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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色已经很晚了,天空中只剩下日晕,太阳缓慢沉入海平线。天空抹上灰蓝色。

    整理书架的时候,当年写的日记突然从书架的最底层掉了出来。记得在父亲去世我将老家的房子出售以后,日记就被我藏在了那里,一晃很多年。这几年打扫都刻意避开了最底层。日记上沾满了灰尘,甚至有些蜘蛛网罗过的痕迹。将日记捡起来拍灰,结果整个手上都黏上了黑色。尘埃在手上的感觉很不舒服。

    那本日记是辞职陪在兰身边的时候开始写的。七八年前书写的文字一长段一长段的,惯用各种不确定的辞藻例如‘好像’‘大概’‘大约’,字里行间全都冗长的形容。什么“她的头发好像染上了些灰色,转眼却又不是,大抵是生出了错觉。”类似于此的话语层出不穷。

    现在看着那些文字觉得很好笑。我早就不写那个样子的句子了,二十四五的时候倒是很迷恋这种长篇描写的感觉。

    我开了灯,就这么靠在窗台上,背对着阳光拿出烟来抽。倒不是多喜欢抽烟,只是喜欢吐出烟雾的感觉。草草翻阅一下,就看见书页中夹杂的一张当初一家四口人的合照,兰对着镜头比了两个兔子耳朵,妈妈在看她,似乎在说什么,我和父亲倒是专注的看着镜头。是一张照的很不好的全家福。

    要不要将兰的事情作为一个故事写出来呢?我突然这样想着。明明在我的记忆中兰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单薄的雪白身影,在看到全家福的一瞬间,过去的事情又浮现了出来,就像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她一般。

    想法突如其来,倒是浪费我一根好烟。

    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雪子(我的妻子)问我“怎么了?”

    “我想把兰的事情写出来。”

    “怎么突然想起写出来?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就是因为过去好多年了,感觉自己快要忘记她了,才想写出来。”

    雪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了。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围绕在房间里,还有小小的呼吸声。因为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这时候就显得更加安静。饭后接连而来的洗碗的声音冲进我的脑海,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在书房坐着,日记本就放在前面,却没有勇气一页一页的认真阅读里面所写的每一行字,甚至不再敢打开它。自从说想要写出来以后,我就意识到,随着时间的转动,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兰的样子了,我不得不面对兰已经死去的事实。

    兰已经死去七年了。我早已经习惯了她不在身边的日子,过上了自己的生活,但偶尔也免不了怀念。只是关于她‘将要死去’的时候,我却想都不敢想。

    这时候怎么突然就决定想要写出来呢?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没注意到雪子是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的,她的双手环抱住我,轻声在我耳边说“要不和明(我的朋友)商量一下吧?”

    “和明商量一下?”

    “嗯。你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吧?”

    “好。”

    雪子没有坚持呆在书房,反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离开了,并且帮我关上了书房的门。

    虽然和明约好了见面,但是等他处理完事情来这里也不知道是多久。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书房,除了吃饭上厕所的时候会离开一下,大部分时候都呆在书房。看了很多书,国内国外的小说、诗词、甚至古文都看了不少,写了千百个开篇,却依然没找到一种叙事方式能让我继续写下去撕碎的草纸数不胜数,整个书房都是撕烂的纸屑和揉成一团的稿纸。

    我怕我不出来,又怕我写出来。怕写不出来记忆中的兰,反而污浊了自己的记忆。又怕写出的兰和记忆中的兰完全重叠,混淆我的记忆。

    我很感谢雪子。在我这样反复无常暴躁易怒的时候,她总是在我休息以后替我打扫房间,在我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替我盖好被子。

    “‘放弃我吧,哥哥。’连她的脸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却记得她说这句话的声音还有语气。她似乎感觉到了整个家里的悲伤,这样向我提出了请求。”昨天感觉写的不错的开头,仅仅只是因为看上去让我感觉兰有些病弱,次日醒来就将它涂掉了。这样的状况直到明的到来才彻底结束。

    我和明一起在小酒馆喝着酒。昏暗的灯光下有小蚊蝇在飞,偏僻的酒馆就连每一扇墙都带着时代的感觉,陶瓷的酒杯触碰发出“叮”的一小声,比玻璃杯清脆很多。明对着我大吐苦水“这年头生意不好做”“累的要死”“要不干脆早点死了算了”类似的话层出不穷,但是最后又说着“哎,但是我还不能死啊,花子【他的妻子】没了我不行啊。”“要不先努力等到花子死去了再去死吧,她一个人也太可怜了。”

    我记得他的妻子花子,是个平常就迷迷糊糊的女性,不怎么会做饭,平常也经常迷路,总要人看着的女性,明很爱她。

    然后又找个由头干杯。干杯理由先是“庆祝重逢”“好久不见”后来只要有一个人举杯。另一个人也跟着举杯。我喝的晕乎乎了,明趴在桌上打着嗝。下酒的毛豆也不吃了,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阿夜,你真的应该回老家去一下啊。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永香姐还记得吗?孩子都已经十来岁了啊。时间过的真快。”

    “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记得因为兰不能出门的原因,永香姐在以前经常来我家给兰讲故事。”

    “真是靠得住的邻居大姐是吧?前段时间我回老家还看见她了,还是很精神。”

    “那真是太好了。”

    “还在念叨啊。‘阿夜怎么都不回来看看兰,兰一个人很孤独啊。’这样的。”

    说不上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单独提起的时候还好,一旦听别人提起兰已经死去的事情,心脏总会停止一瞬,像是被人直接揍了一拳,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手反复的抚摸着酒杯,眼前的场景反复的流转。我想我是已经喝得很醉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感觉迷迷糊糊还能听见兰叫我“哥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