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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静草原

    那天恰好是七月中最好的一天,这样的天只有在持续的好天气之后才可以遇到。从早晨起,天色就很晴朗,朝霞并不发出火烧似的颜色,却四散成浅红的虹彩。太阳不似火焰般热,不似火烧般红,像盛暑时候一样,也不是浓紫色,像刮大风前的光景,却显出灿烂的颜色,静悄悄地浮在又窄又长的乌云底下,发着新鲜的光明,四周还烘托着薄紫色的浅雾。上面一层正在舒展着的云彩幻成几条长蛇的模样,这几条长蛇的光辉好像银子的光辉一般。可是一会儿又涌出几道光线,飞也似的变成一种强烈的发光体。快到中午的时候,时常显出许多又圆又高,金灰色的云彩,还镶着白色柔和的边儿。这些云彩静悄悄地一点也不动,仿佛许多小岛,零零落落散在无穷尽的河边。在低空的云彩渐渐移动着,黑暗起来,中间的蓝色已经看不清楚,但是那些云彩自身却苍白得和天色一般,显出光明和暖气。天边的颜色整天没有变动,四周都是一样的,没有一处黑暗,也没有一处打雷,仅在某处地方从上往下落着不易察觉的雨丝,远远望来,好比淡碧色的细带。近暮薄的时候,这些云彩消失了。其中最后的几块带着黑色,似烟一般的云彩,朝着落日幻成玫瑰色的柱子。太阳静悄悄下落时,正和它升天时一般安静,鲜红的光线射在黑沉沉的地上。不久,晚星扣在上面,轻轻地闪耀着。在这种日子,一切色彩都很光亮,却不鲜明,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温和的气象。在这种日子,热气有时是极剧烈的,有时还在旷田的斜坡上蒸发着。可是风一吹起来,就赶散了积聚着的暑气。在干燥并且清洁的空气里,可以闻到苦艾、裸麦、荞麦的香味,就是黄昏前一小时,也不会感到凉。在这样的天气去收获麦子,是农人们求之不得的。

    我就在这样的一天去图拉省却伦县行猎。我找到并且射中了许多野味,满载的猎囊毫不留情地触痛我的肩膀,但是那时候晚霞已经消失了,天空中的斜阳虽已不发光彩,却还很明亮,寒冷的黑影开始浓密并且散布开来,这时候我决定回家去了。于是,我快步穿过浓密的树林,走到一个小山坡上,低头一望,那个右边有橡树林,远远矗立着一座低矮的白色的教堂的熟识的平原,竟自不见了,所见的却是我不认识的地方。我的脚旁是一条狭窄的平地,对面高耸着白杨树林。我站在那里,疑惑起来,四面望着,兀自想道:“唉我完全不该走这条路,太偏着右边了。”我当时一边惊奇着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一边赶快从小山坡上下来。一种不爽快的湿气立刻朝我袭来,仿佛走进冰窖一般。平原上又深又高耸的草很潮湿,白得像平铺的桌布,那上面实在有点难走。我赶快向别的方向走去,沿着白杨树林,往左走。蝙蝠在白杨树中飞来飞去,在黯淡不分明的天上很神秘地旋转着。一只晚归的小鹰在高处敏捷地飞着,急着回到自己的巢里去。我当时自忖道:“我只要走到那边尽头处,立刻就会有道路了,唉,多走了一里的冤枉路。”

    后来我走到树林的尽头,但是那里并没有什么道路:几棵未伐尽的小树挡在我的面前,小树的后面是空旷的田地。我又止住步,“这是怎么回事?我究竟在哪里呢?”我开始回忆今天是怎么走的,走过什么地方。后来,我幡然醒悟:“啊这个是帕拉辛的树林不错这也许是辛得叶夫林区。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样远吗?真奇怪现在该往右走了。”

    我穿过树林,向右走着。那时候夜色已临,仿佛雷雨前的黑云一般,黑得极快,随着夜气,黑暗之幕升起了。我眼前遇到一条小道,便顺着这条道路走着,很注意地向前看望。四周万物迅速黑暗起来,寂静起来,仅有鹁鸪鸟几只在那里喊叫着。一只小夜鸟振起自己柔软的羽翼,静悄悄地飞得很低,几乎撞在我的身上,又怯生生地飞到一边去了。我走出林边,在旷田上慢慢地走着。那时候我很难辨别远处的景物,附近田地发着白色,阴沉的暗影在田地后边抬高起来,越移越近,刹那间形成黑漆的一团。我的双腿在凝冻的空气里一步步迈开。白晃晃的天色又发起蓝来,这已经是晚间的蓝色。繁星闪耀着,动摇着。

    后来才发现,被我认作小树林的其实是一个黑暗的、椭圆形的山丘。我第三次止住步,朗声说道:“我究竟在哪里呢?”说时,看着自己那只英国种斑黄色的猎狗狄安卡,但这只四足兽中最聪明的畜类只是垂着尾巴,很忧愁地转着疲倦的眼睛,并不给我一点有益的劝告。我不由得惭愧起来,很失望地往前看着,仿佛忽然猜到哪里是应该走的道路,便走到山丘上去,遇见一处极浅的四周已经开垦过的洼地。

    我顿时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这个洼地的边儿是倾斜的,底上凸立着几块大白石,好像是爬到山谷里开秘密会议的样子。这里又黑暗,又凄惨,天空挂在上边,又阴又静,竟使我的心难受得厉害。有一两只野兽在石头中间衰弱可怜地嚷叫着。我赶快回身跑到丘冈上去。到现在我还没有丢失找路回家的希望,但是我已经确信我是迷路的了,所以也就不急于知道那些完全沉没在黑暗之幕中的周围景物。顺着星光,我一直往前走去,往远处走去。我这般走了半小时的工夫,很艰难地移着脚步。我觉得自有生以来没有走过这样空旷的地方,四面一点火光也没有,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个倾斜的小山头换成别个山头,田地无穷尽地连接着别的田地,树木仿佛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站在我的鼻子前面。我一直走着,已经准备找一块地方歇宿到天亮再说,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可怕的深渊边。

    我赶紧停住疲劳的脚步,从朦胧的夜色里,看出脚底下远远有一片广大的平原。宽阔的河流弯弯曲曲流在上面,成半圆形,河水光亮的反照闪闪不定。我站立的那个山头,忽然降成垂直的绝壁,山头峥嵘的轮廓发着黑色,和蓝色的天空形成很大的差别。在我的脚底下,绝壁和平原所拼成的那边,黑沉沉的河流附近,正烧着两处火,发出鲜红的火焰。火旁围着几个人,黑影儿摇摇不定,有时还会照出一个长着毛蓬蓬的头发的人的额头。

    我这才知道我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在我们那里很出名的白静草原。但是我回家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尤其是在夜间,两腿累得竟要弯曲下去。我决定走近火光,在被我认作牛羊贩子的人中等候朝霞。我很顺利地走下山去,但是还来不及把最后拉住的一根树枝从手里放开,就听到两只狗的吠声,向我奔来。这时,火旁发出一阵儿童的声音,两三个小孩很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我赶紧大声回应他们的叫喊。他们跑到我面前,立刻把自己的狗叫回,我向他们走去。

    我把那些靠火围坐的人认作牛羊贩子,实在是错误了,其实不过是邻村的农家孩子在这里看守马群。夏天时候,我们都把马群在晚上赶到田地里去喂草,因为白天苍蝇和虻虫会让它们不得安宁。薄暮时候把马赶出去,趁着朝霞赶回来,这是农家孩子的一大乐事。他们不戴帽儿,穿着旧羊皮的短衣,坐在活泼的马背上,欢呼唱歌,手舞足蹈,大声笑着。尘土像黄色柱子一般飞升起来,弥漫在路上,马蹄声传向远方。一匹红色乱毛的马,夹着尾巴,不住地换着脚步,在最前面跳跃着。

    我坐在他们旁边,讲述我迷路的情形。他们问我从哪里来,之后就静默着,坐到别处。后来,我躺在一棵树木底下,向四周看去。这种景致是很别致的:篝火周围有一圈圆形的、红色的光环,在黑暗中颤抖着;火焰舐着葡萄树的枯枝,一下子又隐灭了;一条又尖又长的影儿倏地推进去,跑到火焰中;黑暗正同光明搏斗呢。有时候,当火焰燃得微弱,光环狭窄起来的时候,摇动的黑暗中陡然插进一只红栗毛的马头,或者是全白的马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慢慢儿嚼着长草,垂下头去,立刻就隐灭了。只听见它继续在那里嚼着草,嘶声叫着。从光亮的地方很难看见黑暗中所有的事物,所以临近的地方仿佛张着一块黑幕。可是在远处地平线那里看得见几处山丘和树林,仿佛斑点一般。乌黑的天高临在我们头上,露出一种神秘的、伟大的气象。吸着俄国夏夜这种特别的、沉醉的、新鲜的气味,胸脯不由得很甜蜜地紧促起来。四周寂静人声,偶尔能听见附近河中大鱼拍水的响声,还有岸畔的芦草被微波所荡动,慢慢地响动着。

    篝火轻轻地爆响着。儿童们靠着火坐着,两只小狗也坐在那里,露出那种仿佛要吃我下去的样子。它们对我这个陌生人露出不满的神情,懒洋洋地皱着眼睛,有时还吼叫起来。这里一共有五个孩子,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斐迪亚、帕甫卢夏、依留夏、考斯提亚、凡尼亚。现在,我打算把他们介绍给诸位读者。

    最大的孩子是斐迪亚,十四岁左右。他发育得很好,脸庞美丽而细小,金黄头发很浓密,眼睛极光亮,时常做出那种半高兴,半散漫的微笑。从各方面来看,他的家庭应该很富裕,来到田地并不是为生计,而是为了玩。他穿着一件斑色的衬衫,镶着黄边,披着的一件新制的小外套,几乎从他窄狭的小肩上脱落,青色的腰带上挂着一只木梳,半统高的皮靴显然是他自己的——不是他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帕甫卢夏的头发是搅乱着的,并且发黑,眼睛是灰色的,宽宽的颊骨,脸部是发白的,并且有点麻点,嘴很大,却是极端正的,头部又圆又大,身体很矮,很粗拙。这个小孩自然不大美丽,不过我极喜欢他: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又聪明又直爽;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力量。他的衣裳并不华丽,不过是寻常农人的衣服罢了。

    第三孩子依留夏的脸部并不十分好看:鼻儿钩着,额头凸出,近视眼,表现出一种迟钝的、病态的样子,紧闭的嘴唇显得很严肃,宽阔的眉毛总是皱在一起,仿佛因为火光把脸照皱了。他那黄里带着白色的头发在低矮的毡毛的小帽底下露出几根尖辫,他屡次总是用两手撩到耳朵上去。他穿着新的草鞋和绑腿,一根粗绳在身上绕了三次,很仔细地缚住他那件齐整的黑衣。看他和帕甫卢夏的模样都不过十二岁左右。

    第四个小孩考斯提业,年纪在十岁左右,他那种情思和悲愁的眼神引起我好奇之心。他的脸部并不很大,还是很瘦,带着小黄斑点,下巴很尖锐,仿佛松鼠一般,嘴唇竟不大能够辨别。但是他那双黑色、发光的大眼睛给人很奇怪的印象:这双眼睛好像愿意诉说一些舌头——至少在他的舌头上所不能表达的东西。他的身材极小,身体很虚弱,穿的衣裳显得十分穷苦。

    最后那个小孩凡尼亚,我起初不大留心,他躺在地上,很舒服地盖着席子,有时候从里面伸出那个头发蓬散的小头来。这个小孩约有七岁光景。

    我躺在旁边树木底下,看着那些小孩。一只不大的罐子挂在一处火上,里面煮着马铃薯。帕甫卢夏守着这只罐子,膝盖跪在地上,一直在试水温。斐迪亚靠着手肘躺在那里,不时用手摸着外套的边儿。依留夏同考斯提亚坐在一起,还在那里皱着脸。考斯提亚微俯着头,向远处望着。凡尼亚躺在席底下一动也不动。我假装睡着,几个孩子开始慢慢谈起话来。

    起初他们随便说些空话,说明天的工作和马匹的事情。忽然,斐迪亚朝着依留夏,仿佛要提起被截断的话题的样子,问道:“唔,你怎么样,你看见过家精(住在人家里的精怪)吗?”

    “不,我没有见过,并且也看不见,”依留夏用低哑的声音回答着,这种声音同他的脸色完全不相符合,“但是我听见过,并且也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帕甫卢夏问道:“它在什么地方住着呢?”

    “在旧时纸厂的一间房子里住着。”

    “难道你到纸厂里去过吗?”

    “自然去的。我同我哥哥阿夫都士卡在那做工,做磨纸的事情。”

    “哎哟,你简直是个工人了”

    斐迪亚问道:“不过你怎么会听见他呢?”

    “是这样的。我同我哥哥阿夫都士卡,斐迪亚·米亚夫士卡,斜眼伊瓦司卡,从红山来的伊瓦司卡,苏霍洛科夫的伊瓦司卡,还有其他几个孩子,都在这个厂做工,我们一共有十个小孩,成为一个组。那一天,我们轮着在纸厂的房子住宿,我们以前不住在那里,因为有一个名叫那扎洛夫的监察员不许我们回家去,他说,你们那些小孩何必回家去?明天活儿很多,不必回家去了。我们这就留在那里,一块儿躺着。阿夫都士卡刚要开始说‘如果家精来了我们怎么办’的话,他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人从我们头上走过。我们大家都躺在下面,他却在上面的轮子旁边走着。我们听见他走着,底下的木板吱吱地响着。后来,他从我们头上走过,水忽然在轮子旁边响起来,轮子也转起来。后来,他又往上走去,到门那里,又从扶梯上走下来,走得不慌不忙的,他脚底下所踏的楼梯也一步步在那里呻吟。他走到我们那间屋门那里,等着,等着,门忽然一下子开了。我们大家都惊扰起来,一看没有什么。忽然看见一只水桶在汲纸的网里动起来,又举上去,一会儿便沉下来,仿佛有人在那里舞动它,一会儿就放在原位上面,一动也不动了。这时,另一只水桶忽然从钉上脱下来,一会儿又回到钉子上了。接着,仿佛有人向门那里走去,一会儿咳嗽着,一会儿打喷嚏,仿佛一只母羊。我们大家都倒在一堆儿,互相拥抱着。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害怕呀。”

    帕甫卢夏说道:“真奇怪他为什么咳嗽呢?”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潮湿的缘故。”

    大家都静默了。

    斐迪亚问道:“怎么样,马铃薯熟了没有?”

    帕甫卢夏用手摸了一摸,说道:“没有,还是生的。”说到这里,他转脸向河流那里看了一下,又说道:“你看,那边拍着水的也许是淡水鱼。看,那边那粒小星正在闪动着呢。”

    考斯提亚轻声说道:“诶,我对你们讲一桩事情,请你们听着,前几天我父亲讲给我听的。”

    斐迪亚表现出赞成的态度,说道:“唔,我们都听着。”

    “你们认识村中的木匠伽夫瑞拉吗?”

    “唔,是的,认识的。”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不快活,总是闭着嘴不说话,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把他这样不快活的缘故讲给你们听。我父亲说,有一天他到树林里去采松子,一下子竟迷路了,后来天黑了,他只好坐在树下,等候天亮,他不由得打起盹儿来。正在打盹儿的时候,忽然听见仿佛有人在叫他。他四下一看,并没有人,就又打起盹儿来,又有人叫着。他又四下一看,看见在树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人鱼,在那里摇曳着,招手让他过去,还不住地笑着。那时候月亮正发着强烈的光亮,差不多什么东西都可以看见。她全身又白又光亮,独自坐在树枝上面,仿佛鲫鱼或白杨鱼的形状一般,恐怕连鲫鱼都少见这样的银白呢。这竟把伽夫瑞拉弄得紧张不已。那个人鱼总在那里笑着,向他挥手。伽夫瑞拉打算站起来,听从人鱼的召唤,跑到她面前去,可是真险呀上帝就在那个时候使他开悟起来:他打算在自己身上画一个十字。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很难画十字了。据说,他的手仿佛石头一般,不能转动一下。哎哟,你们猜怎么样?等到他一画十字,那个人鱼竟止住笑容,忽然哭泣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头发擦着眼睛。伽夫瑞拉看了她一下,问道:‘你这个林中毒物,为什么哭泣?’人鱼对他说道:‘请你不要画十字,我要同你一起幸福地生活一辈子。我所以哭泣,所以懊恼的缘故,是因为你画了十字,并且也不是我一个人要懊恼,你也要懊恼到死。’她这样说着,便从树上消失了。伽夫瑞拉这才明白过来,并且知道了怎样从树林走出去。不过从此以后,他就显得不快活,有点懊恼的样子。”

    彼此静默了一小会儿,斐迪亚便说道:“唉这个树林中不洁的东西,怎么能够损坏基督徒的心灵呢?他自然不能听她的话。”

    考斯提亚说道:“去你的吧伽夫瑞拉还说她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可怜,仿佛田蛙一般呢。”

    斐迪亚继续问道:“你的父亲亲口对你讲的这件事情吗?”

    “亲自讲的。我躺在帐篷下面听得很仔细。”

    “真是奇怪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她是喜欢他,所以招呼他过去。”

    依留夏插言道:“是的,是喜欢他怎么样她打算蛊惑他,她所希望的就是这件事情。这是她们的事情,那些林仙的事情。”

    斐迪亚说道:“这里也许可以遇到女仙呢。”

    考斯提亚说道:“不对,这里是清洁的地方,自由的地方,就是有一样:这里离河很近。”

    大家都不说话了。忽然远处传来一种延长的、响亮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声音,起初在空中升起来,然后慢慢地消失。好像有一个人在地平线长久地喊叫着,却又好像有一个人在树林内用柔和、尖锐的笑声回应他,一种衰弱并且敏锐的啸声在河上萦绕。孩子们面对面看着,不由得哆嗦起来。

    依留夏微语道:“基督的力量和我们同在”

    帕甫卢夏喊道:“唉,你们都是乌鸦的胆量害怕些什么?看,马铃薯煮熟了。”于是大家都走近罐子旁,吃起马铃薯来。只有凡尼亚一个人不动身。帕甫卢夏又对他说道:“你不来吃吗?”

    但是他始终不肯从席底下爬出来。罐子里很快就空无一物了。

    依留夏开口说道:“你们听说过前几天在瓦尔维发生的事情吗?”

    斐迪亚问道:“是不是在河堤上的事情?”

    “是,是,在靠近河堤的地方。这块真是不干净的地方,四周全是些洼谷深坑,深坑里藏着许多毒蛇。”

    “唔,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快说吧。”

    “是这样的,斐迪亚,你也许不知道在那边还葬着被溺死的人。他淹没了许久,那时候这个湖还是很深的,不过他的坟墓还可以看见,不过那也不大能看见的了,简直好像一个小土丘一般。前几天,总管把牧狗的人叶米尔叫来,对他说,你到邮局里去一趟。我们那个叶米尔时常去邮局,他把所有自己的狗都弄死了,那些狗也实在不能在他那里生活着,因为没有一只狗活得长久,不过他终是一个好的牧狗人。且讲叶米尔去取邮件,偶然在城中延迟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那时候正在黑夜,清亮的月夜,月亮正高高照耀着。叶米尔从河堤那里走过:他必须走这条路。他这样走着,看到那个溺死人的坟墓上有一只小羊,毛儿又白又多,很好看,在那里慢慢走着。叶米尔想把它抓住,一面想着,一面爬上去,竟把那只小羊握在手里,但是那只小羊却也没有挣扎。叶米尔便带着它来到马那里,但那匹马看见他,竟抵抗起来,发着鼻息,摇着脑袋。不过他还是制伏了马,骑在上面,把那只小羊放在面前,重行上路。他看着那只小羊,小羊也两眼呆呆地望着他。叶米尔不由得困惑起来,他真不知道羊儿为什么会用眼睛看人。但是这还没有什么,他开始摸它的毛,还冲它叫道:‘咩,咩’不料那只羊忽然也露着牙齿,对他叫道:‘咩,咩’……”

    讲故事的孩子还没说完,两只狗忽然同时站起来,一边汪汪叫着,一边从火旁跳开,隐入黑暗中去了。孩子们都害怕起来,凡尼亚从席子里面跳起来。帕甫卢夏一面喊叫着,一面去追两只狗。它们的吠声迅速地变小了,只听见受惊的马群不安的马蹄践踏之声,帕甫卢夏大声喊道:“塞雷意舒慈卡”过了一会儿,吠声静了,仍旧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帕甫卢夏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孩子面对面互相望着,仿佛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倏地传来马蹄跳跃的声音,它忽然在一棵树旁停了下来,帕甫卢夏已经拉住马鬃,很敏捷地跳了下来。两只狗也跳到火光照亮的小圈里来,坐在地上伸出红舌头。

    孩子们都问道:“那边什么事?什么事?”

    帕甫卢夏一面向马挥着手,一面回答道:“没有什么,可能是那两只狗闻到什么味道了。我想是狼。”他用很冷淡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我不由得十分赞赏帕甫卢夏的为人,他在这个时候实在很有魅力。在骑了一次快马之后,他那张不好看的脸显得非常勇敢和坚忍。他手里并未拿着鞭子,竟能在深夜里毫不迟疑地一个人骑着马去赶狼。我望着他不由得想道:“这个男孩真棒”

    考斯提亚怯生生地问道:“你看见狼了没有?”

    帕甫卢夏答道:“狼在这里自然是很多的,不过它们只有在冬天才会不安分。”

    他说完,又靠在火前了。当时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放在一只狗的后脑上面,那只受到宠爱的畜类很久都没有转脑袋,斜眼看着帕甫卢夏,带着一种骄傲的态度。

    凡尼亚又藏到席子底下去了。

    斐迪亚又说道:“依留夏,全因为你对我们讲了恐怖的事情,”他说话时候表现出的那种态度,仿佛他是富农之子,应该充当首先发言的人一般,“所以两只狗儿受着魔力,汪汪地叫个不停。我确实也听说,你们那块地方是很不干净的。”

    “瓦纳维次?听说在那里总是能看见旧田主——故世的田主。听说他穿着大衣,慢慢儿走着,总在那里咳嗽,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天绰费米奇老人看见了他,便问道:‘伊凡·伊凡尼奇老爷,您在地上找什么呢?’”

    斐迪亚惊愕地插嘴道:“他问他了吗?”

    “是的,问过他,”

    “唔,绰费米奇真是太勇敢了。唔,他怎样回答呢?”

    “他说,我在寻找能开锁破石的虎耳草呢。他说得声音极低。——伊凡·伊凡尼奇老爷,你要虎耳草做什么用。他说,绰费米奇,坟墓压得我难受,想离开那里。”

    斐迪亚说道:“你看看他还觉得活得不够”

    考斯提亚说道:“这真是奇怪我以为只有在‘追善礼拜六日’(在俄历十月底,又名‘普赦日’)才能看见死人呢。”

    看得出来,依留夏比别人多知道些村间的迷信,他带着自信的态度说道:“死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得见的。不过在‘追善礼拜六日’那天你能够看见这一年必须死亡的活人。到了晚上,只要坐在教堂的台阶上,一直看着路上。谁从你面前走过,这一年谁就要死去。去年我们那个村妇尤利娜娅曾到教堂里去看过。”

    考斯提亚带着好奇的态度,问道:“唔,她看见过谁没有?”

    “看见过。起初,她坐在那里很久,一点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只有一只小狗在别处乱叫。忽然,她看见一个小孩穿着一件汗衫在小路上走着,她仔细一看,原来是依瓦士伽·费多谢夫。”

    斐迪亚插言道:“是春天死去的那个小孩吗?”

    “就是那个小孩。他在那里走着,并不抬头,可是尤利娜娅认识他。后来,她又看见一个村妇在那里走着。她仔细看着,哎哟,老天爷呀原来就是她自己。尤利娜娅自己走着呢。”

    斐迪亚问道:“难道是她自己吗?”

    “是的。”

    “可是,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不过一年还没有过呢。你不妨看一看她的脸,毫无血色,不成人形了。”

    大家又静默起来。帕甫卢夏投到火里一把干枝。干枝在爆发的火焰里吱吱地响着,冒着黑烟,慢慢燃尽,火焰的光四散到各处。忽然,一只白色的小鸟飞到光圈里,立刻很害怕地回转身去,呼扇着双翼飞走了。

    帕甫卢夏说道:“这只鸟儿一定是迷路不能回家去了。现在它在这里飞着,不定投奔到什么地方去,一投奔着了,就会歇宿到朝霞出来再飞走。”

    考斯提亚说道:“喂,帕甫卢夏,这也许就是一个朝天上飞去的正直的魂灵呢。”

    帕甫卢夏又把一把干柴投在火里,出神了半天,才说道:“也许是这样。”

    斐迪亚又接着说道:“帕甫卢夏,请你说,在你们夏兰莫夫也能看见‘天上的预兆’吗?”

    “能看见的。怎么太阳会看不见了呢?”

    “你们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不但是我们,听说在太阳隐去的时候,连我们的田主老爷也害怕得不得了。还有在田主老爷厨房里的那个厨婢,太阳刚一隐去,她就拿起瓶罐等东西往炉上打去,一面还说道:‘现在谁还去吃东西,已经到了天翻地覆的时候了’就这样胡嚷起来。我们乡下却发生了一种谣言,说有许多白狼将要走遍大地,吃尽人类,残忍的鸟也将飞来,并且也要看见那个特里什卡。”

    考斯提亚问道:“特里什卡是什么人?”

    依留夏插言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哥们儿,你居然连特里什卡都不知道。你在村里是坐在家里的小孩,真是说对了特里什卡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所以成为奇怪的人,因为无论怎样人家都捉不住他,更不能对他做什么事情,实在是奇怪的人呢。比如说,基督徒想把他捉住,拿着棒攻打他,把他围住,可是,他只要对他们一转眼睛——一转眼睛,他们自己就互相攻击起来。譬如,把他囚在监狱里面,他只要请求看牢的人让他用瓦罐喝一点水,瓦罐一给他取来,他就钻进罐里,不知道逃往哪里去了。人家用锁链给他扣上,他只要顿一顿脚跟,锁链就从他身上脱落下来了。特里什卡走遍了各村各镇,想要蛊惑基督教的信徒。你要侵犯他却是不可能的,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魔鬼呀”

    帕甫卢夏用不紧不慢的声音继续说道:“是的。我们那里的老人都说只要‘天上的预兆’一出现,特里什卡就来了。所以预兆一出现,许多人都跑到街上和田地去,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是很宽敞的,可以看得很远。大家一看,忽然从山上走来一个人,那种怪样子,他的脑袋更是奇怪。大家都嚷道:‘喂,特里什卡来了喂,特里什卡来了’大家四处跑开。我们的村长爬到小沟里去;村长的夫人跌进门槛里去,破口大喊,让那只驯养的狗受到了惊吓,咬断了锁链,从篱笆跑出去,跑到树林里去了;库兹伽的父亲陶落费支跳到燕麦堆上,蹲在那里,学起鸟叫来,心想:‘害人的仇敌也许会对鸟儿怜惜一下。’大家都这样害怕起来。不料那个人却是我们的桶匠,名叫瓦维拉。他买了一只新水桶,便把那空桶戴在头上了。”

    孩子们都笑起来,一会儿便又静默了,就像人们在露天中聊天那样。我向四周望了一下:夜色庄严而寂静,午夜的干热已经代替了薄暮时潮湿的空气。离朝霞的出现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上没有月亮,无数金色的星星静悄悄地朝着银河游去。突然,一种奇怪、尖锐、病态的喊声从河上传来,过了一会儿,又远远地重复了一遍。

    考斯提亚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帕甫卢夏安然说道:“是鹭鸟在那里鸣叫呢。”

    考斯提亚接着说道:“是鹭鸟。喂,帕甫卢夏,那次我听见的是什么,你可能会知道。”

    “你听见什么?”

    “是这样。我从石岭去莎士基诺,起初走过的都是胡桃树林,以后走的是草地。你知道,在山涧的转弯处有一个深坑,在春天泛滥时所积的水到了夏天还没有干尽,上面全长着芦草。我就在这个深坑旁边走过,忽然坑里面仿佛有一个人在呻吟,呻吟得很可怜:‘呜——呜——呜——呜——呜——呜’那时候已经很晚,又听见那种病恹恹的声音,我害怕极了,真想哭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呢?什么东西呢?”

    帕甫卢夏说道:“去年,有一群贼曾把木商阿金淹死在那个深坑里,也许是阿金的灵魂在那里诉冤。”

    考斯提亚瞪着那双大眼睛,说道:“噢,原来如此。我不知道阿金在这个深坑里淹死,如果知道,我肯定会吓得半死。”

    帕甫卢夏续说道:“听说有些小田蛙也会发出这样可怜的鸣叫。”

    “田蛙吗?唔,不,这个不是田蛙。这是那个……”正说着,鹭鸟又在河上鸣了一声,考斯提亚喊道:“哎呀这真像林鬼的叫声”

    依留夏回答道:“林鬼是不叫的,它是个哑巴。它只能击着手掌,发出响声。”

    斐迪亚带着讥笑的口气,对他说道:“你究竟见过林鬼没有?”

    “没有看见过,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他,不过别人看见过。有一天,它在一个农人家里绕了一圈,竟把那个农人引到树林里去,在一处田地上转悠,到了天明才走回家去。”

    “那么,他看见林鬼了吗?”

    “看见的。他说林鬼站在那里,又大又黑,仿佛包着什么东西,好像在树后,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又仿佛躲着月亮,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

    斐迪亚轻轻抖了一下,耸着肩膀,喊叫道:“唉,你呀呸”

    帕甫卢夏说道:“为什么这种不干净的魔物会在世上存在?真讨厌”

    依留夏说道:“不要骂了,它会听见的。”

    于是,大家又静默起来。

    忽然,凡尼亚的声音响起来。他说道:“看,看,看,天上的星星,仿佛蜜蜂聚拢在一块儿”

    他一边说,一边从席子底下伸出红扑扑的小脸来,握住拳头,慢慢儿抬起头看着天空。其他孩子的眼睛也朝上看去,良久才放下来。

    斐迪亚柔声问道:“凡尼亚,你的姐姐安妮卡还好吗?”

    凡尼亚娇声说道:“挺好的。”

    “你问问她,为什么不到我们这里来。”

    “那个我不知道。”

    “你对她说,让她来。”

    “我可以说。”

    “你对她说,我要送给她糖吃。”

    “有我的吗?”

    “也给你。”

    凡尼亚叹了一口气,说道:“唔,我不要。你还是给她吧,她这个人真的很善良。”

    凡尼亚又把头放在地上。帕甫卢夏站起来,用手拿着空罐子。

    斐迪亚问他道:“你要干什么?”

    “到河边去舀一点水,我想喝水。”

    两只狗也起来跟着他走。

    依留夏目送他去。在后面喊道:“留神点,不要掉在河里。”

    斐迪亚说道:“他怎么会掉下去?他会留心的。”

    “是的,他会留心的。不过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弯身下去取水,水鬼便拉住他的手,一把拖下水去。以后大家就要说:这小子掉下水去了。其实怎么是掉下去的呢?你们看,在芦草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呢?”说着,他静听起来。

    芦草正在那里动着,嗤嗤地响着。

    考斯提亚问道:“那个傻女人阿库丽娜自从落水以后就疯了,对不对?”

    “是呢,现在还是这样听说她以前还是一个美女呢,水鬼毁了她的容貌。它肯定没想到人家会立刻把她救出来,所以就在水底给她毁容了。”

    这个阿库丽娜,我是经常遇见的。她穿着破烂的衣裳,面庞瘦得厉害,又黑得像煤炭一般,眼色十分暗淡,嘴永远张着,常在大路上的一处地方整小时来回走着,把一双瘦手紧捧在胸前,慢慢儿一步一步挪着,仿佛野兽在笼里一般。无论别人对她说什么话,她都痴痴地笑着。

    考斯提亚继续说道:“听说阿库丽娜因为受她情人的哄骗,所以掉到河里去的。”

    “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考斯提亚又说道:“你记得瓦西亚这个人吗?”

    斐迪亚问道:“哪一个瓦西亚?”

    考斯提亚答道:“他就是沉没在这个河里的呀。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孩,他的母亲斐克里斯达很爱他。斐克里斯达仿佛早就觉得他将要在水里发生灾难似的。有一年夏天,瓦西亚同我们去小河里洗浴,她竟惊慌起来。别的村妇倒没有怎么样,拿着水桶摇摇摆摆地走过,斐克里斯达竟把水桶放在地上,对她儿子喊道:‘回来,回来,我的孩子喂,回来,回来,我的宝贝儿子。’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竟淹死了。那一天他在岸上游玩,他母亲也在那里拾草,忽然听见仿佛有人在水里放泡儿。她一看,瓦西亚的帽子在水上浮着。从此以后,斐克里斯达便成为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她儿子溺死的地方,一躺下就唱歌。你大概能记得,瓦西亚也唱过这样的歌,所以她也唱,然后哭泣,不停地抱怨上帝。”

    斐迪亚说道:“帕甫卢夏回来了”

    帕甫卢夏手里拿着盛满河水的罐子,走到火旁,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孩子们,事情不大妥当。”

    考斯提亚赶紧问道:“什么事?”

    “我听见瓦西亚的声音了。”

    大家都哆嗦了一下。

    考斯提亚不由得轻声说道:“你什么意思?说得清楚点。”

    “真险呀。我刚在河边弯下身子,就听见仿佛像瓦西亚似的声音在水底下叫我:‘帕甫卢夏,喂,帕甫卢夏,请你到这里来。’我立刻就跑开了,不过水已经取到了。”

    “哎哟,上帝哪哎哟,上帝哪”孩子们一边说着,一边画起十字来。

    斐迪亚说道:“这是水鬼在那里叫你呢。我们刚刚还在聊瓦西亚。”

    依留夏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唉,这真是噩兆。”

    帕甫卢夏露出果决的态度,说道:“唔,不要紧,随他去吧命中注定的事逃也逃不掉。”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可见帕甫卢夏的话起了很大作用。大家都围在火前,仿佛要准备睡觉一般。

    考斯提亚忽然抬起头来,问道:“这是什么?”

    帕甫卢夏静听了一下,说道:“这是小鹬在那里飞着吹哨呢。”

    “它们往哪里飞?”

    “听说它们会飞到永远没有冬天的地方。”

    “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真有的。”

    “远不远?”

    “很远,很远,在暖海的后面。”

    考斯提亚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时从我同这些孩子做邻居以来,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了。月亮这才出来,起初我竟没有看见,因为它又小又窄。先前许多高悬在天空的星星已经移到黑暗的天边去了,四周一片寂静,那种只在早晨才有的寂静。空气中的香气渐渐散去,有一股潮湿之气。夏天的夜真是不长呀孩子们的谈话随着柴火的熄灭而终止。狗儿也打起盹儿来,马儿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低着头睡着了。很快,我也睡着了。

    一阵微凉的风从我的脸上吹过。我张开眼睛,朝霞还没有出现,但是东方已经发白了。依稀能看见四周的景象,但是很模糊。灰白色的天空中,星星流转着微弱的光,有的已经隐灭了。地面上有些潮气,树叶上结满露珠,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早晨的微风飞舞起来,我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抖动,与它应和起来。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孩子那边去。大家都睡在灰烬的柴堆附近沉睡,只有帕甫卢夏半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向他点了点头,便沿着河边离开了。我走了不到两里路,就看见一片宽大潮湿的草地,前面是森林,后面是满是尘埃的大路。在朝霞的笼罩下,树叶、河流都变成徘红色和金色。万物复苏。粗大的露珠发起红来,变成光亮的宝石;钟声迎面传来。突然,夜晚陪伴我的那群孩子骑着马从我面前急速跑过。

    还有一件伤心的事情应该在这里说一下,就是帕甫卢夏在那年过世了。他不是淹死的,是从马上坠下摔死的。这样可爱的青年,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