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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溜达回车库,山下夏天来得早,闷。我很想跳进那池塘洗澡,可过强跑着追上了我,带我去淋浴房,教我开关热水和冷水。他还给我一个手电,一条新毛巾和一块黄色肥皂。我从没用过这种有桃子味的肥皂,也没用过自来水。不过,我没告诉过妈妈的儿子我是个乡巴佬。我什么也不说,照他教的做。

    洗了澡,关上房门,我躺到床上,很快回了大山。

    我从娘整年躺着的那屋子后头攀藤萝,上了山道。我跑过望松亭,光脚板跳进了山溪。我脸朝天浮在溪里,顺流而下。鸟在我头顶展翅,鱼儿啄我的背,豆娘停我鼻尖上,竖起网纹的翅……我懒洋洋咬一根水草,被天上白云耀黑眼睛……

    “嘀嘀嘀嘀……”有一只讨厌的翠鸟在我额头上啄。“嘀嘀嘀嘀……”它抬起头又低下头,端详我脸,喙往鼻尖上拨拉。

    我猛坐起来,闹钟在响,天已露出鱼肚白。表舅七点见我,时候还早,我擦把脸,跑出去透气。

    一跑出车库,就明白我不是早鸟。一长排穿白色对襟褂子的老头老太早站在草地长椅之间,半闭眼睛,伸出他们干瘪手臂,慢吞吞移动;有时还收起一只脚,脚上黑布鞋被露水沾湿发黑,身体转圈,手仿佛托支剑,推出去……我跑过草地,对面是食堂,我朝左一看,马上立定了。一群老太太,一个比一个富态,都穿红衣服,脸上还抹猪血,手里各拿一白一红羽毛扇,跟个螳螂身材的中年女人学跳大神呢!我津津有味看她们,那螳螂女看看我,又看看我,说:“看什么看?没事走远点,别妨碍我们跳扇子舞!”

    那边有树林,树林后隐隐约约有怪人唱歌,我朝声音跑去看热闹,原来这林子后头是个圆地方,像打谷场,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一群老头,怀里都搂着老太太,挺利索地转圈,我知道他们是跳文明舞。我没瞧见唱歌的怪人,树上喇叭在唱。

    一大清早的,山里老人才不做这种没着落的事!爷爷天不亮就收捕兽夹子去;爹去塘边喂鱼,把牛赶草甸子;奶奶打柴;娘腿脚坏了,就在灶膛弄早饭,有地瓜烤地瓜,没地瓜煨些芋艿山药……山里家家如此,炊烟袅袅,人人忙活。

    过妈妈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肥腰垂一只淡绿帆布包。几个老头向她招手:“早啊!包包里啥好吃的?”

    过妈妈吃力踩着脚踏,像一只坐在木板上泅渡的穿山甲,手忙脚乱。不过她还是伸手甩了一把吃的,老头们你争我夺,喊叫:“哎呀!是鹌鹑蛋!”

    她侧过脸看我,一边用胖腿踩车,一边不容置疑命令:“过来推我一把!到食堂吃早点!”

    我乐乐地推着过妈妈的破自行车进了食堂后门,食堂服务员都从这后门进出。过妈妈快活地说:“驾牛,想吃啥早点?油条配酥饼还是配葱油饼?”

    我的幸福感再次止不住冒出头,我预见了自己的肚皮将沉甸甸在眼皮底下弹跳,装满实实在在的食物:地瓜、土豆、白米、油饼和鸡蛋。

    我回答过妈妈:“好吃!”

    “什么好吃?”过妈妈扑哧笑了,“这孩子在山里饿瘪了,什么东西听见就流口水,可怜见的!”

    我像只真正的飞蝗,吃掉了过妈妈递过来的五只酥饼,三根牛鞭粗的老油条,一张锅盖大的葱油饼,还喝了足一斤茶水。过妈妈看着我痴笑,运饼来的人也笑,说:“这么小小个子,看不出胃口老大!”

    表舅神清气爽在门口一露头,过妈妈拍起手来:“老李老李,扒外吃里;又来个小李,改天吃穷了你!”

    我打着饱嗝,红了脸,表舅看我一眼:“老过,你让他敞开肚皮吃,他吃了不白吃,有很多活计等着他。我看他割一草甸子的草不眨眼,是一个能干的!”

    老头老太都跟鹤那样颤巍巍,他们推门进来的样子像蚊虫挂在门把手上抖脚,磨蹭好一会儿。现在三三两两进门吃早饭的老人越来越多,他们那股子气味又浓起来。表舅说:“驾牛,你去看看这些人都吃些什么?”他塞把竹柄扫帚给我。

    我架起肩膀,让开一只只鹤,他们伸长脖子,在找自己座位。过妈妈手下的服务员年纪有大有小,都和她同样圆润,穿红衣服绿裤子,涨紫了脸,端一锅锅白粥去一张张圆台面,放上盛黑酱菜的圆碟子。老人不吃饼,他们吃粥。每个台上也有油条,不过油条切成了块块,先浸到热粥里焐烂,才可以吃。有个老头伸出干瘪鸡爪,想吃没浸过粥的硬油条,被服务员打手:“小心又拉不出屎,护工罚你钱!”

    我从没见过一大堆这么老的人,更没见过老鹤们一起吃饭。他们嘴巴是一只只垂下的小布袋,吃饭靠两颗摇晃的门牙,像蝈蝈啃毛豆。

    我看得着魔,表舅手在我背上一拍:“出来,有事!”

    我跟住表舅背影出门,草坪上又只剩鸟。黄院长手肘挎一只粉绿包,头上戴顶灰绿扁帽,站在长凳间,笑嘻嘻对我表舅说:“走,让驾牛去开开眼!”

    我们先跑到二号楼,过妈妈已等在门口:“院长,先查这楼吧?好多只呢!”

    推开门,二号楼和一号楼不一样,虽然也有放电视机的大房,却没沙发。电视机前好几排整齐的木椅,后面放几张同样木材的圆桌子,也有木椅围着。房间开着窗户,窗帘在飘。这里窗帘不厚,房里有电扇,电扇一转,窗帘飘起来。

    “驾牛,看看这个,你见过这东西吗?”过妈妈端出一只脏兮兮的小炉子。

    我吃不准,没反应。黄院长笑了。

    “告诉你,这是电炉。”过妈妈说,“你手脚快,现在从一楼到三楼,每间房你都跟我查!我开门,你搜,搜到的电炉全放房门口!”

    说起来,这是场快乐游戏。过妈妈每推开一扇上不了锁的门,就对我说一次:“床下、衣橱里,还有橱顶上!”我猫上猫下,扯住电炉尾巴,把它们从窝里拽出来。电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橱顶上有各种各样你站在下面看不见的东西。我一时半会儿不懂那些是什么,很多东西包裹得密不透风呢!

    “每个房间差不多都有!”过妈妈和我跑下楼,她报告说,“还有‘热得快’呢!”

    我表舅点点头,什么表情都没有;黄院长却满脸惊讶:“这么说,三号楼、四号楼恐怕更多!”

    三号楼和四号楼比一号楼、二号楼寒碜多了,连看电视喝茶水的大房也没有。进去就是一排排小睡房,每房四张床,中间一个长条木桌。睡在紧里头的老人要上床,恐怕得磨蹭一会儿;出来上厕所,不小心就会尿裤子。房里散发着酸气和尿溲。

    黄院长皱眉头:“我就在外头站着,你们查房!”

    我又去帮过妈妈逮电炉,每房间不止有一个电炉子。

    后面五号楼是附属小医院,老头老太可以去看病,有穿白衣服戴白帽子的医生在里头转悠。黄院长说:“五号楼不用看。”

    表舅和我跟黄院长走回食堂,老头老太们早喝完粥,碗筷盘盏都撤了,面前啥都没有。他们呆坐着,也不交头接耳。

    黄院长跑到食堂正中,那里放了个能让她说话响亮的东西,她攥着那东西说:“说过多少次?为大家生命安全,房里不允许用电炉。现在回房间,你们自己认自己电炉,每只电炉罚款一百元。如果哪间有电炉没人认,好的,那就扣掉房里所有人一百元伙食费!”

    “哦!”老人们摇着头,沮丧地发出喉音。

    “怎么?”黄院长的眼睛闪火星,“还不服气?”

    没人接嘴,满食堂不讲话,老鹤们只磨牙齿。

    “就这么办了!如果谁不服气,可以!让家属来院,办离院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