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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鞘 · 其一

    又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百无聊赖的子安爬在石英的窗台上看着外边的草原。

    准确的说是,极其辽阔的草坪。

    华贵的庭院边,是一条清澈宽广的小溪。

    几个由仆人照顾的孩子正挽起裤管,在没过脚腕的溪流中打闹。

    在下游一点的地方,还有几个仆人正为两条大型犬洗澡。

    子安看着他们嬉戏打闹,虽然总是一副“真是小孩子”的表情,但心中还是十分羡慕的。

    虽然作为家中次子,他比起哥哥会更加自由和轻松,但他却从不松懈自己。

    他总是回忆起,父亲轻抚着自己的头。

    “我为你感到骄傲。”

    所以,每次自己的兄弟姐妹在玩耍的时候,他都会故作清高地表明自己要学习,就为了父亲赞许的笑容。

    说实在的,他只是个装腔作势,对自己说慌的孩子罢了。

    回头看向屋内,桌上摊开的书还有大半没有看完。

    床边和脚边零散堆杂的书籍,并不会让这件巨大的房间显得杂乱,反而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

    在明天前,他就应该把这本书看完了。

    但其实这已经是子安第四次阅读这本书。

    与哥哥不同,父亲更倾向将自己向“文”的方向培养。

    虽然日常的锻炼中也有基本的剑术,但却远远无法让他满足。

    他的内心,还是渴望成为一个剑士高手,一个英雄。

    像父亲一样,像那些至高无上的天使一样,保护自己的人民。

    虽然各国之间的战争早在几十年前就全部停息,而恶魔们也几乎销声匿迹。

    但每当他从书中阅读到那些史诗年华,英雄们的丰功伟绩。

    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就决定是今天了!

    他暗暗下了决定,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挪出了一个木箱。

    将里面的零件稍作组装,俨然是一个简易的帆船。

    好久以前他就决定要自己出去看看。

    比起坐着豪华的马车,他更倾向于自由地在市集里奔跑玩耍。

    这是他根据书上的插画以及自己学到的一些知识尝试做出的。

    故事中的少年正是乘坐这样的帆船闯过了重重难关,终于到达了地狱之门。

    子安偷偷拖着帆船溜出了房间,来到了小溪旁。

    再最后调试了一下,他兴奋地踩了上去。

    启航!

    他握着桅杆,顺着小溪,乘着风,开始了这小小的旅途。

    父亲的宫殿在城市的最高处。

    子安顺着溪流一路向下。

    人们在溪流旁做洗礼,有人在洗澡,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倾倒垃圾,有人排泄。

    房子之间挂着旗帜,再是晾衣绳,再是什么也没有。

    建筑物从高大壮丽,腐蚀斑驳,再到残缺不堪。

    他兴奋地看着四周不断变化的风景,却不曾注意到脚底的溪流越来越浑浊。

    渐渐,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溪水似乎到此为止了,又或者是这里堆堵的垃圾塞住了水流。

    他懵懵懂懂地走到岸上,看着周围的残砖断瓦。

    似乎连风的味道都变得晦涩。

    这里大概就是废墟吧?

    他激动地到处张望,已经把该怎么回去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

    呜......真是太适合探险了!

    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连滚带爬地转过街角。

    完了!是死胡同!

    知道继续前进也没有出路,但他们也只能前进。

    被逼到了角落,而堵住希望的巨大身影正步步逼近。

    阴影笼罩,一个毛发斑秃,有恶疮流脓的丑恶大狗堵住了他们。

    尖利的獠牙和淌出的口水,它似乎......在笑?

    应该是吧,在面对美食时会露出的笑容。

    尾巴直直竖起,它猛地冲向了这两个孩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一跃而下,挡在了恶犬和孩子之间,把恶犬和那两个小孩都吓了一跳

    恶犬吓得往后一缩,随即俯下身子,喉咙不断地传来呜呜的低吼。

    子安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靠在砖墙上烂木棒,优雅地挥舞了一下。

    面对恶犬的前扑,子安从容地往后一退,木棒迅速地打向恶犬的面部。

    非常沉闷的硬物撞击声,恶犬的身躯直接被打歪飞了出去。

    只见它侧躺在地上呜咽了几声,四肢疯狂扑腾了几下才摇晃着脑袋缓缓站起身了。

    凶恶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它保持距离徘徊了一会。

    直到子安示威性地用木棒敲击了下地面。

    它才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机会,不甘心地跑走了。

    终于,光又一次照进了巷子里。

    还没等子安摆好一个帅气的姿势。

    那两个孩子便从后面拥了上来。

    子安得意地扬起了嘴,预期中的崇拜声却没有传来。

    那两个孩子只对他闪亮亮的衣服充满兴趣。

    不停摸着裙摆旁的花边和小亮片。

    子安有些尴尬地从他们手上扯下了自己的裙摆。

    从没被这样对待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故作神气地咳了咳。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被逼到了角落还不反抗?”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子安无奈地笑了笑。

    “在面对瓶颈的时候,一定要利用智慧和勇气寻求转机。”

    他一边回忆英雄故事的台词,一边摇晃着右手食指。

    其中的一个孩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着急地用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诉说。

    “哇......哇哇,病了......”

    “什......是妈妈生病了吗?”

    他有点不解地皱了皱眉,轻轻抓住了另一个又打算扯自己衣服的孩子的手,不让对方再用脏脏的小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

    “嗯嗯!”

    不知是被恶犬撕咬了还是本就衣衫褴褛的孩子使劲点了点头。

    “那你带我去看看吧。”

    子安的语气平稳而又自信,正如故事中的那位赫赫有名的英雄。

    某个地方似乎流传着这么一段话,烂泥扶不上墙。

    但显然这句话不是那么正确。

    因为这间四处透风的小屋,就是靠着破碎的石头与砖块,和着发臭的淤泥勉强支撑。

    砖缝间的泥沙上有无数细小的球状坑洞,这也是因为掺了水的无奈之举。

    而就是这么寒碜的小屋,却给人一种异样的空虚感。

    因为这间弥漫着怪味的小屋,真的是太空旷了。

    那几块摆了造型的砖块和那片有点凹陷的铁皮,不会就是灶吧?

    而那位盖了块破布,仿佛一具尸体的女子所躺的地方,不能被称之为床吧?

    毕竟只是叠了些茅草罢了。

    而这两块地方,也便是唯二能和尘土区分开来的区域。

    实在是很难想象,房内的灰尘会比室外的还多。

    子安愣了愣,将震惊暂存了起来,刚刚一直走在前面的他,此时却反而是被带领着来到了女子的身边。

    怪,可太怪了。

    一具骨架套上了一位妇女的皮囊躺在这,

    子安顿时感觉背后有点凉,两腮却在发烫。

    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他此时才有些心虚了起来。

    “嗯,啊,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他有点尴尬看着满脸担忧的孩子,轻松的话语中仿佛从来不认为这是个值得担忧的问题。

    “先去取些水喂给她,降降体温。”

    突然,一只枯瘦的骨爪死死地抓住了子安的手腕,力气之大甚至连被吓到的子安在下意识摆脱时都未能成功抽出手来。

    突然一脸痛苦的妇女在抓住子安后,神色立刻变得平静下来。

    那表情就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感到不适的子安不忍心甩开,正当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女子自己慢慢松开了手。

    “快走吧。”

    子安不自在地甩了甩手腕,就像女子在上面留下了什么痕迹一样,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中悄然萌发,而此时的他还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没有想到那两个孩子会将他带到这里,他本以为会有个水井什么的。

    这是他乘着帆船下来的河道尽头。

    “你们就喝这里的水吗?”

    言语中的难以置信不加修饰,但两个孩子都十分肯定并自然地给出了答案。

    仿佛一切就是本该如此。

    子安想起了自家的狗在上游洗澡,想起河道中段的人们洗澡,洗衣,甚至排泄。

    而这里的人们,居然饮用这样的水吗?

    子安浑身颤抖了一下,干呕的强烈欲望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喉咙上抓了一下。

    他看着孩子用破碎的瓦罐充当水瓢舀起河道里的水,那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粘稠的液体。

    那孩子甚至得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瓦罐上的一个洞才能使水不会漏出了。

    站在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后面,他只感觉自己的双脚越发沉重,就像是有人将他的头摁进了那条河里。

    而这个时候,竟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了马蹄声。

    子安一下子打起来精神,正当他准备向那逐渐接近的马蹄声寻求帮助时,他却发现那两个孩子的脸上布满了恐惧。

    这份恐惧比子安与他们相遇时,面对恶犬的那份更加深入骨髓。

    他没有思索那么多,只是一边招呼着他俩,一边靠向那马蹄声停下的方向。

    远远望去,那两个行为怪异,风声鹤唳的士兵,正是他家族的服饰。

    而其中的一个身影,他更是熟悉。

    “马格叔叔!”

    一个士兵立刻藏起了手上的东西,而对名字有反应的男人则瞬间拔出了剑,马车里也顿时跳出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子安虽然有点诧异,但还是挥着手跑了上去。

    看见他的两人则立刻对视了一眼。

    “待命!”

    拔出剑来的男人用非常小的声音低喝。

    “子安少爷?”

    手握利刃,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这个孩子面前,声音却在颤抖。

    “不会吧,这没认出我来吗?”

    子安笑了笑,把一切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被称为马格的男人迅速与同伴交换了眼神,将剑收回了剑鞘。

    “不敢不敢......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马格的表情非常无措,仍然安放在剑柄上的手指显得格外异样,僵硬。

    瞬间,他的表情又变得惊慌。

    “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公爵大人呢?”

    子安有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没有,我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父亲他不知道。”

    马格沉默了一会,语气变得低沉且严肃。

    “少爷,你得回去,这里不是您应该待的地方。”

    “好吧。”

    子安的语气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他其实已经想死他那柔软的大床了。

    “你派人安顿一下他们吧。”

    他指了指躲在远处的那两个孩子。

    “有一个妇女生病了,他们需要干净的食物和水,还要改善一下他们的住所......”

    “我明白了。”

    子安马格不动声色地摆出了“请”的姿势,揭开了马车的帘子。

    但子安没有立刻跳上车子,而是远远对那两个孩子呼喊。

    “快过来。”

    两个小家伙相互挤着,畏畏缩缩地靠了过来。

    “让这个叔叔跟着你们去到家里,晚点就会有人来帮你们了。”

    子安指了指另一个士兵,又看向了马格。

    “是的,我带少爷回去后就会立刻安排人过来,这个叔叔先跟你们去查看一下状况。”

    马格立刻用沉稳的声音给予了承诺,其中一个士兵也立刻上前蹲在了孩子面前,露出了微笑。

    就在子安上车的时候,马格悄悄摆出了手刀的手势挥了挥。

    那个士兵心领神会,和善地推着两个孩子离开。

    “走吧走吧,带我去你们家看看。”

    而登上马车的子安却发现座位底下上放着好几个提灯,他这才想起来刚刚另一个士兵手上好像也拿了一个类似的东西。

    正当他想要提问的时候,马格却跟在他脚后进入了车厢。

    “少爷,你回去之后可千万别和公爵大人提起这件事,以后也绝对不要这么做了。”

    没等子安答应,马格就立刻招呼着让马车行动。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嗯.......这是什么?”

    子安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地上的提灯,马格却差点跳了起来。

    “额......少爷你还是别碰它们比较好。”

    马格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子安现在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

    而就在他有些忧虑地看着窗外时,马格已经悄悄点起了熏香。

    “马格叔叔,为什么......”

    转过头的子安突然发现自己不受控制,身体下意识想动,但下一秒就昏了过去。

    ......

    而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他那柔软的大床上了。

    候在一边的侍女立即靠了过来,递上了一杯热茶。

    习惯性地接过,却没有立刻靠向唇边。

    回到了舒适的宫殿,却没有沉浸在幸福里。

    看着面前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侍女,他突然想起了抓住自己手腕的那个女子。

    那种特别的感觉又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仿佛就要喘不上气来。

    回头看向那挂在墙上的宝剑。

    那是他最敬仰的父亲曾经的佩剑。

    父亲将这把剑赠予他最宠爱的孩子时,是期盼孩子将来能像他一样。

    而子安一直以来也是这样做的。

    “嘿!”

    有人在身后呼唤少年。

    青年是个很自负,也很有能力的人,但他依旧在少年面前表现得很友善

    也许是因为少年本来就很讨喜吧。

    少年下意识将握紧的拳头打开,笑了笑,甩了下手,算是打了招呼。

    “怎么今天一整个早上都没看见你,这么能睡吗?”

    要是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那个刻薄而骄傲的男人居然有说有笑。

    “有人送来了上好的......”

    少年做出了无奈的样子。

    “抱歉了哥哥,我有点事情急着要做。”

    青年好像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拒绝,说话都磕巴了起来。

    “啊?哦,是......是吗?那你先去忙吧......”

    少年笑着挥手告别,不再理会变得有点局促的兄长。

    而他转过身的手,又一次握紧了。

    窗台上的盆栽,向阳的新苗不知怎么的,微微偏向了阴影中。

    台下的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情感。

    尤其是他那位兄长,正毫不顾虑地仇视着他,抓紧了袖口。

    年迈的国王在拿起王冠的时候,又一次迟疑了。

    明明早就做好了决定,明明应该是正确的决定,为什么自己却本能地一次次踌躇。

    面前的,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自己最亲近的孩子,也是自己最优秀的孩子。

    为什么,会感觉如此疏远呢?

    “父亲。”

    青年沉稳的语气中,有着不容分说的意味。

    握紧了王冠,像是自我催眠般地安慰自己。

    “我为你感到骄傲。”

    老国王将王冠轻轻放在了坐在王座上的青年头上,转身看向阶下。

    “从现在开始,就由子安文武,我最优秀的孩子来接待我的位子。为我们的新国王,献上祝福!”

    彩花和礼炮宣告了载歌载舞的盛宴即刻开始。

    众人轮流上前奉承与献礼,而王座上的青年始终没有动容。

    宴席上,某桌。

    一个爵士着装,脸上仍有稚嫩的青年对着自己友人私语,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量却没能压住那份兴奋。

    “果然是他呢,看来我国又要迈出巨大的一步了。”

    有些冷漠,年纪稍长的友人并没有对这番话做出什么反应,也不知是回复青年的话还是喃喃自语。

    “是的,马上就会迈出巨大的一步。”

    突然间,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一个身影动了动,让整个会场的都为之沉寂。

    压低的高礼帽看不清它的脸,像是魔术师般的浮夸造型更是异样突出。

    它双手插兜,傲慢地跨着大脚步,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站在了王座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刚刚登基的新国王。

    老国王颤颤巍巍,惧怕地移开了目光,而子安文武淡淡地看着它邪魅的眼睛,站起身来。

    双方对峙的一瞬间,却如同万年之久。

    突然,子安单膝下跪,行礼。

    “很荣幸见到您。”

    对方放声大笑,明明是还算悦耳的嗓音却带来了宛如魔音入脑般的痛楚,让几乎每个人都眉头一皱或下意识捂住耳朵。

    “不错不错,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对方一把将侯在子安文武身后的一个侍女搂在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离开。

    惊恐万分的少女克制不住地颤动,但最令她害怕的,其实是自己的反抗。

    子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离开,哪怕那个少女始终将绝望的,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

    小小的插曲结束,喜庆的宴乐又一次奏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