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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院里池塘是活水塘,水是那个西湖来的,又流回西湖去。过妈妈说,塘的进水口通畅无阻,出水口下了竹篾。鱼虾进得来,出不去。院里老人可以钓钓鱼,散散心。

    廖老头有套讲究的渔具,除了随意伸缩的金属鱼竿,还有一匣可挑选的大小鱼钩,一包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假蝇,加上可折叠的帆布椅和墨绿大遮阳伞。这伞张开来,大到陪他钓鱼的老头老太都拿小凳子坐底下。

    过妈妈说,廖老头一去钓鱼,一号楼就得了平安,连趴在纱窗上的苍蝇也懒得飞。大家睡午觉,看报喝茶,或者发发呆。二楼方脸老儿本不喜欢钓鱼,可廖老头钓鱼钓出影响了,施老儿也让女儿送来一根老黄竹竿,跟着跑池塘,在塘子对面,正对廖老头坐下,开钓。

    听人讲,四号楼的孙得一起始是来看钓,他看明白廖老头身边人全是马屁精,又是不会服侍人的马屁精,一个个只动嘴巴,手脚不活络,身体一使劲还带喘气。孙得一便讲:“后面草地里红蚯蚓好!”

    他跑去找铲子,草地边一翻,没一支烟工夫,给“廖局长”送来一盆载蠕载袅的货。

    廖老头夸他:“老孙头懂经!”

    这么着,老孙头常到塘边看钓,廖老头在,他像事先受过委托,立刻跑去挖红蚯蚓,然后坐廖老头身边烂泥地,帮着捞鱼、去钩,一趟趟跑腿。偶尔廖老头不来,只方头老施在钓,他就不声不响,冷眼看。喉咙里还哼哼,仿佛技高一筹,不屑与老施为伍。

    方头老施不认识孙得一,也不理他,只和自己那伙同学说笑。钓不钓到鱼,他根本不放心上。

    这天天凉快,一号楼的老头老太早饭桌上吵着要去钓鱼。等他们去了,我擦洗了房间和厕所,跑楼外抽烟。

    我看见孙得一穿着蓝色横纹T恤衫,手里捧只搪瓷小碗,碗里全是动呀动的红细条,后头还跟两个老太,都反复问他:“你和当官的真能说上话?”

    三个一头说一头往池塘去。

    我跟着孙得一跑来池塘,塘两边果然又摆开了阵势。廖老头坐帆布椅子上,端着茶缸子和边上众人讲话;方头没在钓鱼,他捋起袖子,在池塘对面跟个细杆子老头比画,白皙的老太太和胖老太太站一边。孙得一回头递眼色,两个四号楼老太齐说:“哎哟!老施的三个老婆都在呀!”

    孙得一把红蚯蚓递过去,廖老头就拈了一条,往鱼钩上一搭,鱼竿飞出去,饵落在清水里,像按了快门,人才看清红蚯蚓一眼,它就往塘底坠下去,像坏人的灵魂直入地狱。

    孙得一告诉廖老头:“廖局,葛婆婆和吴姥姥有点事托您,您看我面上,管管得了!”廖老头睨了一眼两个老婆婆,笑了:“啥事呀?我糟老头一个,管得上?”

    葛婆婆说:“领导,有人借了咱老婆子的钱不还呢。您给吓唬吓唬?”

    吴姥姥说:“就怕给您添麻烦。这伙人凶,怕您上火。”

    “怎么一回事?说说。”廖老头神定气闲,把鱼竿一举,一条小鳊鱼银光闪烁,扭头摆尾,上了草地。

    “他们借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只还本钱,把咱们利息赖了。”葛婆婆说。

    “这个我怎么管得了?”廖老头把小鱼扔回水塘,旁边四川老太两只白手,捧着脸盘笑。

    孙得一看两个老婆婆脸色,过来蹲在廖老头脚跟:“廖局,这个事情,跟那人有点关系。”他看看廖老头,又朝对岸方头老施撇一撇嘴。

    “你和莉莉说去吧,让我钓一会儿鱼。”廖老头先一愣,随后指指四川老太,原来这老太太叫莉莉。

    莉莉带上两个婆婆,回一号楼去了。

    廖老头甩出第二竿,鱼钩上放了条大红蚯蚓,他说:“试试这水里有没大鱼?”

    说话文绉绉那白发老头笑眯眯看鱼钩沉,又看看对岸:“廖局,大鱼只要有过前科,就一定出来咬钩。”

    廖老头见我在边上听,就问:“驾牛,你们山里有啥特别的鱼?”

    我摇摇头,跑开了,跑到对面方头老儿那去。这边这个细瘦老头讲话声音很厚,嗡嗡嗡嗡,声音像块布,托着施老儿劲头十足的声音。

    “你放心,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细瘦老头满有自信地摇一摇头。

    “我不是不放心。”方头老儿说,“打干架是打干架的打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是红红白白打法。不论怎么打,我随时奉陪!”

    “你住老人院浪费了!”细杆子老头叹道。

    “你哪知道?”方头老儿说,“养老院有养老院的好,这里场面小,天塌下来这么一块。外面场面大,人老罩不住啦。不要弄到没养老院住,去坐提篮桥!”

    两个老头笑得抽风,旁边两个老太太远远看池塘边黄黄旱水仙,没听他们讲。

    “乡巴佬!你站在这里做啥?”方头老儿对我喊。

    我没理睬他,我看池塘,看见有手臂长的大鱼在塘底水草间游动,我指了指。

    方头老儿也看见了,他调皮地挤挤眼,对那个细杆儿同伴说:“露一手?”

    他们从地上麻布袋里拖出一个长杆东西,后面连着一个挺不小的蓄电池,方头老儿按了开关,然后看着廖老头笑。廖老头对岸看见他笑,阴森森回看他。

    廖老头又钓到一条鱼,这次这鱼挺大,是条淡水鲫鱼,鳞片翻出细密绿光,在草地上蹦。

    方头老儿嘿嘿一笑,手里长杆往池塘里点下去,只听扑哧一大声,水都震动得跳起来,一大圈一大圈的涟漪飞出去。大鱼小鱼慢慢浮了上来,像水底一瞬间放了很多氢气球出来。鱼浮到水面上,翻转白肚皮,全晕了。

    廖老头大吃一惊,从帆布椅子上跳将起来,手指对岸:“你、你、你电鱼!”

    施老儿方方的黑皮脑袋现在是枚快活的麻将牌,在粗颈子上抖,四个老头老太齐伸网兜,捞几条大青鱼和一只白肚皮王八。

    “你可以钓鱼,我不能电鱼?”施老头得意地揶揄廖老头,开心得像打了胜架的屁孩。

    “没规矩没王法了!这个违反规定的!”廖老头气得发抖,“连我们都有危险!”

    “危险你个屁!”方头老施霸气十足,“我是等你钓竿上了岸才电的!”

    “廖领导以后要小心了!”细杆子老头站在老施边上插话,“要适当离开我们远一点。万一漏电,你一脚去了,我们也只有过失责任。你犯不着的!”

    老施和这细杆子一起大笑,边上两个老太又去看旱水仙,置身事外。

    廖老头身边的老头老太人人变了脸色,说:“这事大了,不能再捣糨糊。找黄院长,请他们搬其他楼去住。”

    “赤裸裸的威胁!”廖老头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