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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这日傍晚,刚从春秋楼跳下来的齐月换下衣服,准备前往今日蜘蛛精会出没害人的地方,与刘知易和贺还舟汇合,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就闻到在空气中萦绕不绝的妖气,其中一座房子显得十分狼狈,墙上挂着不少拉扯的蛛丝和粘液。

    再一转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白盛颜。他站在门外,看到齐月,举了举扇子,算是打了个招呼。既然他现身了,那么这两人应该是没有出事。齐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你怎么来了?”齐月走进,问道。

    “路过而已,看见一只蜘蛛精想吃人,本来不想管这些麻烦事,结果恰巧不巧,这人身上你的灵气味儿很重,就给救下了。”

    “人伤得重吗?”

    “那个有点灵力的受了点内伤,我已经帮他维稳住了,还有一个凡人,被蜘蛛精缠起来可能闷得昏过去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行,帮我给他俩抬回去。”

    “你这人能不能客气一点,好歹我也是帮你救了他们。”白盛颜带着一点点不满。

    齐月瞥了他一眼,反问道:“谁想找谁帮忙,你自己心里不清楚?”随后直接进了屋子,见两人没事,贺还舟已经醒了,只是一手扶着胸口,显得有些虚弱,刘知易晕了过去,齐月继续问道:“那个蜘蛛精什么情况。”

    “我没对她动手,她看见我就放下人走了罢了。我好歹也是妖精里的贵族,这点面子她还是要给的。”白盛颜悠闲地说道。

    “行,你让那个醒着的带路,我去会会那个蜘蛛精。”齐月不知道今天蜘蛛精是否还会杀人,对着贺还舟看了一眼,点点头,贺还舟心领神会。

    齐月的身影把白盛颜的抱怨甩在身后,再次隐没在黑夜中。主城的常州还算热闹,虽然人比以往已经少了不少,但是也是灯火绵延,还有不少商铺在叫卖招客,齐月一时在城中不知道走向何处。在侧边的巷子中,齐月感觉到了从远处传来的熟悉的气息——夏松维。齐月往巷中探去,随后听到了夏松维急促的喘气声,仿佛在忍受着疼痛。齐月手上的琉璃珠发出的荧光照亮了那个阴暗的角落。

    只见夏松维身上的鬼气四溢而出,鬼魂的身体出现了裂痕,其上是紫色的妖气,齐月眉头一紧,这样的妖气,好像与谢洋身上的妖气同源。夏松维的脸因疼痛而扭曲,见到齐月,难忍地喘了口粗气:“齐将军……”

    “你遇到了那个妖精?”齐月急忙蹲下来,双手扶在了夏松维的两肩上,睁大了眼睛,“她对你动手了?”

    “不对,”齐月摇摇头,“你找到陆彦明的转世,但是她恰好向他动手了?”

    夏松维对她点点头,咬紧牙关,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微弱了。

    对的,陆彦明的转世恰巧在常州内,又恰好成为了蜘蛛精的攻击对象。

    能将夏松维这种级别的鬼伤成这样,齐月感觉自己低估了这只蜘蛛的本事。

    “你现在必须去阴间,不然你今晚必定魂飞魄散,还没有多久鬼门关就能开了,你跟我走!”齐月意图将肩膀架在他的腋下抬头走,却被夏松维一手推开,因为使力又使他的身体虚弱了些。

    “你疯了吗?”齐月的情绪突然激动,她喊出来后才发现自己如此反常的行为。她也不知道为何,也许知道夏松维同为将军后,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她想起刘知易问她的问题:他真的意图谋反吗?她其实知道,但她没有说。

    在她成为无伤回到凡间时,已经离她去世过了好久,陆司彻都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成了皇帝,而夏松维,她很清楚。他与陆彦明一同长大,亲如兄弟,夏松维和齐月一样,年少时便立下赫赫战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本是陆彦明毋庸置疑的左膀右臂。但陆彦明中年后日渐糊涂,也许是真的听信宦官谗言,也许是他真的心生嫉妒和猜疑,功高盖主的悲剧,夏松维没有躲过,即使他以为,至少他们兄弟俩不会这样。

    就这样简单的一杯鸩酒,取走了一个戎马半身,威风倜傥的大将军,换来了近两百八十年的流浪灵魂。齐月看着一切悲剧的发生,用那双几近无情的双眼。她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哭泣。是她的敌国失去了一名良将,还是她见证了一个比她更忠诚的家国护卫的陨落。他用贪官污吏的血维持他的灵魂,数百年的罪恶也只想问清楚陆彦明一个真正的原因。

    看着夏松维灵魂垂危的那一刻,立场的天平倾向了对同僚的怜悯和惋惜。

    “真正的陆彦明已经没有了,他的记忆已经随着忘川河水留走了,你不必为了这一世的冤屈舍弃掉轮回转世的机会。”

    “我只想问问他,只想问问他……”夏松维几乎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反把住齐月的手臂。

    “他的转世有他自己的生活,他已经不是陆彦明了。他们都遗忘地心安理得,你也该放过自己。”齐月脱口而出这句残酷又真实的语句,随后自己却愣住了,这句话,好像也是在对她自己说。

    对啊,陆司彻走得心安理得,陆彦明也走得心安理得,最大的罪人成了最轻松的人,轻而易举地放下了所有沉重的记忆,喝下孟婆汤,跨过奈何桥,然后又是干干净净的人生。所有的因果缘由,来世报应,选择留下的灵魂看不到,也疏解不了任何的悔恨、愤怒、痛苦,被执念牢牢地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好……”夏松维眼神涣散地松开了齐月的手臂,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我跟你走。”

    齐月对着他点点头,把他架了起来,半边身体搭在了齐月的身上。一些久远的肌肉记忆卷土重来,齐月好像感觉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天朔边城,她与军营里的将士同吃同住,她用她的臂膀搭着伤员行走,以前军营里简单朴素的关系,突然转移到了这个常州的夜晚。

    夏松维也有同样的感觉,忍着难受笑着说:“瞧瞧这样子,还以为是战后扶救伤员呢……嘶……”

    “我劝夏将军少说话。”齐月回道,难得的笑了。

    两人缓慢的身影走到常州的荒野处。两棵树不算高挑,但立得笔直,突然,一阵妖风从两树之间呼啸而过,那处的空间似乎在剧烈晃动,随后两树化为两侧凶狮,鬼门关从地上升腾而起,厚重的石门大开,里面一片漆黑。

    “进去吧。”齐月抬头看了看他。

    夏松维点了点头,齐月继续搀扶着他走近那扇门,在门口顿了顿:“想清楚了?进去了可就不那么容易出来了。”

    “进去吧,我想好了。”夏松维声音低沉,有一丝微弱的哀愁。

    “好!”

    两人就这样穿过鬼门关。

    进入阴间,夏松维的气息便开始变得稳定,周身的身体不再向外散去力量,反而开始聚集起来,身上的伤口也开始缓慢地愈合。夏松维放开齐月,看着阴间的景色。

    彼岸花海,红色细长的花瓣在空中随意飘荡,发出阵阵幽香,抚愈着亡者的心灵。无尽的红,鲜艳却不骇人,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中间是开阔的道路。

    “走吧。”齐月看着迷醉于风景的夏松维,开口道。她来过太多次了,已经看腻了。

    两人穿过漫天花海,来到了码头前,忘川河流向天际,幽绿的河水看不到底。两人搭上摆渡人的小船,夏松维很安静,看着阴间红光垂尽的天空,地平线最后是白光的喘息。

    “在想什么?”齐月问道。

    “没什么,阴间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就是了。这里的天空像人间的夕阳,我常常躲着凡间的阳光,每晒到都觉得身上被阳光灼烧,躲在阴暗处这么多年,没想到阴间的光却是一点都不疼。”

    “都是人间的谣传罢了。”齐月随夏松维的视线望去天空的尽头,似乎与幽绿的忘川水连在了一起,生生不息,永无止境,悲哀又伟大。

    “神不喜欢活人,生生给普通的生命那么多苦难,却在死后给他们建造一片彼岸花海,还有最舒适的亮光,然后喝碗汤,安安心心地前往下一世。”

    “对了。”夏松维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手中化出了一副卷轴,通体黄色,上面有着龙的暗纹,雍容华贵,他将它递给齐月,“先皇的遗诏。”

    在得知此物的一瞬间,齐月愣住了,随后将卷轴接过去,轻轻的卷轴却让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压上了千斤石。齐月将东西收起来,灵气包裹着卷轴,随后消失在空中。她需要一些思考,再打开这个卷轴。

    “多谢。”连齐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夏松维也感觉到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两人保持着长久的沉默。

    摆渡船停下靠岸,两人下船。映入眼帘的是古朴的街道,如凡间的一个乡野小镇,有吆喝、聊天,似乎就是寻常的热闹人间。随着街道延伸,是奈何桥。桥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满脸的皱纹已经让整张脸垂下,眼皮都仿佛遮住了眼睛。她就是孟婆,她还在熬制今晚的孟婆汤,布满褶皱的双手仿佛只剩一层皮,能看到清晰的骨骼,她搅拌着锅里棕色汤水,缓慢的动作仿佛放慢了生命的进程,又或许是舒缓了亡者不安的情绪。

    “还有最后什么想讲的吗?”齐月问道。

    夏松维望眼欲穿,看着不远处的奈何桥,说道:“替我去一次京城吧。”

    齐月看着他的侧脸,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夏松维硬朗的线条,唇上冒出的胡茬显得他苍凉又寂寞。

    “想让我替你干些什么吗?”

    “帮我给陆彦明上根香吧。”夏松维转过头来,阴暗罩过了他的半边脸,“上完这根香,我跟他所谓的兄弟之情、君臣之义,便就算尽了。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他。”

    “好,我答应你。”齐月平静地回答。

    结束了,夏松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虽然鬼魂是不需要呼吸的,但是人类的习惯不会消失,正如鬼魂保持着生前的记忆,执念在自我流放中愈发明晰,习惯也从不曾远离。夏松维孤独地向前走去,穿过街道的喧哗和吵闹,走到孟婆面前,干下那碗汤,仿佛在军营里一次次战前与同生共死的兄弟豪饮一碗烈酒。

    齐月看着他绝决的背影,像是目送了一个重要的亲人远去。她想起了天朔城那些已经模糊的死去的士兵的脸,心中不由得发涩。

    齐月离开了阴间,只带走一片彼岸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