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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剪绮罗(二)

    “可是来借渡的?”

    “是的。”来者蹙了蹙眉头才慢慢抬起眼看我,仿佛是强振作精神才能来应付着这极简短的对答。

    他衣着不俗,品貌极佳,外表看上去挺光鲜的,却满面愁苦哀切,应该是生前承受了莫大的悲伤。

    “阿青。”我喊阿青一声,告诉他我要开船了。

    “嗯。”

    如果连鬼差都看不见阿青的话,亡魂就更看不见他了,可眼前这人并未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只是用一双了无生趣的眼睛,斜斜看着慢慢靠近他的冥船。

    他上船时我悬空系在拱间檐角的古铜铃又响了一次。古铜铃是用来通知艄人亡魂前来的铃铛,通常只响一次的。

    没风呀,是他身上的气息冲撞了我的铃铛吗?

    “你叫什么名字呀?”船行水中,我一面撑船一面问他的名字。

    然而他似乎并不情愿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叶修远。”

    修身致远,是好名字。

    船上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四周水波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我时常悄悄瞟一眼他,思索他为什么会这样。按道理来说,船行的离岸越远,所渡者的痛苦,快乐,眷恋等情感都会随之淡化,可他还是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此种情况我还是百年才得一见的。

    正想着,叶修远身上突然出现模糊的幻象,那幻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把我的视界都占满了。

    “小七,那是毕竟是你的家人,你怎可如此无情?”叶修远的声音里四分失望,五分愤怒,还有一分的意味不明。

    “家人,他们也配?”眼前的少女语气强硬凌人,眼眶却是微红,眸子亮亮的像是点了泪。

    “余绮,”叶修远叫出她的名字,想提醒她她的名姓何来,“养育之恩,你半点都不念吗?”

    “叶修远,”少女的语气彻底冷下来,“你以为天下的孝义纲常你都规正的来吗?我原来还想着你能懂我甚至奢望你能出于那么一点怜悯之心护我,可我还是错了。我后悔的,就是当初怎么没跑远点,让他们又找上门来!”

    “这总归不是为人子女的……”

    “够了,我不听顺于他们的安排,还这般胡闹,在旁人眼里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那就让旁人去享那个五六十岁糟老头子的福好了!”少女手指蜷成拳,身上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你说我无情,他们又何尝有半点情分施舍于我?那一家子人全围着我弟弟——那根余家独苗转,他将来能走科举阳关坦途,而我呢,已经被他们逼死了最亲爱的人,还要被他们送给那老头当小妾给他铺路。我是不懂事不顾大局不念旧恩,可谁会对我的今后负责?谁会替我姐姐,替我这个家族的牺牲品而而感到惋惜?”

    两人正在房间里吵着,突然间门就被撞开了。之后,人声杂乱鸡飞狗跳的,我一时也没看清楚。

    猛的一阵冷风拍在我脑门上,让我又清醒过来:船还是船,叶修远还是叶修远,我还在忘川。

    难道刚才我用情通术窥视了叶修远生前的记忆?我竟然成了,可惜只看到了一点点。

    “叮铃——叮铃。”檐头的铃铛又响起来,原本静坐在船上不言不语的叶修远开始寻找这声音,就像之前从没听过这铃音似的。终于,他的视线紧紧地锁死在这古铜铃上,自言自语道:“她以前也有这么个铃铛。”

    “谁?”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余绮吗?”

    “不是,”他苦笑道,“她很久之前,就没了的。”接着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好继续撑着自个的船。

    ………

    手好酸,腿好麻,怎么还没看到岸?

    谁说过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孟婆之汤在于断忆,失情断忆,方可洗去过往,重新再来。

    只要过了忘川,曾经一往情深无比珍视的回忆,都会变得鸡零狗碎,不值一提,而没有了所执着的情,当放下自己苦苦纠集的记忆时,就会变得轻松许多,这也是我认为冥界很人道的地方。

    在忘川河上撑船可是技术活,寻常时候看着,两岸不移的。可真上了船,河的宽度就取决于借渡者的情,渡河时间也就是情深者慢,情浅者快了,遇到那种六亲不认的,一眨眼便可过河。不过他的孟婆汤就会比别人涩上三分。因为孟婆汤需要以有情泪回甘,而他这种人就谈不上有了,不过这种人在人间一般罪孽深重,最后都会被孟婆吃掉,也无所谓喝不喝汤。

    有情泪须当场滴,这既可为难坏人,有的时候也会让好人吃亏,比如眼泪哭干了的。

    这时鬼差就会提着那魂魄来我这,只见我在一张方正白纸上写下那个人在阳世的名字,取他一滴阴血滴在名字上,并以那滴血为中心,将纸折成小漏斗状,再套进我的渔网漏子里,然后往忘川河里一捞,眼泪便回来了。

    其实我并不愿这种情况出现,更害怕看见那魂魄的脸。

    往常,渡客下船后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我没办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如今再见到,他们的眼神或黯淡或直勾勾或呆滞,全无先前上船时的那般光彩,一言不发得近乎冷漠,比忘川河上时常起的阴风还要寒,甚至比起那些无情无义之徒都让人避让三分。而这些变化本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

    他们不知道,可我知道。

    都说在忘川引渡是件为自己来世积功德是好事,可此情此景我却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对,毕竟他们曾经珍如生命的东西是在我这儿弄丟的。

    行了这么久,看来这个叶修远也是个痴情种。

    哎呀,想什么对与不对呀,我在忘川引渡,这几百年来所做的不就是这一件事吗?

    “叶修远,有些事情讲出来的话就没有那么痛苦了。”我试着提点他。

    “都是些过往,不提也罢。”像是忘川河的忘情在他身上起作用了,他淡淡地回我道。

    “这个,不是的,你讲出来的话主要还是为你好。你看,我们在这河上行了这么久的船还是没看到岸,说明你心里的执念很深重,像块大石头,它不仅压在你心上,更压在我们的船上,如果你愿意讲出来,正视你的痛苦,那么执念就会一点点的化解掉,咱们的船也能行的轻快,早点靠岸呢。”

    “真的吗?”他半信半疑。

    “我都在这里撑了几百年的船了,自然是真的。”

    我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先开口问他道:“那我现在问你,叶修远,你的心困于何种情?”

    “男女之情。”叶修远回答我,神情认真。

    “你的情执着于何人?”

    “我的情执着于何人?”

    “别问我呀,我怎么知道你喜欢谁爱恋谁,你要问自己的心。”

    “我自己的心?”

    “你别重复我说的话呀,简单来说就是你爱谁。”

    “我……爱……”

    “讲出名字就好了,别害羞,这是正事。”

    叶修远像是正努力地逼自己在记忆里寻找着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懊悔,失落,害怕,悲伤等情绪一个劲地往他脸上涌。他整个人痛苦又迷茫地坐着,可那双眼睛明明告诉我,他渴望解脱,他在寻找出口。

    “你先别急,慢慢来。”我停下长篙,干脆坐在他身边扶着他,陪他慢慢想。刚触到他的衣襟,就有一个甜甜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小叶子,找不到我很着急吧?”

    “谁,谁着急了?你快出来,再不出来的话我就走了。”这时的叶修远不过十二三岁,衣着像大人一样一板一眼,可还是掩不住身上的青稚气。

    “我害怕,小叶子生气啦。”

    “本来就没生气。”叶修远心里想着,可嘴上还是说:“你要是马上出来的话,我就不生气了。”

    他站在林荫浓密的大树下四处张望,像怕被人看见,又像是在寻找着小女孩的身影。

    “你今天私塾放假,不用背古文吗?你爹爹知道你来这里了吗?上次领你走的时候还闷着火一脸不开心呢。”

    “先生身体不适,特许我们一日假。我便差信回家说跟同窗出游,然后就来了,你放心好了,家里人问不出什么毛病。”叶修远讲着讲着颇有些得意,还伸手抓住了一片在他面前当空掉落的树叶。

    “叶决哥哥,看头顶!”

    叶修远猛地抬头,一个小女孩像朵粉色的花落下来,他忙伸手去接。本来已经接稳的,可小女孩的身体却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滚过他的手臂斜摔在地上。

    “你掉也不知道掉准一点啊?”叶决赶紧在她身边蹲下,脸上满是心疼。

    “还不是怕砸疼你吗?”小女孩揉揉自己摔疼了的手臂。

    “不行不行,再摔一次,这次我一定要接住你。”

    “别呀,”小女孩瞅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坚定,“好吧。”随即她便迅速欠起身来,把蹲在地上的叶决扑倒了。

    “呀,小尾摔倒了,摔在叶决哥哥的怀里了!”

    叶决看着身上兴奋的小姑娘,只好默默认同她这种摔法了。

    “叶决哥哥,你今天陪我玩好不好?”

    “好啊,既然已经成了你的小叶子,当然要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