

    声音大到足够吵醒酣睡的看守。

    “你出来后打算干什么?”

    没等男孩回应,男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把你放出来,你就会自寻死路的。”

    他抬起头,陶醉在群星之中。

    “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是看不到这样的天空的。”

    男孩嗤之以鼻,但壮汉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的土地一片贫瘠,天空是厚重的云层。”

    “我们啃食着草根,捕杀着同样不易生存的动物,也只是苟延残喘。”

    “但外面的人来了。”

    “他们说,可以提供一切我们缺少的,但也希望我们也能帮助他们。”

    “不论男女老少,都爬上了那燃着苍蓝色火焰的碎石山。”

    “我们敲碎金黄色的石块,将碎片一筐一筐地往下运。”

    “我们偷取了恶魔的黄金,同时也收到了诅咒。”

    他指了指自己浑浊的左眼和身上烫伤的痕迹。

    “但这是我们为了活下去唯一能做的事,我们别无选择。”

    男孩的话语没有包含感情,要说有的话,那便是一丝丝挑衅式的讽刺。

    “那你怎么不接着做呢?”

    壮汉没有转头看他,眼神迷离在了星辰之间。

    “恶魔的黄金是有限的。”

    “当我们拿不出足够的矿石,以神之名前来的使者才告诉我们,神的奖赏是有代价的。”

    “所以我许诺成为他们的随从,来换取我妻儿的食物。”

    男孩看上去有点不屑,但也许也只是他没能明白男人的感情。

    而就是这样两个心意不相通的男性,整宿靠在一起。

    离采石场不远的小镇,人们都是以避之不及的眼神看他们。

    靠在一起的还是这两个男人,只不过瘦小的男性被枷锁死死铐住,而高大健壮的男人却没有什么负担。

    『这个是我们最强壮的,而且非常听话。』

    酒馆里,抽着雪茄的主人介绍着自己的商品。

    又抬起那仇恨的眼光,一旁看管少年的喽啰再一次用力用木棍捅了一下少年的腹部。

    『而这个,是你要求的那种......什么,不会屈服的人?』

    『嗯,看上去是个好材料。』

    对方看着受到猛击而抽搐的少年,非常满意。

    『他们对普通的货色都腻了,需要些更强烈的味道。』

    意义不明的谈话,突然间双方就开怀大笑了起来。

    在这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中,枪声划破了长空——

    玻璃的碎片洒向空中,像是绚丽而又致命的宝石四散飞溅。

    飞出的子弹精准地贯穿了奴隶主的额头,甚至将他的笑容都保留了下来。

    柜台前,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女子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坚毅的表情李看不到动摇。

    她掏出了自动式手枪,在杀死奴隶主后紧接着便崩掉了买家的头。

    壮汉立马将被束缚的少年压在了身下,紧紧缩成了一团。

    还处于震惊中几个附庸掏出了左轮,对准了已经缩到柜台后的女子。

    『放下武器,就不会伤害你们。』

    冷漠的女声从墙后传来,平淡的让人相信就算她看到数个枪口正对准她,她也会这样无波澜。

    喽啰们面面相觑,一直侍奉的主子突然就死去,他们一时间还搞不清楚状况。

    『三——』

    墙后的声音突然开始了倒数。

    『二——』

    『开什么玩笑。』

    一个喽啰扣动了扳机,而就在下一秒,女子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窜出,随即躲到了另一个掩体后面。

    『最后一次了,你们还有选择的机会。』

    开枪的喽啰被打断了手臂。

    『开枪啊,快开枪!打死她!』

    捂住了血涌不止的手臂,痛得流泪的怒吼刺激了每个人的神经。

    狂飙的肾上腺素和恐惧感让他们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

    子弹倾泄在了女子刚刚躲进去的木墙,失去理智的人们清空了弹夹。

    直到扣动扳机不再有回应,直到看到被打穿的木墙后什么都没有,他们才想起了呼吸。

    迅捷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了出来,踢飞了其中一个人,让他连着几个人一起撞到了一边,紧接着便掀飞了沙发,挡在了她,壮汉,少年和那群暴徒之间。

    清脆的声音,用虎牙咬掉了环钩。

    随着手雷爆炸,一支断臂飞过了他们的头顶,将火光与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

    她打断了少年的镣铐,看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意料之外的是,她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

    少年急忙想要追上去,却几步便摔倒。

    几日的饥饿和挨打已经耗光了他最后的力气。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壮汉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又看了看还在着火的酒馆和越聚越多的人,抄起了路边的一个水桶,往酒馆泼去。

    更想不到,她居然来到了采石场。

    奴隶们开采着石料,不断增添着新的伤痕。

    看到不速之客,之前欺压过少年的走狗立马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怎么有女人跑到这个地方来......』

    一把枪顶在了走狗的脑袋上。

    ......

    所有的奴隶都被卸去了枷锁,召集在了一切。

    她站在不被当人对待的众人面前,面无表情地宣言。

    『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做什么都可以,想要做坏事的话最好也要抱有觉悟。』

    说着有点不明不白的话,但少年明白,他们自由了。

    受尽欺辱的奴隶们面面相觑,宛若死水的眼瞳中看不到波动。

    麻木不仁的他们蠕动着干裂的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只是跪着,等待女子的命令。

    无言中,女子抬起了头,看向那悠远的天空。

    一阵净风平地而起,吹散了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尘土。

    女子的身后,长出了一双巨大无比的翅膀。

    斑驳,破败,残缺。

    和死去,正在腐烂的白羽鸡的翅膀没有什么两眼。

    不圣洁,不耀眼,却依旧是那么震撼。

    『以神之名,宽恕汝等罪孽。现,汝等重获新生。』

    奴隶们的眼中,渐渐出现了高光。

    先是摇摇晃晃的一个,再是有点迟疑的第二个。

    慢慢的,慢慢的,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

    分发了点从奴隶主身上拿的钱币,请小镇上的居民帮助奴隶们处理了创伤。

    背起了巨大的行囊,暗色的斗篷再次将一切掩盖。

    她准备离开了。

    『不用跟着我,你现在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