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道法之劫 » 贺钦

贺钦

    是谢艾,也是贺钦。

    年少失孤,觅食道旁,车马隆隆过,吾心分外忧,身瘦不及野草肥,音细不如鸦声噪。

    苦嘛?没有的事!总比在北境被妖魔随手打杀,撕作腹中餐来得好多了。

    当时他就躲在一旁的草丛里,捂着嘴巴,目眦欲裂,血泪莹莹,看着父亲驭车带着母亲引开了那条巨蟒。

    官道之上残肢断骸,不可胜数,一路奔逃,衣衫褴褛的贺钦,就踩着那些尸骨,双眼无神地向南方走去。

    两年跋涉,一路乞讨,看惯了人情冷暖,十四岁的贺钦来到了西北第一大城——长安。

    在他眼中,这里没有太白翠雪,没有骊山晚照,更没有曲江流饮,有的只是每天早上的雁塔晨钟,它能叫醒在桥下或是树下睡着的贺钦,还有古渡人流,车马喧嚣,他们能为他带来许多施客,更多的残羹冷炙。

    约莫是到关中的第十一天,饥肠辘辘的贺钦,漫无目的地晃悠到一排青翠柳色遮着的灞桥,不知为何那日没有人看管,使得贺钦能够溜进那个限制乞丐入内的区域。

    丝竹管弦,满目锦绣,其实与其他繁华处无异,让他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没有像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反而各守礼仪,不以为异,这种疑惑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才稍稍解开。

    其人卧在一颗大青石之上,柳荫遮蔽,不时有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亲驾马车,携酒馔美婢而来,高谈阔论,痛饮而归;也有青衣士子,携一书一简一壶酒,对月小酌,漫谈迂阔,评点风流,好不自在;更有各色人等,凡是向其一揖,便可任意带走其身周任一酒菜。

    贺钦打量了一下青年,眼看是纨素百衲衣,草鞋麻腰带,玉面惹尘垢,冷眼疏钱财。

    时而昏昏欲睡,自言自语,时而神采奕奕,大声呼喊,时而默然静坐,万事不理,只有与人交谈时方有常人神态,一般道理。

    谦谦君子惹人爱,仗义豪杰岂可猜?于是贺钦本着助人为乐的态度,一溜小跑过去,深深一揖及地,也不管那人有何反应,抓着一整个烧鸡,大口撕咬吞咽,一时噎得不行,随手抄起一壶烈酒,灌进清肠,谁知难禁辣意,一个蹦跳起身,弯腰跳脚,双手扇风,惹得路过之人大笑不已,只是青石上人却没有丝毫动静,待缓过劲之后,贺钦又是朝着其深深一揖,而后才坐下进食。

    那年轻人此时却是睁开双目,轻声笑道:“你这少年,倒也可爱。”

    “一揖一物,俺还是识得数哩!”

    年轻人看着他狼吞虎咽,数次欲言又止,最后摇头一笑,又复入定去了。

    之后数日,贺钦越来越舍不得走了,每天只要弯一弯身子,便可吃饱乱窜,这般日子,纵是神仙想必也难求哩!

    好在两年穷途,还没有把他自六岁起便开始学习的道义经法消磨干净,如是几日,终是觉得不妥,便欲离开,只是刚刚向那正昏沉中男子一揖及地,表达了对这几日款待的感谢以及将要离去,别覓他处的意思,拍了拍肚子,不舍地看了几眼,准备动身,便来了一个紫衣胖和尚,丝履鎏金杖,黄藤酒葫芦,口中念着“杀是救不得,救是杀不得,可否?”

    那青年正在昏睡,闻言精神起来,先是愕然,继而开怀大笑,抱腹伸脚,背靠青石,手指僧人大声道:“和尚忒老实,要么不救,要么不杀,哪里来得忧愁?”

    那僧人依旧皱眉,双手合十,平淡曰:“施主言或有可取,然终非我法!”

    “世情如此,和尚又有何能?”年轻人正襟危坐,笑意不减。

    “尽此一身,且行而已。”

    “是了!是了!和尚不差,你我共勉!”

    “阿弥陀佛!”

    “难听佛言,我头大了,还好有酒,”年轻人站起身来,取下锡杖上葫芦,点头笑道,“这葫芦不错,和尚也杀人越货吗?”

    僧人不动声色。

    “算了,秃驴好没意思,要么无聊,要么无语,我且去了,这里暂借你做道场罢了!”

    言罢,摸了摸大青石,拍了拍身上衣服,往怀里一探,一只虱子赫然出现在手里,唉声叹气道:“腌臜物也有好运气!今日这和尚在,就不好杀你了,且去开路!”

    随手一挥,那虱子凌空一跃,却非常人可见,在地上翻滚几下,化作一黑衣小童,先是瞧了瞧自己人身,似是不敢相信,又猛地朝周围盯了几眼,拍了拍自己脸蛋,一个蹦跳,喜极而泣,放肆大笑道:“我就说嘛,本公子天纵奇才,必能炼形成真,得修无上妙法,今日得道,天下四海,何处去不得!人间美酒,俱入俺怀中!哈哈哈哈……”

    年轻人尴尬抚额,见那僧人依旧阖目,屈指一弹,小童猛地抱头痛呼一声,四处张望,看到青年伸出手指,随即跳起身子,恶语相向:“呔!那贼子,可是你偷袭小爷,端的是不知尊卑,天上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着手指掐诀,大叫一声“风来!”

    一阵风旋卷走几片树叶。

    然后静默,静默……

    街边路人瞧着那小童,指指点点,眼神怪异。

    “这谁家小孩儿,怎么一个人来街上?”

    “那孩子莫不是傻了,说些怪话,叽哩哇啦地,也听不懂!”

    “还摆个什么法形?学道学傻了?”

    “小小年纪,学人家喊打喊杀!”

    急得那童子跺脚不停,最后脸上发狠,干脆前冲如离弦箭,朝着青年奔来。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青年,一只手抵着他的头,一只手拿着葫芦喝着酒,笑道:“小子不识大爷,真是怪极怪极!”

    那小童如遭雷击,颓然坐地,想了一会儿,似是灵光乍现,跃起道:“原来是老爷天恩,小妖还以为得了天地造化,从此逍遥无极哩!”

    见那男子不言不语,只笑望着他,赶紧又呈卑辞:“先生有所不知,化形前后,所见所思天差地别,本是芥子俗物,骤接现世,大小殊异,难免不识老爷!”

    男子单手负后,并无愠色,只正色道:“童子何知?天下修士,皆有劫数,自在岂得长久?于今你既已成形,便要谨守俗世规矩,斟酌行言,不可再似旧时无礼。”

    “老爷教训的是。”小童恭谨一揖。

    年轻人犹豫了下,又复言曰:“却也不是教你泯灭本性,趋合世情,只是勿行乖张事,勿做滥杀人便可!”

    “谨遵教诲!”小童颜色舒张,暗自吐了一口气道。

    随即又有些为难,吞吞吐吐道:“先生,还…还望您…您能赐小的一个名号!”

    “既已炼形,便算入道,不如这样,道号蜉蝣,小字半天。”年轻人摩挲着下巴,微笑言道。

    “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小童一时喜不自禁,虽是精怪一属,终究不脱孩童心性,拉着过往行人,蹦跳欢叫。

    年轻人又指了指正目瞪口呆的贺钦,朗声道:“哎,那小子,对,就是你,名讳,年龄几何?”

    贺钦一个激灵,以手反指,疑惑道:“我?”

    男子点头。

    “嘉曰贺,敬曰钦,年十四,祖居雁门,为避兵祸,流离至此。”贺钦挺起胸膛,大声回应。

    “若无好去处,不如随我至太白一游!”

    贺钦有些犹豫。

    “酒菜管够!”

    “好嘞!公子先请!”

    眨眼间,贺钦便跑至男子身前,作了个揖,笑容灿烂。

    十三年后。

    长安城中,太平巷里。

    几个孩童在空地上玩耍嬉闹,

    “还是城中快活些!山里忒无趣,阿大,阿二它们几个太听话了,还是这里好,所谓雪落深山潭不皱,一到人间便汹涌啊,你来我往,勾心斗角,好不刺激!硬刀子杀人,软刀子割心,就是这份战战兢兢,就是这份如履薄冰,方能显出我辈大修的超然心境和高明法力!哎,钦哥儿,等着我呦,别跑那么快!”

    “半天儿啊半天儿,不是我说你,咋的都十几年了,还改不了这顺嘴吹嘘,装x打屁的习惯,要我说啊,还是山里的兄弟们脾气好,不然早早把你给挤干了,挂到那棵大桂树上,一股子风流才气都要被雨打风吹去了!”

    蜉蝣小童依旧一身黑衣,白胖圆脸,短发背剑,只是个子稍稍增长了些。

    闻言立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一脸哀怨道:“这不是跟着钦哥儿出来办事吗?总觉着您心胸宽广,体恤身边人,便情不自禁露出些本心性子,没想到都这般对您敞开心扉了,却是有情无意,哎,错付了,错付了!”

    贺钦一时鸡皮疙瘩遍身,拿了个法术,登时不见踪影。

    蜉蝣小童抹了抹眼泪珠,贼兮兮地四下望望,原地一个转圈,变作了寻常孩童模样,唇红齿白,两个丫髻煞是可爱,屁颠屁颠儿地走向那群嬉戏的小孩儿。

    而隐去不见的贺钦,此时来到了一座院落之中,大门铁锁未动,一阵风旋落叶,木门吱呀,呜咽声中,贺钦佩剑于左,腕搭剑柄,右手微屈两指,做扣门状。

    异象突起。

    身后落叶忽地停顿,却不过眨眼之间,极速跃起,似箭攒集,直袭贺钦后胸而来,

    怦然破碎,贺钦身影与枯叶皆散,而其佩剑却似凤轻鸣,跃然冲霄,一时静默。

    院中一位黑衣人于墙角处慢慢浮现,只是一手抚胸,咳嗽不止,显然方才一击也是其倾力而为。

    虽说用这一剑伤了根本,但日后总能找补回来,否则一旦让人族查到身份,个人身死倒是无妨,误了阁中大事,岂不是万劫不复吗?

    正想着,准备走向中厅开门,调息一二,顺带把前次立功受赏的那颗冲玄丹给服用了,补足元气,好待下一次任务。

    风过无痕,突然之间,其人眼神骤变,全身肌肉紧绷,衣袍猎猎,玄气光幕笼罩全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沙沙声尽,树影条条。

    黑衣人身影渐渐模糊,抬手似要到前头抓写什么,可终究没有做到,烟消云散后,只剩下三片黄叶,与满院枯寂相映成趣了。

    光影错乱,玄衣持剑,一手负后的贺钦自半空之中如下天梯般缓缓至地,说不完的风流任意,道不尽的潇洒豪情。

    落地后数个闪挪,右手挽剑花,倏地一剑震碎黄叶,本来尘散喑寂处,骤过一阵霹雳,而后一粒玉润金丹凭空出现,贺钦左手轻挥,消去不见。

    随后以剑拄地,两掌交叠,覆于其上,眼望日已明明,只鸟掠空,秋零落的枝桠映上面庞,不禁困意上头,微眯双眼,直直向后倒去。

    “真tm累!”

    “哎呦,我的钦哥儿哎!谁叫你总是喜欢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瞧瞧,这身子软塌塌的,一点玄力都感觉不到,自个儿不心疼自个儿,就是让兄弟我伤心的理由吗?可不能了!”重又一身黑衣的蜉蝣小童不知何时到得院中,以后背托着欲倒地的贺钦,埋怨道。

    “半天儿啊,你tm顶着老子肺了!”一阵虚弱低音幽幽传来。

    “得嘞,要不到我怀里来?”

    “滚!”

    “不滚!”

    蜉蝣小童身子一擞,变化出了个相同模样的童子,来到贺钦身前,一脸肉疼地从怀中摸摸索索,拿出来了粒黑不溜秋的丹药,两指衔住,不顾贺钦慌忙却无力的躲闪,运功将丹药置于其天灵盖上顿时芳香扑鼻,光芒大盛,与此同时,贺钦本来萎靡不振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好转,而其身后的那支撑着的蜉蝣小童噗地一声化气散去。

    贺钦顺势坐下,调息回神,玄力蒸腾间似有无数细利剑影于身周掩映,待得脸色红润不少,方才动口询问道:

    “你那个怎么样了?”

    “闲来轻笑两三声,管他人间千万事,活得真通透啊,怪不得本事如此稀拉,弄得咱都不好意思杀它了!瞧,就这个!”

    说着,蜉蝣小童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个大号灰老鼠,见其装死,不由大怒,蹲到地上,拎着老鼠尾巴,对地狂摔。

    “错了,错了,大老爷,饶了小的吧!”那老鼠精在地上一个翻滚,变作一位灰衣青年,头发披散,一手摸脸,一手抚屁股,那脸上几块淤青与红肿杂间。

    “装什么死呢?白白受这一顿打!合着你这家伙,斗法本事不济,龟壳倒是挺厚!”

    “老爷有所不知,在下本来在北境修行,说来整个族群都是人家的附庸,过得苦些,可好歹祖上是出过大能的,凭着些稀薄血脉和修行天赋,吐纳炼形,兢兢业业,终是混个人样!当然,要说南下,那根本轮不上我们这些低级小妖,可惜啊,就在老子洞房花烛夜……啊呸,小的那个那个……娶媳妇那晚,那老头凭空而现,非要收老子做徒弟,这tm,这搁谁忍得了,裤子一提,小的就和他干起来了,这不,刚到大周没几年,就被您给逮着了!”边说着,那青年还跳脚骂娘。

    “问你这了吗?问你龟壳的事儿呢?”

    蜉蝣小童双臂环胸,略做不耐道。

    “是了,小的祖上就是号称与那位敢与龙君叫板的天麒麟媲美的玄武大人的手下——龟将军!”

    “什么弯弯绕绕的,带那么多前缀干啥,不就是龟孙子吗?整得多自豪一样。”

    蜉蝣一脸嫌弃道。

    那灰衣青年本来不顾伤痛,正高昂着,闻言欲辨,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耷拉下去,颓然不已,嘴里嘟囔着:“也对,没啥自豪的,祖宗再厉害,到这儿不还是败落了吗?”

    “哎,我说那个,呃……鼠兄,您贵姓?”

    “太玄!”

    “啥?嘶……这名字,一个字——叼!未成想这人间还有名字比咱还高,本事比咱还拉的妖精,失敬,失敬!”

    蜉蝣小童一脸惊讶,随即抱腹大笑。

    灰衣青年伸手去扶。

    蜉蝣摆手示意。

    贺钦赫然身至云天,剑气化影,一瞬如雨落,漫天光影散乱,缤纷折反,虹霓当空,青色风暴环绕整座院落冲天而起!

    轰然如天崩!

    大日重现,残垣无数,断枝横散。

    背靠大日者,一身青袍,头别玉簪,双手负后,显是一副士子样,其身前似有幻影法相,面容模糊,身着金甲,头戴玉冠,左手持剑,右手托锏,脚踩大蛇,更兼腰间锦带绚烂无比,却又不伤人眼,渺远而尽,让人琢磨不定。

    至于其对面,只见蜉蝣童子与贺钦赫然在两个光球之内,看去似乎毫发无损,两人旁边一位白衣青年人迎风而立,腰悬书院君子佩玉,态度凛凛。

    对峙许久。

    只见那青袍人双眸一凝,场中顿时清辉散尽,狂风骤起,天上墨色云集,地下城池一寸寸崩散无遗,于其法身之上,不尽波涛汹涌而出,直扑白衣人所在。

    其却是丝毫不动。

    将至身前时,骈指一挥,那洪流顿分两截,随来湮灭,不知所踪。

    海水江崖碧波黯,到我身前一剑开。

    一时奇景。

    可是激荡从来有余漾,众情鼓噪时,好出狂言,以身入局后,哪来幸理?

    眼看要做了炮灰,一人一妖表现各异。

    光球里的蜉蝣小童大叫:“今儿个,咱就成了这唯二的在天上被淹死的鬼了,真窝囊啊!”

    贺钦却是怔怔无言。

    “无量你个天尊!咋的来真的,先生,救命!小的这么可爱,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咱这样乖巧伶俐的小精灵啊!救命啊!”

    砰地一声巨响,光球被溢散的水波冲得天旋地转,停下来后,已然光芒黯淡,裂纹遍布了,而那蜉蝣小童更是直接被干晕过去,口吐白沫!

    而贺钦却是披头散发,留在空中,如踏实地,一身玄袍鼓荡,身子前倾,两手握剑,久久不动。

    白衣人似是有些不耐,眉头微皱,右手伸出,一把通身红色的长剑破空而至,随即轻挥一剑,剑气盈空,气息古朴浑厚,所过之处,均以碾压之势消磨波涛玄气。

    对面青袍男子,见势一掌平推,诸多溢散水势重聚一处,渐渐成一巨大水幕,内似有飞鸟大鱼盘旋遨游。

    二者相交,先是那扰乱天象的法术渐去,接着水幕霎时破碎,化作甘霖从天而降。

    而那青袍人也早已不见踪影,唯有那残余元初的气息可以证明此人行迹。

    神龙初,六月,丁未,关中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