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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赴岩芜(七)

    秋星殒坠,夜火燎燎。

    篝火堆边人头攒动,他们中有抱着小孩的妇人,有汉子,还有白发的老人,年轻的男女。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活泼地跳跃着,一如火堆近旁那些穿红披绿带面具的巫者们——巫者中间有的人已经开始手舞足蹈了。

    基本上算全村出动,我牵着阿纪特意在人群中挑了个好地方看。

    在大巫念了一段简短的神词之后,仪式便开始了!

    二十多个高大结实的汉子带着暗彩狰狞的面具,各各不同。每人耳后一边插一根大鱼刺似的白羽,骨瘠且硬。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各不相同,有的简朴如只卷了几条木片,有的则华丽精致些,衣裳上点缀着串珠和彩绸,还有的简直狂乱得像刚被一阵妖风刮过,那应该是扮妖怪的,如此大胆丰富的想象力让我这只原装妖都自愧不如。

    巫乐起,犷猂奔放。汉子们踩着鼓点,蹬足掷手,逼得篝木上的火苗四溅火光,上下不安跳动着要躲。他们忽而拱手而退,忽而连转而进,口中还振振发声念着我听不懂的唱词,虔诚地,将夜的黑与暗尽收于心,焚于火,感恩天地的丰赐,覆葬所有的不祥与灾难。

    “那,那儿,那个是我哥哥!”阿纪指着大声叫道。

    “对对,我看到了!”我道。

    “姐姐,我说过晚上的好看吧!”阿纪兴奋道。

    “嗯呢!”我道,“只不过他们表演起来都好凶一个个的。”

    阿纪道:“当然啦,大人们说凶一点的话,什么鬼怪妖精都会被我们吓跑,今年就有大雪下,明年田里的禾稻子能长得壮,会大丰收的!”

    我道:“哇,这么厉害啊!”

    阿纪道:“特别厉害的!”

    “姐姐,”阿纪道,“仪式舞跳完之后,就会有秋对子,李李的姐姐会去,你可以跟她一起,会带你的。一定要好好学哦,我和李李等着听!”

    “知道啦!”我道。

    当我再一次看向巫者们时,那么巧,刚好有一朵干弱的小野菊,细白瓣嫩黄蕊,被抛进火堆里,一眨眼烧成灰。

    是幻觉吧,我往后退了退。

    送秋神的舞跳完,我和阿纪正准备等人群散场找李李她们,没想到李李先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应该是李李的要去参加秋对子的姐姐。

    “阿纪!你要回家了吗?”李李道,“落姐姐好!”

    “李李好,没要回去呢。”我道。

    “杏姐姐,我落落姐也想去玩秋对子,和你一道走好不好?”阿纪道。

    少女笑道:“正好呢,多个伴儿,你叫阿落是吧,我叫阿杏,李李常常说起你和阿纪呢。”

    “嗯,”我道,“阿杏,我想问一下,秋对子是干什么的啊?”

    阿杏脸上的笑点上火光的红润,她道:“你去了就知道。”

    “我……”

    阿纪握住我的手道:“落落姐去学歌嘛~”

    我看了一眼阿纪,只好又问道:“要多久呢,我这人比较贪睡,晚上经不起太折腾的。”

    “很随兴的,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阿杏道。

    我道:“那好,我们一起去,阿纪,你去找你娘,顺带把李李也带回去。”

    “嗯!”阿纪显出一种根本不用我操心的样子,牵起李李的手就跑开了。

    在路上三三两两又遇到些女孩子,她们也是去参加秋对子唱歌的。

    “你们说,他们今天会是谁来拔头阵呢?”一名少女发问道。

    阿杏道:“赵,大赵哥!”

    “我看是阿来哥!那次路过田头回来的晚,我就碰见他唱调子了,哈哈!”

    “瞧你乐的,说得像人家已经和你对过歌一样似的,不知羞!”另一个女孩子打趣道。

    “谁说今晚不会呢?”

    ………

    我跟在她们后面走,终于明白,秋对子,求对子,原来是是青年男女,少男少女们结偶求伴的歌会,,我真不知道自己来瞎掺和个干嘛。

    嗯,来听个歌也是不错的。

    女孩子们有的举着灯,有的提个小灯笼,成群在一条不宽不窄的河边停下,笑笑嚷嚷好不活泼。河对岸也有人,看上去全是年轻的小伙子。

    河中央横着座木板桥。

    阿杏说,两岸的男女若有能对得上歌的,且都有心意的话,就可以走上桥,相互交换自己的信物,以示喜欢与交好。

    没等多久,河对岸先开口唱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边的女孩子们马上散成小团,叽叽喳喳的,一下子就猜出了在对岸唱歌的那人的名字,随即一个女孩子清甜的嗓音亮出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投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另一个女孩子也跟起唱道。

    “抢人啦!”大家笑着起哄。

    学两句就可以了吧,小孩子这种歌听多了该学坏的,我暗自想,脑袋里又浮现出那朵被烧尽的小野菊,我道:“阿杏,我先回去啦!”

    阿杏道:“这么早就走吗?还,还有几个唱得好的还没开始唱呢!”

    “可以啦,第一个就唱得这么好,下面的猜都不用猜一定会很棒,不过我真是很困呐~”我打个哈欠。

    阿杏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对岸,道:“好吧,我们回去。”

    “我们?你不待在这儿吗?”我问道。

    “我,可你记得路吗?”阿杏道。

    “记得呢,放心好啦!”我笑道。

    拐几个弯弯过一道桥,再往前直走便能到之前跳巫舞的土场,这有什么难的。

    只不过我并不打算先回去,我也上了桥,但却是往山上的方向去。

    再去看一眼,如果这次没见到,我明天就真的回别水泽了。刚一下桥,我就差点被什么东西绊一跤惨的,借灯一看,原来是个被折断的稻草人。

    “怎么被丢在这儿啊?”我道,把它捡起来,左右看看,远处,单薄的微光下,一根孤零零的棍子影子似地斜插在已经收割完稻子的田土里。

    还是把它放回去吧。

    我一脚踩在田里,泥土的感觉好有趣,是一种干壳的软,陷陷地要塌又沉不下去,我绕过堆垒成小垛的稻草杆,走的开心还多蹬了几个脚印。

    “回来啦!”我对着手上的稻草人说,然后便将手上稻草人剩半截的竹棍插回土里。

    可就在这时,刚沾到土,稻草人的面部突然咧开一条长缝,冲我邪魅一笑。

    还活的?!我扶着稻草人的手飞快地一脱!

    稻草人僵着直挺挺的身子点地一跳,接上那根斜插的断竹棍,长出两条眼睛缝的同时还发出稻穗摇晃的声音,它在笑!

    不多时,我身边就聚了九,十个稻草人!

    仔细一看,每个稻草人原本来被扎成团的草球脑袋正面,都被割挖出两上一下的三道长口子,极不规整,做成它们的眼和嘴。它们在六七步远的地方围着我在原地跳来跳去,傻愣愣地对我露出森凉的笑意。

    笑,笑,我的手里腾起紫白的毒焰,叉腰看着那些稻草精——来啊,保证烧得你们连渣渣都不剩。

    那些稻草人既不退缩,也不前进,依旧是一幅歪眼咧嘴的笑脸。似乎是看我看够了,它们发动起来,摆动支撑身体的竹杆,前一个连后一个地转着大圆,笑得愈发大声,稻穗声摇得越来越急。

    吵死了!我眯起眼匀动手心上的毒焰。

    “咳——!”我剧烈地咳出一声,心上一凉。

    一支从暗处射来的箭卡在我的心口上,一下子血就流出来,乖乖,还是在原来伤口的位置上,不偏分毫。

    现在的妖怪都喜欢扎心吗?这是个什么时兴的癖好?我跪在地上,费劲腾起一圈焰光拦住外围的稻草人,慢慢熄了手中毒焰,一掌推向心口再把手反搭在背后,深吸一口气,刷地一声把箭拨了。

    “哎妈呀哎呀呀呀……!!!”我尽力压低音量,可眼泪哗啦啦直流,眼皮像被咸浸得缩了水,关都关不上。

    疼...疼啊...

    稻草人在面前晃来晃去让我脑袋直发紧,它们蹦跳转圈,嬉笑着,笑声里掺进一些颠三倒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那声音,像疯狗一样撕扯着我此时本就不太清明的意识,我终于不知道什么了,身上心上只有一种感觉——

    疼....疼啊....…

    铜镜折射着幽暗沉闷的光线,白离一个人坐在镜前,默然无声,他的眼角血红浓重,勾出凄娆的冷淡神情。眼睫垂下来,白离的目光落在手里满是鲜血的断刃上,他再次抬起手在脸上重重一剜,刀口处,血像溪流一样蜿蜒而下,汇入模糊的红中。

    “最后一笔。”他笑道,身上的血马上又多了一层。

    白离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漆惨惨的眸子里总算透出一点光来。

    涅零冲来夺了他手中的刀刃猛力摔远,“这么作践自己,干什么!?”

    “外面那些,不也是这个样子吗?”白离道。

    涅零瞳孔微缩,道:“那些东西不是你。”

    “境心万象,何分彼此,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多个傀儡呢,木然的,游走的,都只能苟活在这里,有区别吗?”白离道。

    “它们留在你身上,你就会被反噬,我把它们炼化出来,至少还能充当沌虚谷的死侍保护我们。”涅零近身向白离道。

    “保护?”白离反问,一扫将桌上的铜镜和其他物件悉数全摔在地上,逼远涅零,道:“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我想,”涅零看着他,目光毅毅,道:“护你周全。”

    白离手指深扣进桌子的石质里,渗出血来,他笑,流泪道:”你知道,我听这话,已经分不清——或许,一开始,我并不想要你的周全呢?”

    涅零转瞬间敛下刚才昙花一现的温情,他道:“我这周全不是送的,是我给的,不想要也得要。”

    他一步近到白离面前,凑轻声道:“你遭受的种种,我都会让北廷,偿回来。”说完,要去医治白离身上的血痕。

    “你够了,”白离推开涅零,对着他颤抖道:“一切,都会结束的!”

    涅零道:“是吗?要怪就怪你当初施的恩太过轻贱地落到我头上,‘举手之劳,无须记挂’,呵,多高尚伟大,不愧是神——可你看你今天活成个什么样子?跌落污淖,为什么就不肯染一染泥,让我护你,让我还你一声谢?!!”

    白离听到这,面色难辨,脸上的血口泛出苍煞的白,他抑不住地虚颤身体,心脏位置上汩汩漫出血来。

    “万箭穿心!你从哪里学来的这道巫诅?!”涅零大吼道,却掩不住声音里的慌张。

    “该结束了……”白离凝神,他强忍着疼痛,用发抖的手攥住涅零的臂袖,道:“那些因我而生的傀儡,也会一起被灭掉,已经毁灭的东西,不要再妄想了。我境地如何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处容身的时候你……留住我,这声谢……已经说完,一切,到此为止…够了……!”

    涅零用手护住白离流血不止的胸口,他的整个手掌上溢满鲜血,突然手一塌,白离身子上已经豁开血洞,气息越来越弱。他抓紧白离愤怒地咆哮道:“你是神,怎么会死呢?!!傻彻底!你是神!!!”

    “神啊——!!!”

    悄无声息——

    ………

    ………

    涅零看一眼在床上睡姿安雅的白离,回过头,手腕上血滑下来,滴嗒嗒落在身前妖冶怒放的花株上,黑色的花瓣染上血珠,更显娇嫩。

    屋外的辛夷花一枝一枝发出芽苞,他自言自语道:“你是神,年年岁岁,生而继往,不死不灭。这是上天的意志呢,你会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