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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在茫茫的大海中央,在隔绝尘世的某个地方,生活着一类叫做“其他人”的生灵,他们既不是人,也不是神,他们的灵魂,都是海里一条自由自在的大鱼。

    这是《大鱼海棠》的开头,不必多么曲折蜿蜒,就能够让人联想到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海的女儿》的神秘幽美意境。

    沧桑百年后的老婆婆,悠悠回望往昔岁月的形式,也正是童话题材电影最习惯掌控的手段——《灰姑娘》《剪刀手爱德华》等莫不如是。

    就像海的女儿十六岁的时候,许下去往人间的心愿,在波涛汹涌的海面,遇见了身患危难的王子,《大鱼海棠》里的女孩椿,也不得不去往人间,接受七天的历练,这不是梦幻,这是生而为“其他人”的任务,但是椿的心里,未尝没有憧憬。

    有些姐妹见证过人间的繁华,浅尝辄止,及时归返,但也总有一些人,就此留在凡间,因为他们与尘世间的人生出了本不该有的羁绊。

    这也是势所必然,因为无跨界,无打破禁忌,就无曲折,无警醒,无感动,无悔悟,最后无童话。

    所以,田螺姑娘或者鹤女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所以俄耳甫斯在阴间,终究回了头,所以海力布不可能不说出白蛇告诉他的秘密,所以刘晨阮肇辜负了仙女的心,也再回不去从前的梦境,所以人鱼公主,难逃爱上人间的王的宿命。

    打破禁忌,才显得恪守禁忌的尘封平庸,打破禁忌,才衍生出命运迷离的蹉跎摇曳之美,打破禁忌,才显得人生的艰难,活着的心酸,生命的荒芜,却也隐隐绽放出人心的珍贵。

    所以,听见椿的妈妈嘱咐她,不能够与危险的人类过分亲近,我的心已经蒙起了忧郁的云翳,因为我深知,她必定会的,而且无路可退。

    人间充满诱惑,人间充满牵绊,人间不是说来就来,不是说走就走的。但是被诱惑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堕落的。

    像美人鱼遇见尊荣的王子,椿也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少年,他戴着项圈,裸露着上半身,在水里嬉戏,英气勃发,健康饱满,他率性从容,自然天成。

    在静谧的黄昏,夕阳洒满海面的时分,他坐在那里,闭着眼吹着歌谣,而化成红色海豚的椿,默默地倾听着,那一幕绝美至落泪。

    那是他们的初见,一定是那一次夕阳余晖太美,让她不由自主沉醉,所以才放下了心头戒备,遗忘了父母的叮咛,选择了流连。

    也正因为这次延宕的彷徨,让她走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平定的坎坷路,那个少年为了救她而落水,为了报恩,为了内心的悸动,她做出牺牲。

    为了救那个少年的性命,她去找孤独寂寞,但是注重利益交换的还魂婆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自己身上最美的东西,她的一半寿命。

    不管是童话,还是现实,童话也是妆扮过的现实,人想得到一些什么,就必须为之付出什么,这是代价,是考验,也是一个人必须做出的取舍。

    美人鱼一步步地失去她动人的长发,还得承受她一步步路都如走在刀刃上的痛苦,童话里伟大的母亲,为了追上死神的步伐,夺回自己被勾走的孩子的魂魄,一路上失去最动人的歌声,以及最闪亮的眼眸。

    这人间的一草一木,星光点点,没有一分一厘,是空穴来风,是无缘获得。

    成长,正意味着面对人世间的无常,残酷的,血淋淋的真相,学会抉择,并最终做出取舍。

    就像电影的最后,椿的选择,保护好了自己渴望保护的人,而深爱她的湫,也同样为着实现自己的夙愿,献出了年轻轻的生命。虽然这样的结局,不一定圆满。

    但是他们,都懂得了爱的真谛,原来是舍得与成全。

    舍得爱的人,或许升天堂,或许不能地久天长,但是做出牺牲的时候,他们内心幸福充盈,而一味注重利益的人,比如还魂婆婆,只能像李碧华小说里的老公公,养一大群猫,幻化出人形空虚寂寥地陪着打麻将。

    那段岁月,时时刻刻不能让人安心,经历数不清的坎坷曲折,但那一定是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岁月。

    纵然那些日子里,有寂寞,心酸,落寞,苦涩,甚至有卑微,怯懦,忧郁,颓废,但是在这些令人泪涟的情绪背后,自然也有欣慰,感动,欢喜,平和,有清风,明月,繁星,春水。

    如果没有那样一段蹉跎,她如何醍醐灌顶这有涯岁月里参差的美,每当想起海底那些庸庸碌碌,一生一世无波无澜的众生,她会得感动于曾经奋不顾身的美。

    因为所有人流连湖面花影,唯有她深深潜入水底,纵使水月洞天不过一场空,但是伸展手脚,洗濯灵魂那些须臾光阴,旁人不得而知。

    美人鱼如是,椿亦如是。

    这是电影本身的一个哀婉的隐喻——每个人的成长,总难免独自面对许多从前万分陌生的世事变幻,会沾染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思绪,会得到,会最后失去,会品尝到人世间活着的诸多不易,那些无可奈何,那些悔恨莫及,那些执迷不悟,或者恍然梦醒,原来都是人生不如意,世事无常的细小点缀。

    椿的人间之旅,日本导演宫崎骏的千寻那一段曲折离奇的寻找自我的旅途,其实正折射出我们每个人自身的人生之旅。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我读《海的女儿》,便为她能够浮出水面,看看那年正当繁华的烟花,遇见那个令她心动袅袅的男人,在回归的时候依然心心念念,不甘于人云亦云既定的命运而感动无垠,虽然最终她付出的代价令人恻然惋惜,但是我知道她爱着悲痛着忧郁着痛苦着的每一瞬,也是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个人所得。

    人生这回事,本就不能因为结局不如意就否认一切前因剧情,如果没能去到桃花源,或者摘到皑皑雪山上的纯洁雪莲,但是沿途的风光秀丽,斑斓云霞,未尝不也是值得默默垂泪的风景。

    椿却是比人鱼公主更幸运的一位,至少她还有一个青春蓬勃的少年湫愿意替她做出牺牲,除了家人,她还有一个对她诚恳的伴侣,只可惜,我们不能因为纯粹的好意,就选择心心相印,那也是一种亵渎。

    或许选择更为世人认同的湫,她也未尝不能更幸福,但是美,许多时候,正在于一点冷暖自知,与人无尤的一意孤行。

    比起化成泡沫的美人鱼公主,椿的幸运还在于,她获得了善始善终的结局,在经过重重患难之后,她和人间少年在海天重逢,两个人纯洁得像开天辟地时候澄澈无暇的两片云。

    多荣幸,在经过了这些蹉跎岁月之后,彼此还记得起对方的容颜,还能够微笑着牵着对方的手。

    然而这些美好,却无一不是因为自己做出了牺牲,别人做出了牺牲而换来的。

    湫的表白如犹在耳,但是我们活在世上,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如意,我们只能在爱的时候爱,在放手的时候放手,在执着的时候执着,在成全的时候,愿意成全。

    有关于人的来源和归宿,这是哲学里最玄奥的终极命题,是狮身人面像死不瞑目的谜底,这部电影里的追问并非寻求一个答案,它只是制造了一种凄美的氛围,和童话的语境。

    所以它远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精致,那样深沉,那样浩渺,《庄子?逍遥游》的存在也只是蓄势,锦上添花,但是最终的落脚点,依然是童话故事里寻常可见的爱与奉献。

    无论是《大鱼海棠》,还是《美人鱼》的故事,真正打动我们的,不仅是唏嘘不已,百转千回的爱情与割舍,其实还有无怨无悔,情比金坚的亲情与守候。

    我们总是为了一些人去盲目付出,但其实在我们身后,也有一些人在诚恳地奉献,在岁月漫长的得不偿失里,那些笃定而简单的心意却是永生永世不会磨平的存在。

    每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始终能够念起,那一场盛大的日落,记得在朦胧的南山下,在汪洋的海底,有那样一个人,有那样一些人,执着地等我,他不知道,他就此深深留在我心里,化成刺青,化成灰烬。

    于是我明白,我从来都不曾无家可归。

    我喜欢这部电影简单纯粹的童话心意,还有折射出来的落寞心酸的红尘道理,自然,更爱的是它一幕幕精美脱俗的画面——云海斑斓,落日缤纷,星空浩渺,灯火阑珊,萤火漫漫的夏夜草地,那一寸寸鲜明的红,那一座座让人向往的古朴典雅的建筑,还有梦幻元素扑面而来的人物造型。

    如果世间无童话,那么偶尔做一场童话的梦,也无可厚非,如果世间曾有过童话,那最好也无非是《大鱼海棠》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