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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同病相怜

    丑时刚过,道旁那头灰驴啃足了枯草,悄悄卧倒在地,险些将那包鼓囊囊的书滑落;它的主人,永嘉书生张亚仍在酣睡中,鼻息声升入夜空,远远地传来。

    “多亏先前将香火念力打散了些,不然能否捆住女鬼身形便不好说......”

    陆安平暗想着,收紧那道纤细的元青藤,瞥了眼扎麻花辫的女鬼,却是小心地防范着小狐仙绾绾。

    ——方才那口迷雾,饶是经金乌扶桑图化解,此刻头脑仍有些昏沉。

    绾绾脸上泪痕早已消逝,辟邪符也似乎没造成什么伤害,唯有脖间那道勒痕殷红深入、分外明显。

    她正拱着两手,点头如捣蒜,面色却有些疑惑,似乎没明白少年如何醒来。

    陆安平不忍多看,转过头,去看身侧女鬼。

    惨淡的鬼火自然隐去,元青藤紧缚的女鬼竟透着几分嗔态,眼神示弱,鹅蛋脸生着些细微纹路——想来身死时不过三十岁许。

    “你是什么来历?”

    陆安平方才往怀中不过虚张声势,听闻一狐一鬼对话,心早已软下半分,故而语气也缓和了些。

    “妾身姓胡,名三娘,原是江陵人氏,如今死了大约百多年了——”

    女鬼叹了声,“这些年在宜昌地界厮混,也有些村民信仰,享些香火;只是前不久便被正一观的黄帔道士拆了庙宇、毁了神像,才流落在外......”

    见陆安平面色迟疑,胡三娘赶紧道:“三娘原是庇佑一方百姓,对庶民有求必应,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听那书生所说淫祀,一时不忿,才出来捉弄......”

    “以为和正一派有些关系,才动了几分火气;天可怜鉴,三娘从未有过害人性命的念头!”

    胡三娘声音笃定,身形激动地颤抖起来。

    陆安平凝着眉头,转过头:“你呢,你这小狐仙方才装得真像!”

    先前历山初见那条独角火蛇原是天地间异种,开了灵智,勉强可称为妖,便有些称奇!

    哪知眼前小狐仙更胜一筹,竟然凝聚形体,化为娇滴滴的女娃,不由得暗感世间造化之妙。

    听到陆安平有些揶揄,绾绾直起身,吐了吐舌头:“我本是洞穴中的白狐,某一夜见星汉灿烂、有所感应,慢慢开始修行;后来庙中偷吃祭品,撞上姥姥,在一起相依为命......”

    绾绾说话虽带些奶气,但有条有理,心智比看上去成熟得多。

    她略顿了会,直至脖子,口中带着哭腔:“前不久,刚从正一观道士手中逃脱,险些丧了性命!”

    “原来如此!”

    陆安平轻吐口气,手腕一抖,收起元青藤,接着苦笑道:“我也是得罪夷陵正一观的道士,才半夜沦落到底!”

    “那位书生张大哥原是萍水相逢,不懂得修行......”

    “就说你不是坏人!”

    望着陆安平有些哭笑不得的脸,绾绾又吐了吐舌,扯住女鬼胡三娘衣角。

    “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胡三娘动了动身躯,略施一礼。

    ......

    ......

    篝火旁。

    陆安平蹲坐着,与一鬼、一狐闲说些话,心中泛起阵怪异的感觉——先前在历山辟邪驱鬼,如今却在和鬼神侃侃而谈。

    绾绾却没有太多顾忌,跳到躺着的张亚身旁,轻吐口气,而后对一脸疑惑的陆安平道:“陆哥哥,这口迷雾不伤人,免得他突然醒来,将他吓到!”

    言毕,那身月白色小裙后竟露出一节毛茸茸的尾巴来,接着绾绾变为一只小巧白狐,周身毫无杂色,唯有脖间一道殷红勒痕。

    “糟糕,现出原形了!”

    白狐黑溜溜的双眼弯了弯,尾巴轻翘着,尖尖的下巴翕动几下,仍是充满童稚的女声。

    见陆安平面露惊疑,一旁的胡三娘捏着麻花辫,解释道:“刚才是狐族生来便具有的幻术,绾绾连内丹都没凝聚,自然还不能化形——只是打通喉节,能开口说话而已。”

    原来如此......

    陆安平不懂妖类修行,想来所说内丹应与腾云境的金丹差不多,他略微颔首,拱拱手道:“之所以请两位留步,是想请教鬼神通幽之道?”

    “鬼神通幽?”

    胡三娘面色一惊,“你一个大活人,又有道门修行,怎么对此有兴趣?难道要炼制什么邪术?”

    白狐绾绾闻言,也倏忽轻跳几下,落在胡三娘身侧,两眼骨碌碌转着,颇有防备。

    “不不不!”

    陆安平想起姚化龙那几道百兽幡,忙摆摆手,笑道:“并不是什么邪术,也不是修行,只是对神魂、念头有些困惑。”

    不久前识海中初次现出金乌扶桑图,他陷入某种怪异状态,似梦非梦,却是实际的记忆碎片——比如桃花树下父母双亲的衣冠冢、渭水畔的伯父,乃至于襁褓中的含混记忆,令他十分好奇。

    ——先前听闻苗疆那位天蚕仙娘擅长鬼神通幽之道,通晓搜魂术,能搜人记忆;自身识海浩瀚无涯,回溯又极凶险,因此想看看这位百年老鬼有什么法门?

    “唉!”

    胡三娘摇摇头,长叹了口气,“妾身虽然是鬼,百年来也是摸索着修行,说不清里面的门道。”

    “不然也不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搞不清?”

    陆安平轻疑了声,接着脱口而出:“刚才你明明说自己死得好惨?”

    “最惨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死的的鬼!”

    胡三娘面色有些戚戚然,“人死时,有一瞬间重现一生的经历,便能洞彻所有因果,和尚们称作中阴光明!”

    “可怜三娘我死得懵懂,只记得一个道士施法,哪有什么中阴光明!甚至连那道士的形貌也不太记得!”

    三娘说着,又低声抽噎起来,怀中小狐仙绾绾摇了摇耳朵,跟着嗷嗷轻叫了两声。

    阴魂不散往往由于执念所系,不能洞彻死因,便只能游荡——从这个角度来说,胡三娘也算死得极惨。

    陆安平略停顿下,深吸口气,小心地问道:“是正一观的道士吗?”

    “不太像,正一观那些道士服饰都有规制,那道士穿了件百衲衣——也许是正一道士换了装束,也说不好......”

    胡三娘停止抽噎,手中罗帕擦干泪痕,缓缓说道。

    “之后呢?”陆安平心头一紧,不禁关切道。

    “身死后,那道士早已不见,我只存了半分残魂,浑浑噩噩的,一点寒风便能吹散;就这么游荡多年,渐渐增长些阴气,后来偶然寄居在破庙神像上,才慢慢得了些香火念力......”

    “姥姥七魄丢了扶矢魄,村舍的香火念力大半难以炼化,时间长了,渐渐堆积在体内,就成了大胖子!”

    小白狐眨了眨眼,喉咙又吐出童声。

    “这也正常。人世间的阴魂,能像三娘这般有清明的神志,便也极难得了!”陆安平点点头,有些自言自语道。

    “陆公子,你也看到先前那般臃肿,说来还要感谢你!”

    胡三娘掩面笑了笑,“百多年来,修行仍是摸不着门道,连香火念力也炼化不了太多。”

    “正一观寻常的黄帔道士还能应付几个,若是动了法器飞剑,妾身与绾绾便只有逃的分!”

    陆安平低下头,道门九艺中鬼神通幽向来神秘,眼前女鬼胡三娘不了解也不意外。

    正待感慨,哪知白狐绾绾突然开口道:“陆哥哥,你那辟邪符从哪里得来的?”

    他回过神,笑道:“白天在夷陵城中,与正一观的道士大打出手,随手从他们那抢来的!”

    “怪不得没见用步伐与口诀!”

    胡三娘点点头,抚着叽叽喳喳的白狐,继续道,“说起来正一观道士的符箓有些用处,不是寻常的散修所能比......”

    “陆公子那道藤鞭,应该是有传承吧!”

    陆安平摸了摸怀中,常柏平手中那卷黄册尤在,点了点头:“也算有些传承,只是没有师傅指引,修行得很艰难!”

    话音刚落,胡三娘便轻叹了声,又抹了把眼泪:“妾身死后,便在江汉一带的乡野,偶尔也见过些修行人,其实有些传承便很好。”

    “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在凡尘流浪,庙宇捣毁便失了所在,东躲西藏的,好不痛苦!”

    白狐绾绾更是哀嚎几声,眼眶渗出几滴清泪,带着哭腔道:“还有我,只每日吐纳灵气,几十年下来才刚能说话,哪一天才能凝结内丹?”

    陆安平低下头,不禁回想起陶崇昼所说,万物生灵中人最适宜修行、人身炉鼎暗合天道——三百六十五窍穴、八万四千毛孔......起码不用像狐狸一样,需打通喉结才能说话。

    况且,方外有修行道派传承,世俗也有佛门各庙大开方便之门.......

    如今自己也得了遁甲宗的传承,又有广成子流传下妙用无穷的金乌扶桑图,这番传承,真比得上那些大派弟子了。

    那弯弦月轻轻升至东方,地上也起了大片白霜,身侧的篝火渐渐熄灭,书生张亚仍旧酣睡着,甚至发出几声梦呓。

    过了片刻,陆安平才抬起头,望着手持罗帕擦拭泪痕的胡三娘、以及脖带勒痕的白狐绾绾,道:

    “如今正一道士各处搜寻淫祀,你们两位要去哪里?”

    他经历过生死,也见过修行人的丑陋,倒没对狐鬼抱着天然的敌意;方才一番交谈,更令他心生恻隐。

    “我们这样的鬼神、妖类,天下也不在少数,正一观总归是拿不过来......无非是躲一躲,等风头过了,那些正一道士也就消停了!”

    “不瞒你说,这百年间,妾身也换过五六座落脚庙宇......”

    胡三娘轻抚了抚绾绾脖间的勒痕,叹道,“只要避开正一道士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