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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真禅陷牢狱,大儒传道

    镇抚司,天牢。

    皎白的月光自碗口大的方块窗洒下,真禅和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石块垒砌的墙壁上。

    尽管两次琵琶骨上均被打入铁黑色的尖钉,身下的草席线头零碎、几乎破破,散发着霉味儿和尿骚味儿,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神情十分闲适。

    “和尚,你有什么要招的?”

    沈云换了一袭干练短袍,斜倚在由根根铁条垂直排列而成的坚固铁门上。

    真禅和尚信手捻起一只虱子,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哎,抓人以前叫人家大师,现在又叫人家和尚,明天是不是该叫秃驴了?”

    沈云冷眸如刀,面色一肃:“别逼我在你身上上刑,你是没听说过镇抚司天牢的厉害吧?在这儿,石头都能开口说话。”

    “贫僧祖籍天启,自然是听过的。”和尚盘膝而坐,目光平静。

    沈云青丝飘舞,转身欲走。

    和尚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在逼仄的牢房中激起回声:“福王阴养死士,图谋不轨。我说了好几次了,你们也不信啊。”

    沈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语气如冬日寒冰:“你有什么证据?污蔑亲王,罪当凌迟。”

    大和尚双手一摊,满脸无辜:“没证据。”

    “哼。”沈云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远。

    待脚步声消失,真禅才从耳廓上取下一小块炭块,抹掉地上的干草污物,一笔一划认真写起字来。

    字正腔圆,一丝不苟。仿佛只要写的足够慢,思绪便会如流水般注入字里行间。

    “死士——黑市——蛇王——拐卖。”

    “到底有何联系?难道真就只为了增加乞儿数量?”真禅和尚目光闪烁,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有节奏的脚步声再次在幽暗的地牢中响起。

    真禅掩上字迹,靠回冰冷的墙壁,沉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云敲了敲铁门上的铁条,冷笑道:“指挥使说,不能虐待出家人,让我问问你有什么需求。”

    “需求?”和尚托着下巴做沉思状,过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想出去算吗。”

    沈云按捺住给他一拳的冲动,回以一个刀割似的目光。

    真禅和尚讷讷一笑,摸了摸光头,斟酌道:“既然你也知道贫僧是出家人,那自然也应知道,出家人是要做晚课的。”

    沈云几乎脱口而出:“我们这可没佛像。什么佛都没。”

    真禅和尚摆了摆手,两腿伸直:“无妨,佛陀法相,无所不在。你们这有什么?”

    沈云认真想了两息,这才郑重答道:“司内只有武圣像。”

    “贫僧想拜拜。”真禅和尚露出微笑,“晚课不能不做。”

    “砰——”

    沈云猛地一拳击中铁条,那铁条在巨大的力量下弯曲变形,深深凹了进去。

    片刻之后,一名狱卒手持一副卷轴走来,他站在真禅和尚面前,态度恭敬地将画像展开。

    “从速。”狱卒小声咕哝。

    真禅和尚双手合十,目光定定望着画中神祇,头戴青金,重面长髯,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祂双目微阖,正身端坐,手持圣人经书,自有不怒之威。

    他面带庄严之色,跪伏于地,以极其恭敬的姿态行了一礼,口中喃喃自语:“贫僧既拜佛陀,又拜武圣,以后便是武僧了。”

    嘴上念着,心中却颇不安分,忖道:“也不知寒崖是否脱困...”

    就在真禅闭目祷告的瞬间,那画中武圣倏忽睁开双眼,金光湛湛,如佛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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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原本半埋在尘土之中的厌离葫芦突然动了起来,它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土中挣脱而出,缓缓升到地面之上。

    紧接着,它张开长满白牙的葫芦嘴,做出向外喷吐的姿势,一道青光闪过,一大大活人被它生生“吐”了出来。

    李寒崖躺在泥泞的地面上,双眼再次缓缓睁开。

    “我竟然还在黑市!”他环顾四周,有些诧异。

    注意到安静躺在一旁的厌离葫芦,李寒崖念头闪烁,难道是这葫芦把我吞了,又自己藏起来了?

    我成葫芦娃的爷爷了?这波是葫芦娃救爷爷?

    李寒崖急忙伸手戳了戳厌离葫芦,然而它却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大娃?”他轻声呼唤,但无回应。

    “二娃?”又戳了一下,仍旧一片寂静。

    “三娃...”既没有应,也没有动。他顿了顿,随即放弃了继续呼唤。

    李寒崖轻轻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将厌离葫芦默默系回腰间。

    他走到墙壁旁,手掌轻抚着墙面,大脑飞速运转。

    黑市方才经历了一场动乱,其入口很可能已被镇抚司封锁,正门显然已经不能走了。被抓进大牢的话,存在被开除的危险。

    这个世界跟前世一样,规定有违法记录的不能考公。一旦有了蹲监狱的经历,那便是铁板钉钉的案底。

    “也不知道真禅大师怎么样了...对了,他给我留了个联系地址,明天可以去那里瞧瞧。”

    “这墙是土夯的,很厚,一拳打不透,还是翻墙吧。”

    李寒崖先是从衣物上撕下一块布条,缠绕在自己的拳头上,随后运足力量,双拳猛击,依次在墙上轰出几个足以攀爬的洞口。

    黑市距离内城繁华处不远,但国子监却在内外城交界处,夜晚没有马车,内城还有巡逻的镇抚司校尉。

    但幸好还有王大儒给的“安步当车”竹简。

    他颇为熟练地攀上墙壁,跃上隔壁房间的屋檐,施展“屏气匿形”神通,捏碎“安步当车”竹简,跳进茫茫夜色。

    约摸一个时辰后。

    李寒崖抬头望着国子监的灰色高墙,放弃了徒手打出攀岩槽的想法。

    损害学校公物,罚款+关禁闭,在哪都一样。

    正准备就在门口对付一夜,街口一道人影缓缓走来,儒衫飘飘,步伐稳健,不疾不徐。

    “嗯?谁?”李寒崖心中一喜,想不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正好能遇到晚归的师长。

    “不知是哪位博士。”

    心里想着,身子却不敢动,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那人似是醉了酒,左摇右晃走到近前,打了个饱嗝,迷离的目光洒了过来。

    李寒崖只觉这人有些面生,但好像又在哪里见过。

    那人见了生人,顿住身形,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李寒崖见了师长,恭恭敬敬做了一揖。

    夜黑风高,就着茫茫月色,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同时认出对方。

    “李寒崖!”

    “陈大儒!”

    陈大儒眉峰上扬,直如一把锋利的剑,奇道:“寒崖啊,你怎么在这里?”

    大儒鼻子轻轻一动,嗯,没有闻到胭脂味儿和橘子皮的味道。

    李寒崖不假思索,心里想着“闯黑市=社会实践=治学,我没说谎”,嘴上同步应道:“禀司业,学生外出治学,回来晚了,不得进入,只能在此候着。”

    “喔,是这样。你我倒是巧了。”陈思元面露欣喜之色,掏出钥匙开了门,自顾自踏过门槛。

    李寒崖跟着进了门,目光一滞,顿时有些蒙逼。

    “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写着这行文字的石碑正立在大院中央,几个大字龙飞凤舞、飘洒俊逸,仿佛在向他打招呼。

    不知怎地,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迅速以眼角余光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儒。

    陈思元“嗯”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意气飞扬:“不错吧,我让人立在这的。这是你在书山里写的句子吧?”

    没想到能被人公开处刑,李寒崖只得拱手道:“正是学生。”

    “嗯,好好好,好好好啊。如此这般,便可勉励诸位学子勤奋治学。”陈大儒一连说了六个好,然后一连拍了李寒崖六下。

    李寒崖不动如山,念头急转,飞速思索脱身之计。

    这时,陈大儒忽地问道:

    “寒崖啊,你可学过剑术?”

    “学生并未学过。”

    “想学否?”

    面对这个送分题和宝贵的白嫖机会,李寒崖毫不迟疑,一躬到地:“想。”

    “那你知道,剑不是传统的君子六艺,而是替艺吧?很多儒生,都不愿学嘞。”陈思远望着他,目光逐渐转为锐利。

    李寒崖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笃定的说道:“剑者,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学生心仪已久。”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陈思远仰头看天,默默重复这句诗词,猛地一拍手,喜道:“好,你真是学剑的好苗子啊。”

    他按住李寒崖肩膀,叮嘱道:“今日我便传你剑道入门之学,但是...你知,我知,楚云白不知。”

    李寒崖连忙点头。

    陈思远双指一并,指向不远处的假山,“你我山下悟道。”

    一说起剑,陈思远醉意顷刻间消解无踪,他双手负立,飘然如剑仙,悠然道:“天下剑道主要有三。第一,是武夫之气剑,以煞气斩肉身,修到极致,无坚不摧。第二,是道门之心剑,以飞剑斩元神,修到极致,身躯无恙,神魂已灭,杀人于无形。第三,才是儒道之意剑。儒道之剑,以剑意存身,以诗酒为祝,修到极致,光寒千里,身魂皆斩。”

    “气剑,心剑,意剑...”李寒崖在心中默默做笔记。

    陈思元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但一切剑道,皆始于剑法,今日,我便传你一套剑法。”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剑谱,递到李寒崖面前。

    李寒崖双手接过剑谱,目光聚焦,见那剑谱薄厚适中,封皮古旧繁复,上书“春秋剑法”四字,笔迹遒劲有力。

    “谢陈大儒。”李寒崖急忙俯身,深深一拜。

    陈思元满意颔首,解释道:“圣人曾著《春秋》,臧否历史人物,但不幸失传。这套剑法却意外流传下来,但因《春秋》本体不存,威力打了些折扣。”

    李寒崖当下恍然:“这套剑法,本是配合《春秋》的典故使用?”

    “不错,但我观你在修史一道上颇有天赋,说不准将来可以发挥其威力。”

    迎着陈思元殷切期盼的目光,李寒崖硬着头皮应了,怀疑自己怀揣《仙录》的事情是不是败露了。

    不想陈大儒收回目光,反问道:“那夜你斩杀袭击宿舍的怪物,是否用了微言大义?”

    李寒崖点点头,“确是用了。”

    “你再用来看看。”

    李寒崖脑筋一转,瞬间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不是修身境该有的神通...这是君子境的神通啊。”

    他目光微凝,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大儒哈哈一笑,道:“我听云白说过此事,事后一想,大抵是你偶然见过他人施展一字法言,便在心中印下,又在生死关头使了出来。”

    李寒崖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每个人的天赋不同,心性不同,修成的【文心】也不同,但在修身境时,【文心】尚未凝结,所以只能以天赋的形式偶尔表现出来。他思维继续发散,又想到那天与沈妙玉拉扯的情景。

    自己的【文心】或许与修史和记忆有关,莫非她的文心与管鲍之交有关?她就是当代鲍叔牙?

    陈思元见他陷入沉思,以为他是勤勉好学,转而催促道:“天晚了,过勤则伤身,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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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公主府。

    白落颜感到自己的心脏扑扑直跳,仿佛随时都要蹦出来一般。

    她按捺激动的心情,深吸一口气,仔细打量起面前的漆黑包裹,生怕看漏了什么。

    “这便是【夜航船】邮来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快一些,只用了三天时间。”

    “这本《雷州沧海志》,乃是前朝儒门的游方先生所著...着实费了些功夫,我已拓了副本,下次集会的时候,先将消息告知【夜航船】,再管他要地址。”

    白落颜伸出纤纤玉手,轻轻解开那包裹封装,只感心潮澎湃,身躯也不禁轻微地颤抖起来。

    先是封装的木盒,又是包裹的锦布,层层包装落下,如同一位更衣待浴的美人,层层解开衣衫。

    最终,一个木盒、一本线装书籍出现在白落颜面前。

    书籍封面无字,唯有深蓝镶金封面,她略带激动的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写着“天机傀儡正法”六个字。

    “听起来就很厉害!”

    白落颜拍了拍胸口,为自己鼓足了劲,快速翻动书页,大概对这本书有了一个整体印象。

    “这本书详细记述了天机傀儡的制造法门和组装要义,那木盒里盛放的是一些采买不到的必要物件...这东西想来也很珍贵,我那本《雷州沧海志》怕是远远抵不上啊。下次集会时,我不妨主动找补差价,也能给老祖留个不占便宜的好印象。”

    她想好其中关节,得意的鼓了鼓腮帮,又夸了自己一句:“白落颜,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白落颜翻完最后一页,将书轻轻放下,眉宇间再次凝聚思索之色:“嗯...还有个问题。这天机傀儡的制式,需要自己选择。”

    “选什么呢。小动物?工具?侍卫?”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逐一闪过,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白落颜站起身来,噙着下巴,在房间内跺了几圈,雪亮的眸子四处张望。

    她停在黄铜全身镜面前,先是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高祖皇帝像,又瞧了瞧镜中穿着霜白色襦裙的自己。

    白落颜恍惚了一下,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她的心头。

    我可以造我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