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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卧岗村四队

    “总算是——要到家了!”

    将醒未醒之间,周小羽听得一个浑厚男中音自脑后幽幽传来。

    近三个小时的脚力路程,不知他们替换了几轮。周小羽醒来时,掌辕的还是李伟功,这个一队之长,此时像是一个浑身散发蒸汽的火车头,起先是后推,现在改为前拉,弓腰马趴的身体前倾,显然是在爬坡,肉眼可见的白汽裹挟着高大的身躯,把笨重的架子车拉得孔武有力,车轮过处积雪被碾压的声响富有节律,悦耳依然。

    周小羽睁眼,跃入双眼的却是微微起伏的被面,再往下探望,半颗脑袋顶着一头灰发,左摇右晃,浮浮沉沉,同样这颗脑袋也是水汽氤氲,情形好像开锅沸水中熬煮的猪头。

    身材矮小的安必道,此刻撅着屁股死命地在车尾处推搡,积雪湿滑,捣地的鞋底板总是忙中添乱,时不时溜坡打滑,导致安必道一面下死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面还得提防脚底打滑,免得一不留神,使出去的力道很可能成为破坏身体平衡的罪魁祸首,让自己一个驴啃泥、面砸雪地,狼狈不堪。

    天知道,已经筋疲力尽的安必道会不会在即将倒地的慌急之中,推车的双手瞬间成为倒行逆施的魔爪,因了身体惯性把车子扯拽倒退,与前面拉车的李伟功背道而驰。

    若是那样——

    安必道不敢想,别看李伟功平日里与人相处,见着年龄大辈份高的贤人一个,见着碎娃子嘎女子,慈眉善目可亲人一个,但凡遇事,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冷厉风行,顷刻变天,眉眼之间暗藏蓄积的森严转瞬就是箭镞如雨,利刃飞刀,刷刷顷刻铺天盖地。

    安必道领教过,所以不敢乱触逆鳞,惹火烧身。

    客观了讲,这次三罗子之事,他就不占理。

    虽然没有口咬耳、手指使三罗子,明言李队长家的烟囱又高又粗壮,家里人多,每日里生火做饭,他家烟囱排放冒出的烟雾也是粗壮有力,笔直冲天好一截,才随风打摆子,飞升得道就需要这样强劲有力的烟柱借以推进腾空。

    但是,三罗子闻道必醉眼神往的痴傻样,是他培养的,三罗子每有悟道难解之疑,也是他解惑授业的。

    安必道在学道一途上究竟几斤几两,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是好为人师的德性,总是在他也无法顺畅释疑解惑的关口蠢蠢作祟,为了显示自己有求必应的高深道学,安必道必会虚张声势勉为其难胡乱解释一通,原以为过了也就过了,岂料三罗子是个好学上进,还尊师重教的好儿郎,在道学方面对安必道那可是言听计从,从不曾悖逆一二。

    这下好了,一个无心,一个有意,终于酿成老师势成骑虎,学生差点殒命的尴尬局面,还把李伟功这样一个凡事都嗜好按住葫芦扣子儿、不弄个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就誓不罢休的厉害角色牵扯进来了。

    安必道一路推车一路想,好几次都愧悔得想拿拳头砸自己的胸腔子,理智提醒他,使不得呀使不得,双手卸力,负重前行的架子车万一失控咋办?爬坡阶段,各方力量当砥砺前行,不得三心二意。村子发展需要这样的精神,此刻推搡架子车更需要这种精神头。

    这个时候,稍有差池,李伟功可就是怒火盈天,足以把他烧成猪头。

    李伟功“总算是到了”的提醒,对埋头推车的安必道来说也是福音,本不想回应,但毕竟同村为邻相处这么多年,此事之前,两人并无什么宿怨,李伟功高就队长,安必道也是村人口中的智者,不比李伟功在村中一言九鼎,但一言四五鼎或者五言九鼎、六言九鼎应该还是勉强可以的。

    两人可谓在村中都是要头有头、要面有面的,此刻大牲口一般协力推拉着架子车,护送口碑并不怎么好的罗洪武的三儿回村,这得多大的情份多大的面儿,才能让二人如此心甘情愿。

    数十丈开外,罗洪武肖丽蓉两口子,手掖在袖管里,佝腰缩头,依偎在一起,好像合力端着一个金疙瘩生怕掉地的样子。风歇雪停,他们还是铺排出了一副顶风冒雪举步维艰的不堪样,不紧不慢,始终和前面的李伟功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途中,安必道在后面卖力推车的时候,时不时扭头回望那两口子,看着心里直来气,你们的儿子你们搭把手理所应当,狼筋拉到狗腿上,疲沓地就剩等着烧着吃呢(西北土话,专指懒惰不肯出力之人)!避重就轻也不瞅个时候,大队地里拖后腿,自留地里该是急先锋吧,事关儿子死活,这般偷奸耍滑,遭天谴的货!

    安必道瞅着罗洪武两口子,编排着恶毒的咒骂话,怨气矛头则直指李伟功。

    一路上,李伟功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拒绝了罗洪武本就言不由衷的接替,还大包大揽地阻止了肖丽蓉好几次意欲相帮的提请,愣是一意孤行独立掌辕,连安必道都哭笑不得,如若他不主动接替辕马位置,这李伟功怕是一力独撑,自始至终,要把这下大力的活计进行到底不肯歇缓的。

    虽然没有唾沫星子乱飞,说什么慷慨激昂的义气话,但是,看他每次拒绝罗洪武替换的表情,分明是在叫嚣:

    “你别干,我干,你再干,我跟你急眼!”

    活脱脱范伟的做派嘛!

    一路上,趁着周小羽酣睡,李伟功的确不止一次地质问安必道事情缘由,安必道就是不应只言片语,问急了,就低头或者仰头偏偏不和他对视,看东看西,看天看地,看远处白雪皑皑的宽台山,看近旁窝在雪里的碎石子,就是不看李伟功怒火汹涌的深眼窝。

    不回嘴,不接招,

    你自喋喋不休,

    我自缄默不语,

    看尔能耐我何?

    这招还真是管用!

    没有主攻交代的口供,李伟功总不能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吧!

    对于李伟功,安必道自忖还是非常知根知底的。虽然他那老茧丛生的铁爪曾经一巴掌把欺负邻村傻子的丁天兵搧了个天旋地转,鼻青脸肿,但那是因为丁之过有目共睹,挨打那是众望所归。

    这件事上,安必道自信,因为三罗子的奇迹生还,终究会不了了之的!

    李伟功你现在可是逼不得,打不得,三娃还躺在车子里,他爹妈还在后面紧跟着呢。

    交由时间去区处,方位上上策!

    在很多问题上,素有“半仙安”之称的安必道总是能在自己无所适从的时候,把事件放在心底的算盘上,扒拉来,扒拉去,扒拉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果,臆想逢凶化吉,慰藉焦躁不安的心神。

    但奇怪的是,此举总能凑效,不乏权宜之嫌,但心情总是会多云转晴。

    前几天在医院门口,安必道是有点担心,双手闲置的李伟功惹急了可能会给他一计霹雳八卦掌,所以他假借尿急溜之大吉。

    今天这一路上,他从头至尾,就没这种担心。

    李伟功大半时候都在司职车辆辕马之位,分神揍他,难保不人仰马翻,有几段路还是小陡坡,搞个车毁人亡也绝不是危言耸听。

    再者,这一路上,光不秃噜的,沟渠盈雪,树底下窜风,真要是尿急或者它急,脱了裤子还不把尻子冻肿。

    一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峰回路转,安必道的心情好转了起来,发力推车,连自己都觉得心诚意坚。

    过了好一会,安必道符合一句,“就是,总算是到了,拐过前面那道坎,就到村口了!”

    这话不像是回应李伟功,倒像是说给车中人听的。

    看着那个灰不溜秋的脑袋冒出瓮声瓮气的话语,周小羽突然有点慌急,心悸的让他情不自禁心生胆怯、不敢继续前行的情愫,

    这就是传说中的“近乡情怯”吧!

    可是,即将进驻的地方,真是他的家园故土吗?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周小羽拥着被窝,半仰起身子,怯生生地问道:

    “安叔,到了吗?”

    问话没有底气,从安必道的脑袋顶上方飘过,没有听见。

    前面专心拉车的李伟功倒是听见了,转头含笑,朗声说:

    “是呀,三娃,快到了,马上就到村口了!”

    周小羽转头仰面憨憨回笑了一下,回头就看见,车尾处那个一直起起落落的脑袋,现在正有鼻有眼对着他,满面汗痕,直冒白汽,龇牙咧嘴,却又欲言又止——安必道一口气没倒换过来。

    刚才,李伟功回头招呼周小羽,稍一分神就略微泄了劲,负重爬行的车子重心遽然下移,就那么一丝丝力道,结结实实落在安必道身上,就如坠石落手。

    还在心底里正为自己屡屡化解李伟功三番五次的不休诘问而自鸣得意的安必道,稍稍的心不在焉,就被这股力道钻了空,一口气没适时倒换上,就被这股突袭的沉重感压断了心气顺利续接,嗓子眼突然干涩难抑,听到了李伟功三罗子问答,再想附言,才发现力不从心,只能难受地龇牙咧嘴,连个囫囵话也说不出了。

    好在窘状转瞬即逝,李伟功回头复位,重新全力拉起车子,安必道这才缓了一口气。再续前言,没啥必要,安必道回头大声野气地对依旧在后面作顶风冒雪状的罗洪武两口子喊道:

    “老罗,走快点,快到了!”

    此时,肖丽蓉正在训斥罗洪武。

    “你可真是心大,李队长和老安头给你儿子当车夫,你蹲在后头躲清闲,前面是个大坡,你也不跟紧点帮衬着点,万一滑到了咋办?”许是因为罗洪武感冒,肖丽蓉怪是怪,到没有立马催促罗洪武即可上去,怪罪的话语中也是少了锋芒,多了娇嗔。

    罗洪武嘿嘿一笑,“一路上,我都替换好几次了,李队长不让呀,你又不是没看见!”

    “你不会夺过来呀?”肖丽蓉说。

    “你是没看见李队长那个模样呀,恶狠狠的,我手抻过去还没抓住辕条呢,他就一把给我拨拉开了,没防着,我手指头碰在了辕条环子上,这会还疼着呢?”罗洪武说着,从袖筒里掏出手来,举起让婆娘看。

    肖丽蓉瞥一眼,立马按下罗洪武的手,说:“赶紧塞进去,别破伤风了!”

    少顷,又接着说:“三娃这事,你完了要好好感谢一下李队长,还有他安叔,要不是他们,指望你,我都不知道咋办呢?”

    罗洪武看看婆娘,满脸的不服气,说:“感谢个着啥?他爱当大牲口,就让他当去!”

    肖丽蓉一听话头不对,索性驻足,拉住了男人衣袖,不解地问,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老罗,你这是啥意思,人家跑前跑后好几天,你不想算(土语,打算盘算之意)着谢人家,怎么听着像是恩——恩,那个啥仇嘞?”

    罗洪武摇摆一下,甩脱了女人的扯拽,帮女人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成语给补全活了,说:“恩将仇报!”

    肖丽蓉心下一紧,紧走几步,实在不明白,自己男人怎么是这么个货?追问道:

    “罗洪武,李队长好心好意的,把你怎么得罪了,你咋能这样呢?”

    罗洪武稍稍放慢脚步,没好气地说:“他就是个大牲口!咋滴了?”

    肖丽蓉听着男人这话,心底里直犯嘀咕,却不明就里,实在想不出,自家男人和队长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感念着这几日李伟功不辞辛苦,又是命令村人帮忙,又是亲自拉车相送,怎么就和自家男人生了龌龊,以至于这般出力讨好,还让罗洪武给记恨上了。

    “罗洪武,你给我好生听着,我不管你和队长到底是咋回事,这次,你得买上些东西好好感谢一下人家!”肖丽蓉正色道。

    如此一来,罗洪武不敢再耍性子了,低头嘟囔着说:“大牲口,那也是全村人的大牲口,又不是我们一家的,隔山差五地,我们用一下怎么了?”

    听着罗洪武这没有来由的回嘴,肖丽蓉唉叹一声,抬起脚,就冲罗洪武的小腿肚子猛踢了一脚。

    猝不及防,手塞袖筒、低头抱怀的罗洪武险些倒地,稳定身形的档口,气急败坏地喝骂道:“死婆娘,你干啥呢?”

    肖丽蓉昂首挺胸,正对了罗洪武,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罗洪武条件反射貌似要武力回敬,抡起的巴掌还没有蓄势成雷霆万钧,抵近肖丽蓉面庞尚有半尺远,就已化为绕指柔,轻抚了婆娘耳门,原路龟缩进了袖筒。

    这才接着前面的话,低声说:“娃他妈,你也不想想,三娃好好的,咋就上了他李伟功家的烟囱?还有那个老安,我早就听旁人说,三娃经常和他在一起,学啥歪门邪道呢?你看看,三娃那个哈怂,把老大单另新起的院子捣腾成个啥了,宽展展的院子,偏要进门立个墙,也不怕黑天半夜把老子我碰死!”

    这么一说,肖丽蓉若有所思,但还是不明白,三娃自烟囱跌落和李伟功安必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回想起事发之时,村里几个婆娘头对头叽叽咕咕,倒是觉得罗洪武这般思谋,似乎确有蹊跷。

    但是,事情一码归一码,队长和老安这几日的辛劳,特别是今天,这两个人像大牲口一样,拉车上坡,大汗淋漓的样子,给肖丽蓉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所以,这个女人还是决定,必须要好好感谢他们一番,且不容自家男人瞎揣摩。

    肖丽蓉义正言辞地对罗洪武郑重说道:“其他的事完了再说,不管怎么样,感谢是必须要感谢人家的,当家的,这一点,你可不能含糊!”

    罗洪武看看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敷衍着说:“知道了!”

    正说着,前面安必道撂了一嗓子。

    两人遂快步赶了上去,肖丽蓉再次嘱咐罗洪武:“别瞎想了,对队长和老安客气一点,毕竟——”

    罗洪武打断了婆娘的话,说:“好了,事情没弄清楚前,我还不至于撕破脸皮的!”

    肖丽蓉一听这话,不觉笑了。

    多少年了,这个面皮薄软,骨子里怕事的男人就没和谁撕破过脸皮。适才那些浑话,估摸着也是多日来担心三娃醒不来胡思乱想之下,生出的癔症。

    还是队长掌辕,安必道断后,罗洪武肖丽蓉二人分立车帮两侧,一起推着周小羽,吱吱呀呀地进了村口。

    行进中,肖丽蓉把围裹的本就严严实实的被褥再次麻利地拾掇规整一番,周小羽始终假寐着,不曾丝毫动弹。感觉有阴翳掠过面庞,周小羽微微睁眼,看到一棵大树如云冠盖正在慢慢后退,当整个大树的身形即将完全落入眼帘的时候,周小羽看到,大树中腰位置抻出一根粗壮枝干,枝干末梢已经没有多少枝丫。上挂一口钟,钟面上竖向镌刻着五个大字:卧岗村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