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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樟木箱里的舞鞋

    邹楠打开床底尘封已久的樟木箱。

    未刷漆的箱板有些地方已经腐烂开裂,包边的铁片也是锈迹斑斑,邹楠将它从床底拖拽出来时,灰尘在斜射入屋的阳光中欢舞。

    十年前,邹楠颇有仪式感地封存这件旧家什时是决定不再开启的,因为那里藏着一段美好的旧日时光和最初的梦想,那是她内心深处不愿去触碰的疼痛。

    木箱的铰链嘎吱一响,犹如昨日从现般,那些铭记了欢笑泪水、惆怅懵懂的纪念物顿时展现在眼前,练功服、纪念册、嫣蓝区青少年舞蹈大赛金奖的奖杯、一封用化肥厂单位专用信笺书写的情书……邹楠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一双舞鞋上。

    那是一双六七岁小女孩穿的白布舞鞋,最初的纯白色已经褪成了旧报纸的烟黄色,鞋帮上有块补丁,像趴着条蜈蚣,鞋面上两只蝴蝶仍栩栩如生。

    蝴蝶是翩翩起舞的寓意,这是邹楠第一双、也是最珍爱的一双舞鞋……舞者的鞋,歌者的乐器,士兵的兵刃,意义非凡。

    邹楠回忆自己穿着这双鞋,在舞台上翩然起舞,灯光聚焦在身,喝彩喧嚣如浪……

    她耳畔响起林知秋老师的训斥:你之所以会用练功的时间和她们跳皮筋,做游戏,是因为你没有明确的目标,缺乏坚定不移的意志,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优越的环境学习的机会得之不易,你难道忘记了父母在刺骨的冰水中杀鱼剖鱼的艰辛?!

    画面突然切换,刺耳的刹车声,救护人员忙乱的身影,鲜血淋漓的画面,还有蚀骨的疼痛……

    舞鞋从邹楠的手中滑落,一同滑落的还有她眼中噙着的热泪。

    邹楠之所以打开尘封十年的樟木箱,从灵魂深处重新检视自己的舞蹈梦,竟然是因为一个让她高度防范的男人。

    那天在市剧院空阔的广场,格瓦拉扬长而去时留下的那句“演出快开始了,你们赶紧入场”这句话让邹楠坐蜡:票就在她口袋,是对方刚刚送来的,可她并不想邀请对方一起观看,但话被格瓦拉这么一说,却仍旧装傻,实在是太失礼了!

    “走吧!”沉默了足有一分钟,邹楠收回虚望着格瓦拉离开方向的目光,轻描淡写地道。

    对于这一虚情假意的邀请,罗小飞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接受,其实他心里正求之不得,这意味着他能够和眼前的女孩比肩而坐、共处近两个小时的美妙时光,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会发生质的飞跃。

    演出确实很精彩,算得上是一场视听上的盛宴。董芮秋的“战宵山”、苏倩主演的“水榭流云”,获得满堂彩,掌声经久不息。

    董芮秋的唱腔、舞台造型和于魁智颇有几分相似,一场小规模的古代战争被他唱出了慷慨激昂、气吞山河的壮烈。“水榭流云”的舞台背景用的是电子成像,效果逼真、如梦似幻,令观众仿佛走进了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苏倩精湛的舞技、曼妙的身影,成为这部新编歌舞剧的亮点,有不少粉丝不顾保安的拦阻,冲上舞台给苏倩送鲜花。

    当然,穿插在其中的其他节目,也都非常不错,景安两位名嘴的相声、一个外省走穴的女歌星演唱了一首中文歌和一首英文歌,也将现场气氛推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罗小飞后来在网上查了一下,知道那首英文歌叫《BJ有九百万辆自行车》,事实上第一次听时,他被哪种抒情对话式的唱法所打动,看完中文歌词后,对歌首的比喻会心一笑,从此他迷上了那个大眼睛、棕色卷发的爱尔兰姑娘独特的演唱风格,常常在孤独的时候聆听对方的声音。

    然而在整个观看的过程中,有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平静,仿佛置身事外般,而且也没有语言和目光的交流,他们一同入场、比肩而坐、彼此相识,却仿佛偶然相遇的陌生人。

    演出结束后,两人也非常默契地坐着没有急着离开,一个体态偏胖的妇女经过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坐直身子收拢腿,但他们的膝盖还是被挤到了一起。

    这种意外的肢体接触让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时间很短,像流星划过。

    等剧院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邹楠站起身,朝过道走去,罗小飞保持间距随后跟了上去。

    他们走在最后,几乎一出剧场大门,门就被重重地关闭了。

    剧院大厅西面的玻璃墙上有一副巨大的华美的海报----寻找舞者!

    邹楠经过时,下意识地驻足观看,罗小飞也停了下来。

    “我听说你以前是专业跳舞的,这或许是个机会……”罗小飞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这样才不至打扰到陷入沉默中的邹楠,“不如你报名试试?”

    “我已经快十年没有经过专业的舞蹈训练了,你觉得有意义吗?”邹楠扭头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冰冷,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蔑。

    她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比赛是两个月后的事,你还有时间……”

    “没时间了,你没看见报名的时间已经过了吗?”邹楠抢白,且故意曲解对方的意思。

    “错过这机会,你会后悔吗?”

    邹楠加快了离开的步伐,没有理会身后罗小飞的疑问,仿佛那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王睿没有来接,电话也打不通,邹楠还是坐罗小飞的车回去的,但路上他们没有再交谈。

    那一夜,邹楠失眠了。

    邹楠从不怀疑与苏倩的友谊,但她多少也能看出对方流露出一种“报复”性的炫耀。后来,苏倩又找由头组织过几次聚会,邹楠没再应邀,她始终没有忘记前一次聚会时,她在洗手间意外听到同学对自己的议论,它饱含讽刺与诋毁。

    “她不过是只花瓶,哪里会跳舞,真搞不懂,从前舞蹈班的老师怎么那么看好她,真是眼瞎!”

    “是呀,还相当易碎的花瓶,哈哈!”

    “你说余敏刚才当着她的面极力吹捧苏倩,是不是故意让她难堪?”

    “那是她自找的,这个聚会,她就不应该出现!”

    “对,她应该出现在菜市场,当她的鱼档西施……”

    邹楠隔着厕所薄薄的档板,听得心惊肉跳,她真不敢相信外面那两位同学竟然对自己抱有如此深的敌意。

    坚持自己的理想很难,有时候放弃更难,当你受到他人的质疑,被别人诋毁奚落,尤其是你明明知道自己可以成功,却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放弃时,那种心痛无法言说,会生生将人憋屈死!

    这种幽闷之苦,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

    邹楠收起思绪,擦干泪水,将舞鞋放回樟木箱,锁好,吃力地将箱子重新推回了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