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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香疏影去

    十亩梅花飞做雪,最是西湖腊月天。

    黄昏下的西湖碧波微漾,岸边草木银装半裹,远处双峰插云,彩虹飞架,孤山梅花林里一位六旬老人斜倚吹笛,被晚风吹起的花白须发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格格不入,其缠绵笛声却让夕阳中的梅林格外动人。旁边席地坐一少年,十四五岁模样,俊面素衣,双手托腮,眼眸灵动,听得入神。

    一曲《暗香曲》吹罢,老人收笛凝望梅花林,吟唱道: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一曲唱完,老人狠狠咳嗽一阵,转头看向正在陶醉中的少年,笑而不语。

    良久,少年缓过神来,笑道:“师父这一曲我知道,是您旧时在范文穆公府上自创的词牌《暗香》,师父为我取名江寂,正是出自于此,今日第一次听师父吟唱,果真意境深婉,徒儿佩服,另有一首《疏影》,也是咏梅之作,我会背但不会唱。”

    随即吟诵道: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老人颤手捋须微笑道:“那是我此生最美的时光,可惜我此时已将油尽灯枯,无力给寂儿吟唱此词。”

    那少年笑道:“待师父身体痊愈,定要让我一饱耳福。”

    老人颓然道:“师父是不中用了,趁还有些气力,有些事情要交代于你。”

    少年眼中隐隐有泪痕,“师父定会长命百岁……”

    老人继续道:“寂儿,你自幼孤苦无依,由我抚养长大,给你取名江寂,一是取自《暗香》中“江国,正寂寂”之意境,二是望你将来能耐得住寂寞,学有所成,或为国为民,或行侠仗义。”

    “师父……”江寂失声痛哭。

    “不要打断我。”老人道。

    “我虽在世间略有才名,但十五年来,未曾教你太多填词作曲之法,琴棋书画之道,为的是让你不要像我一样一生醉心于艺术,于国于民百无一用,愧对先祖。”

    江寂道:“师父,我都不知道我的先祖是谁,谈何愧对。”

    老人正了正身体,巍然道:“寂儿,你本姓张,乃我朝南渡后中兴四将之一张俊将军的五世孙,你祖父是当年官至司农寺丞的张镃。因当年你祖父参与诛杀宰相韩侂胄,后又欲除权相史弥远,事败被贬,因惧怕史弥远报复,恐有灭门之灾,将秘密出生的你直接交由其族弟张鉴,张鉴与我是生死之交,为保万全,又将你交由我这个闲云野鹤来抚养。”

    说到这里,老人已气喘吁吁,过了好一阵,继续说道:“你虽已知晓身世,但只要史弥远当权一日,你就一日不能认祖归宗,以保证不受党争牵连,待到他日朝局变换,你方可回归张氏,认祖归宗。”

    “那我的祖父、叔祖、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江寂垂泪道。

    老人凄然道:“你叔祖张鉴在将你托付给我之后不久便已病逝,你祖父张镃于上个月忧郁而终,你父张濡虽有功名,但未得重用。”

    沉吟良久,老人继续道:“你祖上张俊将军为抗金名将,对国家有大功,虽然后来曾依附秦桧,参与促成岳飞冤狱,但仍功大于过。因厌倦刀兵,临终前嘱托子孙弃武从文,所以张氏从此皆为文官。”

    “目前我朝重文轻武,军力积弱,勉强与金国维持表面和平,北方蒙古迅速崛起,虎视天下,常年与金、西夏交兵,鲜有败绩,我朝虽坐山观虎斗,得到暂时安宁,但唇亡齿寒,不久的未来势必有一场国运之战。”

    “从你记事开始,我便教你呼吸吐纳练气之法,我对你说是为了修心养性、强身健体,实则是我青年游历江湖时所得内功心法《百汇经》,后毕生钻研,不断优化,成为我的独门内功。经过十几年的修习,现在你已全部练成,在你不知不觉间内功已足可比肩当世一流内家高手,只是我没有教你拳脚兵器,一是我从未在江湖显露过武功,二是怕你过早引人关注,不难从我与张家的关系顺藤摸瓜查出你的身世。”

    过大的信息量让江寂瞪大双眼,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老人继续道:“现在你祖父已亡故,我也时日无多,你已到大展宏图之时,只是仍不能改回张姓。我死后,你到湖州白石洞天我的故居,院内柳树正南侧六尺,埋有宝剑疏影剑,以及《疏影剑谱》,是我四十岁时自创的剑法,从未在江湖中显露,但我自信可独步天下,以你的内功根基,一年可速成,三年可融会贯通。我虽一生潦倒,但我故居中留有足够的银两,你可在我故居苦练三年,学成后代我参加三年后的中秋在临安纵酒山庄的废池酒会,届时酒会上的老友们定然能为你谋划一个远大前程。”

    “届时我如何证明是您的徒弟?”江寂道。

    “此酒会每三年的中秋举办一次,是我们老友几人的私人聚会,已历二十余年。今年中秋我虽因身体原因未能赴约,但已致书信给纵酒山庄庄主赵葵,约定三年后中秋若有一晚辈持疏影剑和我手中这把暗香笛拜见,即为我唯一传人,继承我参加酒会。”

    老人继续道:“当世我朝虽武力式微,但江湖中仍不乏绝顶高手,其中以刀枪剑戟四绝为超一流人物。”

    “刀绝寒食刀苏浩风,东坡先生后人,却从小不喜文墨,醉心武学,遍访名师,终于从东坡书法《寒食帖》中悟出绝世刀法,刀法不拘一格,招式率性而出,论外家功夫可为当世第一。”

    “枪绝亦为名士之后,当年辛弃疾以一条铁枪纵横沙场,半生抗金,晚年却郁郁不得志,词名远大于功名。其幼子辛平戎感其父遭遇,勤习枪法,并加以创新改良,长枪外又加一短枪,为纪念其父,取名“稼轩长短枪”,终成一代宗师。”

    “剑绝即纵酒山庄庄主赵葵,他实为皇室中人,却不问政事,醉心于书法和武学,将徽宗皇帝的瘦金体书法融入剑法之中,剑锋瘦挺,风姿绰约,是美学与武学的极致结合。他创建纵酒山庄,专门结交江湖高手切磋武艺、纵酒狂歌,因其特殊身份地位,从未有人见过他与人交手,若有江湖之事需要解决,都是手下三大门客“昏沦三圣”出面处理,此三人分别是尹千觞、卓微醺、何莫停,皆为人中龙凤,三年后你自会见到。”

    “戟绝章梦飞,一把方天画戟纵横沙场,天下无敌,戟法自成一家,刚猛中有巧招,大开大合又收放自如,如《千里江山图》般意境雄浑,技法妙至毫巅,所以号称“千里江山戟”,原为苍南铁戟门少掌门,后武状元及第,现镇守西北门户大散关,直面金国和西夏的威胁,封镇远大将军,民间有“一把千里江山戟,大宋千里江山倚”的美名。”

    说罢,老人盘膝闭目良久,双手掌心朝上,显是运功蓄力,右手拇指与中指忽而向不远处一株梅花弹去,只见一朵梅花逆风飞舞,一片梅页却已在老人手中,动作兼具迅捷与美感。

    江寂见此不禁叫了一声好,叫到:“原来师父有如此神功。”

    老人又咳嗽了一阵,气喘吁吁,惨然笑道:“不成了,不成了,做了个基本功就累成这个样子。此为“飞花摘叶”,是《百汇经》中入门巧劲,以你现在的修为稍加练习也可轻易做到。”

    江寂听罢满脸诧异,疑惑道:“师父的武功竟如此高超。”

    老人道:“废池酒会五大常驻酒友,即是刀枪剑戟四绝,以及为师我,我是词绝,武功亦不弱于四绝,因年纪比他们大二十余岁,故酒会以我为尊,赵葵为东道主,梦飞代表庙堂,苏辛二弟代表江湖,我们曾为边关对峙出谋划策,也曾为江湖纷争排忧解难,二十余年间无形中维持了我朝的安宁稳定。”

    江寂瞪大了双眼,显然这番话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老人继续道:“我一生填词作曲,广有才名,结交天下名士无数,终生未入庙堂,江湖也鲜有人知我的武功,只是留下了几首名作,和几段寒酸的尘缘。”

    “我可能已看不到明日太阳升起,回想一生,虽未有功名,却也非碌碌无为,比起那些逝去的红尘旧事,此刻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闭目运功良久,声音虚弱道:

    “孝宗淳熙三年冬至,我时年二十一岁,初访被金国两次洗劫过的扬州,见到城内外一片萧条景象,联想到杜牧繁华的扬州,自度此曲并填词。”

    随即吟唱: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此老人即是享有千古词名的白石道人姜夔,吟唱完这首《扬州慢》后,一代宗师姜夔油尽灯枯,溘然长逝,时年六十六岁。他的一生穷困潦倒,却在词坛极其富有,那一年是南宋嘉定十四年,宋蒙两国初次建交。

    当晚,十五岁的江寂守在恩师姜夔尸身旁痛哭整夜,想到十五年间与恩师的生活点滴,又回想恩师每个细节处的深意,心中五味杂陈,暗暗发誓必苦练武功,行侠仗义,报效国家,惩奸除恶,认祖归宗,不负恩师的苦心孤诣。而此时恩师的临终嘱托,竟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第二天一早,江寂去到姜夔忘年之交吴潜家中告知姜夔死讯,吴潜来到西湖孤山梅花林,与江寂抱头痛哭。当天,吴潜与好友几人凑钱将姜夔安葬于钱塘门外西马塍,一代宗师就此落魄入土。

    那时吴潜刚刚被嘉定皇帝钦点为状元,封公拜相之路即将起步。

    江寂守孝至春节,想姜夔之重托已不能再耽搁,辞别吴潜,只身赶往湖州白石洞天,那里,是传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