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浮云列车 » 第一章 最后一班车

第一章 最后一班车

    尤利尔打开门时,似乎把阴影放进了休息室。虽然灯泡依然在工作,但他总觉得光线一下子暗淡了许多。昏暗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迟疑着拉上灯。

    说到底,我没什么可怕的。他走出过道,踏入雪地。松比格勒是四叶城最热闹的大街,放眼望去,你准能瞧见四五家酒馆、十多间阁楼,还有差不多包围街道的临时摊设。每到清晨,行人就不得不在缝隙中穿行。这些随处可见的商贩直到七点才收摊,让出路方便马车和骑兵日巡。

    等一切违规买卖消失不见,真正的集市才会开启。两旁商店纷纷开门,迎接有身份有地位的顾客。

    ……但只限于白天。夜幕时分,街上压根没有行人。松比格勒的天空呈细长的紫蓝色线状,割裂了南北市区,星光也透不进来。路灯全都熄灭,只有车站和行夜商的小店还有光,尤利尔加快脚步时,他的影子在墙根跳跃,好像忽然倒地抽搐。刮风时,他低着头赶路,把脸夹在厚衬衫的领子里。

    石板路远不如泥地好走。雪下得很大,连钟楼指针也瞧不清楚,但时侯无疑不早。尤利尔几乎要跑起来。

    然而在心底里,他不知道现在跑步是否还有用,大多数人的下班时间足够赶上班车,可惜他的老板娘爱玛女士,一位善于利用下属时间的洗衣店主人,总有花样让她的学徒加班。等她在暖和的壁炉边织着毛衣,意识到是时候结束一天的辛勤劳动、该上床休息了,就会立即关停电闸,把学徒赶回家。

    这时多半已接近十一点。

    “为了安全着想。”爱玛女士告诉他们,“拉灯的休息间不能留人过夜。你们应该明天再来。反正晚餐后也没钱赚,不是吗?”

    这话不无道理。仔细想想,省下来的电费大概就足够我的工资。学徒把领子上的扣子扣紧,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攒足一件新外套的钱。寒风中,这念头是他唯一的指望。以至于爬石阶时,尤利尔打起了全部精神。不论如何,为白工反搭上医药费实在不值得。

    街道尽头有只灯箱,站牌在左侧,积满雪花。光线质地浑浊,迷乱地投射在公告板上。但尤利尔感谢这束光。他凑近去瞧布告。

    他的鼻子先察觉到胶水味。就往日经验推断,这是好迹象,说明公告板在雪天也照常更新。

    『伊士曼王国日报』日期是昨天。你不能指望免费看到实时新闻!尤利尔不会花钱买报纸,卖报纸的人当然也不会方便他,但提供旧报纸是桩无本万利的买卖,会诱惑想知道每天新鲜事的人成为他们的顾客。他开始读报。

    『提前到来的霜之月』写在报纸标题。

    有别于大多数学徒,甚至是成年公民的是,尤利尔认识通用语的文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学校里上过课,也因此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被爱玛女士收下。诚然,洗衣店的学徒识字不如会用熨斗,但绝大多数不识字的人都青睐这点。

    站牌被冰霜覆盖,反射白光,却也能让人勉强辨认出刻字。由萧条的南城到中心区的松比格勒有七站,中央路线有一道转折,可能会有外地人认错。尤利尔看了看自己泡得发白的指尖,犹豫是否去清理上面的霜迹。倘若这时候有车来,我就用不着考虑了。

    指望不幸落了空。他在灰扑扑的站亭里一直等到月亮升上竖琴座。尤利尔没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外面的雪幕越发密集,就在尤利尔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远处钟楼的刻点时,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忐忑地跺着脚。

    如果没能赶上车,我多半就得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样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爱玛女士克扣工资……等等,尤利尔摸摸口袋,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休息室的钥匙。他开始考虑在车站过一晚。

    等待是最难熬的时间,更何况,天气是如此寒冷。学徒不得不读出标题下的文章,试图分散注意力。

    『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占星气象塔的专家声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颇为不幸,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近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来了兴趣。他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公告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海洋法案”,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尤利尔吃了一惊,现在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呢。好在我身处四叶城,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玛丽修女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在伊士曼,那段时间被称为极黑之夜。

    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短夜长、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我该为霜月做准备了,可我要上哪儿找买衣服的钱呢?

    寒风刮起时,人们都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尤利尔自觉比别人耐寒,但也不可能靠单衣熬过霜月。只是别说呢子了,他确定自己连毛衣都负担不起。他身上这件厚衬衣很有年头,是修道院的玛丽修女送给他的礼物。

    学徒仔细回想,发觉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本以为生活没这么难,结果打了三年工,却还买不起新外套。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事到如今,我非得在饿肚子和受冻之间选择不可。

    雪忽然停了,不过尤利尔宁愿它再下一会儿,因为风突然变得猛烈。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尤利尔盯着灯箱上凝固的水珠,觉得之前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实在可笑。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地抬起头。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盖亚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但意外没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

    银灰色的火车头箭一样冲进马路,尾巴一节节飞出街角。钢铁轰鸣,汽笛尖啸,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噼里啪啦抛了满地。

    很难承认这是人们会在清醒时看到的场面。学徒瞪大眼睛。他感到猛烈的气流撕扯外套,寒风带走皮肤表面仅存的热量,最倒霉的是,他听见“嘣”的一声,准是衣领扣子飞出了站台。

    但说实话,纽扣可不是他如今最关心的事。

    伴随着渐歇的汽笛,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其中的水流本来因夜间降温而凝固,如今哗啦啦碎成了粉末,中央竖立一座石质天使,它伸展手臂,仿佛要撞破钢铁、跃进夜幕。学徒看到它的手臂下扬起的冰屑。

    但当列车经过时,雕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好像穿过喷泉的是一束光、一阵风、一蓬轻飘飘的烟雾。幻影般的列车逐渐减速,尤利尔能看见它清晰分明的轮廓,也能看到对街不加阻挡的熟悉风景。盖亚在上,它的玻璃上竟还有淡淡的霜迹。

    会不会世界上真有这回事?学徒思忖。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他唯一想到的解释是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宣告着午夜到来。

    火车缓缓停止。学徒眼看着幻影规规矩矩地刹车,那一格格闪烁而过的玻璃车窗,也由动转静,倒映出松比格勒的街边景物。

    这时,灯箱发出砰的一声,气孔喷出一串火星,接着彻底熄灭。奇怪的是,光线却还在,照得尤利尔眼前一片朦胧。他说不准这是哪儿来的光。

    无数节车厢经过眼前,学徒几乎听见钢铁在轨道上滑动。柔和绵密的声音,好像熨斗划过丝绸。但公交站怎么会有铁轨?他企图让常识引导判断,脑子里却只嗡嗡作响。当最后一节车厢停留在他面前时,这种不真实感达到了顶峰。我在做梦,尤利尔认定。

    直到某人在身后开口: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