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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烟起

    桾春十八年,那是我第一回离开家乡,娘亲说我要嫁给这世上最俊美的男子了,我想起前两日中原的人送来的一幅画卷,他们还给我画了一幅画,说是要给我未来的夫君看。

    我坐在那里,心中莫名的期盼起来,瞧着那挂在爹爹书房里的画,里头的男子可真好看,既是在这里,我也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

    “他就是我的夫君么?”我问画师。

    他往后看了一眼,便哎呦的跪了下来,磕了一头才正襟危坐的转过来。

    “小娘子真是,对对,那就是您的夫君哈哈哈哈。”

    “他跟我一样大么?”

    “比您大多了,不过没事,当今圣上能文能武,上通下善的,定不会叫小娘子不喜欢的,若是小娘子有幸,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见面?他成了我的夫君,我还不能见到他了么?”

    他摇摇头,“这可说不准,宫里头的娘娘们多了去了,像您这样的小娘子就好几个了,圣上许瞧不过来呢。”

    原来他还不止有我一个娘子,我才知道他每天要和那么多的女子睡一张床,每天都不一样,他甚至已娶了一个中原最美的娇娘子,人们都喊她母仪天下,难道她叫母仪天下?

    “自然不是,那是皇后,是圣上的发妻,说起来…”他仔细瞧着我,“总觉得您像谁呢。”

    “那你见过皇后么?”

    “只有一回,还是模糊胡的,不过小娘子的容貌也是小人见过数一数二的。”他惊叹。

    爹爹走过来同他招呼了半日,还塞给那人一个钱袋,里头的东西透亮。

    “烦请公公将小女…”

    许久才把画画好,我和母亲在屋里头瞧着,她满意极了,我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像我了。

    “唉?”她拿起画来瞧着我,似是想说什么又算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的错是什么。

    上马车的路上,娘亲放不下心,跟着我一路到了驿馆在独自返车回去。

    “他会挽剑花么?他喜欢作诗?”

    一路人总是问了许多这样的事。

    “我可不知道,你只管去问他罢。”

    不过后来又来了一位公公,他一路迎着我进宫,看到繁荣昌盛的桾城景象,我多想下去玩。

    “小娘子从今儿起就是宫中的人了,墙里头的人可不能随意出来走动,一言一行都要顾及皇家的体面。”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皇家的体面,直到进宫后看着那些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她们皆围在一个内官身边,为了自己的“主子”求机会,才发现这是皇家的不幸。

    “这位就是新来的…”

    那公公起先见到我摘了面纱,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后的几个人也惊诧了,是我长的太丑了么。

    “娘娘,真是美如天仙。”那公公打了个岔就把我送进一处别院里,地不大,但算干净,风光秀丽。

    起初的两天,我还满宫的跑,觉得这也有趣那也好玩,听闻皇后娘娘病了,我本该去行礼,那边派人来说缓缓。

    在这宫里我还找到一处最有趣的地方,那有小溪,我和婢女玩累了就去溪边乘凉,坐在假山后面,望着山后头的柳枝长的入水面,几只青鸟旋在树上,第三日我还是爬上这里来,远远的我看见一棵树,那上头的花甚是好看,想折一枝回去,就一枝。

    “娘娘你慢点!哎呦…”她在下头急得拍手,又四处瞧着。

    “别怕,我以前啊经常爬,在我们西域,女子还会骑马,进了这宫里啊,发现一个个都胆小的很,这也不给玩那也不给做,墙高的看不见天。”我抓住一段枝,掉下了一片花瓣,其中许多开没开呢。

    只是正要抓住那东西了,却啪得一处脚滑顺着掉了下来。

    “啊!”

    “娘娘!”

    我就要落地,脑中想的屁股要开花了,身下却突得落在地上身下却软软的,一点痛处也没有。

    睁开眼看到一张人脸,他有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身上还有月桂香,那紧盯着我的一刻,他也怔住了,与我对视许久。

    “你是…”我正问道,身边婢女却跪了下来

    “圣上!”

    圣上是谁呢,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每日都在耳边,看着也有些眼熟,像是头上该带一副宝盔,身上穿着铠甲,腰间别一把宝剑站在山头,此刻却一股斯文气。

    是他!他是…圣上。

    我一时害怕在他怀里抗拒着险些又落地,他的手臂搂在我腰下跟着下去,半膝在地,树上的玉兰花瓣掉了下来,掉在了我两的身上,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那时我总看不明白他的神色,是惊艳,喜欢,还是…震惊。

    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珏瑛,小字映瑛,见我的手和腿上都磨开了红,他便一路抱着我回去,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感受一个男人,男子的香气,男子的模样。

    我甚至到后来也无法相信,他已有了好几个孩子,都是不同的女子给他生的。

    “你叫什么?”他把我抱回宫殿里去,我当着众人的面问出口,他们都怔怔得瞧着我,似有什么不对。

    “娘娘,这是圣上。”

    “我知道,圣上叫什么名字嘛。”

    他们哭笑不得,他更是有趣的打量着我,未说话,婢女请他今夜留下来,他却看着我,许久,背过手转身就走。

    之后我就再也没碰见过他,原来这就是圣上,也不过如此,我嘴上是这么说,仔细想来还是艳绝了自己,与其说是没碰上他,该说是每天我都跑出去玩,回来后内官急得问我这个姑奶奶去哪了,说今个圣上又来了,每次都待在门外站一会,听闻我贪玩总不在,也就走了。

    直到我在河边嬉戏,扑水的模样叫几个娘娘瞧见了,她们都是这宫里不得宠的妃子,整日邀我去亭子里坐,也只在那抱怨来抱怨去,说些我听不懂的,还要我跑腿给她们抄佛经献给太后。

    婢女总说她们是嫉妒我长的美艳,她们刁难我,要我去将那河里的小鲤鱼抓上来,我知他们是见我年纪小欺负我,便也不虚势,插着手就不听,一个姐姐走上前用扇子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欲上前再敲一下,我忍无可忍正要出手好好教训一番,一双手已经挡在我的面前,那扇子重重的打在了手背上,我顺着往上看去,可不就是那天的美男子么。

    我私下就叫他美娇郎

    “圣上!”她们惊慌失措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眉别过脸,也打量也不愿意的,身后几个内官就走上前将她们带走,我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喊。

    “是你啊,美娇郎。”

    说罢那身边的几个公公又哭笑不得起来。

    “你叫我什么?”

    我想到我说错了,只是小声嘀咕着,“美娇郎啊,你长的这么好看,跟画里不一样。”

    他扬起一抹笑,“哦?画里什么样。”

    “恩…无趣的,死板,一身重重的盔甲,我猜你骑马还没我好呢。”

    “哈哈哈哈。”他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吹过湖面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再难忘记那一日,那一刻,他站在我的身前,湖面的莲花也快开了,一阵阵的清香拂过我二人身旁。

    这一回,他带着我回去了,还在我那待了一夜,撑着手坐在榻前听我讲这讲那,看着我抓起桌上的糕点就送进嘴里,屋子里其乐融融得不断传出欢声笑语,那半年是我入宫后过的最开心的时日,待众人都退出去了,我爬上床,婢女却要给我脱去薄衫,平时都不脱的。

    “你做什么!”我捂住胸口的衣领,床帘外,那个人还站在那里。

    “娘娘乖,今夜圣上要留下来临幸您呢。”她这么对我说。

    “临幸?我不要!”说罢就滚到床里头去了,婢女难办的看向外头,似是一个眼神与她交汇,走了出去。

    到了半夜,他踱步在帘外,我却好奇起来,掀开帘子露出脑袋。

    “你怎么还不走呢,你晚上都睡哪的。”

    他笑了一下,“可以睡你这么。”

    “好啊!你爬上来,我同你说悄悄话,还有好多有趣的事呢。”说完挪开一边,爬到床头将枕头往里靠,拍了拍床絮。

    他摇摇头,总是那般笑着,就要往里走来,外头却有人喊他。

    “圣上,月才人高烧不退,太医都看了好久了,您快去瞧瞧罢。”

    我未听清是谁,只知道他犹豫了一会儿,往我这看来,朦胧的身影走了两步,回过头

    “有些事,下次再来听你说。”

    “好吧。”

    他待我应了,慢慢走过来,从帐外伸进一拳头,展开来有一袋香囊,里头全是好闻的折了枝下来的玉兰花瓣,不知从那捡来的,和我那日闻到的有些不同。

    次日一早我起来,听得皇后醒了,可身体还是有些昏沉,闭宫两个月,妃子们都不用去请安,这下每日天不亮就来教我的姑姑们停课了,她们总是说我聪颖,就是贪玩了些。

    午后那个美娇男又来了,可不巧赶上我在看书,实则是拿着书装睡,一手还拿着锈针学刺绣,这一趴险些将头磕到那针上,还好那柔软的东西撑着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看到他笑了起来,他的威力很大,不知跟身旁的家伙说了两句什么,我就再也不用学这些东西了。

    “我可以跟你去骑马么?”我听到他的随从说他待会会去打猎。

    “你想骑马?你会骑么”

    “当然,我可是西域来的。”

    他恍然,这才想起来,之所以进宫把我忘了,是他太忙,不过听说在见到我的第一回,他就跑回去找他们画上去的画像了。

    于是我和他去小树林待了一天,我告诉他我想出宫,他就时常偷偷带我溜出宫,桾城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街上的人穿着也不比宫里差,他说他已很久没这样出来了,好些个侍卫藏在暗处跟着我们,不过他让我不要说出去,只是每到深夜,他会靠在案台上有些昏昏欲睡,又回到什么书殿里去批什么东西,从不过夜,有那么一段时日,宫中的人瞧见我都在背后议论,到处听到我的话,不过她们都很开心,还总要往我宫里送东西,有一回我就收了一个风筝玩,被太后知道了派姑姑前来教育了我一番,说我进宫不久有些事还不懂,不可以在圣上身边扰乱心神,坏了国政,奇怪美娇男很开心啊,怎么就坏了国政。

    还叫了还几个姑姑来,我又每天过上了早起的日子,有一个姑姑最是嚣张,总说西域这不好那不好,说西域的虱子都是带着治不好的大病,我听不下去,站起来骂她胡说,她竟还蹬鼻子上脸,我就动手推了她几下,传出去说珏婕妤与人打架,太后震怒,只是又没叫人来说我了,听说是美娇男压下去的。

    我想去谢谢他,因着他又有好几日没来了,婢女说若非此我就要关禁闭了,禁闭就是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大笑,这是人过的日子么,用蹩脚的功夫锈了一个荷包,到她们说的什么桾华内殿,可迷了路怎么也找不着,又是偷瞒着婢女跑出来,转眼就到了黑灯瞎火的时候,我走累了坐在一处有灯的台阶前,望着天上的月亮想家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这么远的地方。

    突得一阵推门声,后头有一阵脚步,停在我身后,我顺着那巨大的灯笼仰头,是美娇男!他看见我也诧异极了,愣了一下将我抱了起来,将我抱进了大殿,里面亮堂的很,我瞧见了堆着高高纸面的书台,经过一些地方,滚进了床上。

    他轻轻抹去我的泪痕,哄着我的样子像爹爹,“为什么哭?”

    “迷路了。”

    “大半夜怎么跑出来?”

    “想给你送荷包,我自个绣的,不好看,为了谢你帮我,才不用关禁闭。”我递到他手心,她瞧着我,撩开我的鬓发,眼里迷离着许多东西。

    那一夜我是在那张极大的床上睡的,又软又暖和,连睡衫也是香香的,他派人去告诉我的婢女,婢女急急忙忙赶过来,伺候我更衣沐浴,对我使了个眼色后跑了出去,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半晌美娇男走进来了,他也穿着一样的衣服,躺上床来,我高兴极了,扯着他要讲许多好玩的东西,他也耐心的听着,到了深夜也没有合眼,侧着看我,我却是不知何时慢慢睡了过去,夜里感到颈下一片柔软,还有人给我盖被子。

    “爹…娘。”我扑上去,靠在那胸膛怀中。

    次日可不得了了,阖宫上下都是我的名字,珏婕妤如何如何,我一觉睡到午后,满殿的人都在外头候着,他们脸上都挂着笑,婢女还对我说:“恭祝娘娘。”

    心想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呢,每隔三日都有太医来给我把脉,之后美娇男要给我换住处,只因我说离这里太远容易迷路,他问我想住哪,我说想住风景好的地方,可以看山看水,他想了一下,让内府整顿了两日,我方搬进一个叫柳涣楼的地方,就是第一回见他的地方,那有棵高高的玉兰树,我高兴极了,还知道原来那日他去那边是为了看太上皇生前的南祥宫。

    这下美娇男就时常来我宫里了,他每回都很忙,只坐一会儿就舍不得的走了,似还有很多事要做,宫里头的娘娘们请我去喝茶,我还在学风筝呢,就挽起袖子跑去了,远远的瞧见里头坐了满屋的人,主殿是一个叫柳妃的人。

    “珏瑛见过各宫娘娘。”

    “都是自家人了,以后姐妹相称罢。”我听出她话里没几分亲昵,只是在我抬头后手中的茶水却碎了一地。

    “这…”

    她们皆用奇异的眼色打量我,仿佛不可置信,眼珠子迟迟收不回去,我那时只觉着是自个仪态错了,方把袖子收下来,又行了个大礼,她们才缓过来。

    后来想,其实这宫里的人,个个都在装傻充愣,都在看着痴痴傻傻的人似看戏般,大到入宫的公公,身边的婢女流燕,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相,只因她们自个也是戏中的惨角儿。

    都是一场梦罢了。

    那日我还留意到一位娘娘,她看似和柳妃很亲近,实则心中疏远的很,柳妃不在,她的打扮便是最艳丽的,皇后还在养病,柳妃执掌大权,无论什么好东西都是那位月才人的,她走过我身侧,身上的香和美娇男的一样,然我一入宫位分比她高,见了我反得行礼。

    就这样过了数月,一日花朝节上,我做了个最漂亮的灯笼,得了太后的称赞,宴上可以自个挑喜欢的首饰,我却选了一件青色的羽衣。

    “素闻珏婕妤从西边来,最善歌舞,不妨换上这青衣给我们瞧瞧。”

    诶,跳舞?我幼年倒是也随舞妓班学过,近两年听说要进宫,娘亲只让我学琴棋书画了。

    看见美娇男期盼的眼色,他对我那么好,倒不能叫他失望了,于是待乐师奏了半刻,我冲出内帘在外头舞着,顶着重重的头饰,我舞了家乡的东西,里头的花瓣飘飘,我只能透过朦胧的纱帘瞧里头的人,就像一幅画,画中的那个人想逃出来,他想逃向我,这时我本有机会离开,不想也只是迎了上去,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舞毕,帘开,众人皆拍手叫好,看到美娇男对我笑着,我也傻傻的笑着,平日这副脸色他必得走过来摸我的头发,然这时却似绊住了脚,一直到宴毕,他都是饮着酒偷偷看我,被我发现了也不躲藏。

    “你今夜很美。”夜里他独自走来,外头的小雨淅淅,他褪去了华重的冕服,着单薄的素衫走了进来。

    眼睛从未离开过我身上,照样是听我讲了半宿的故事。

    那是入夏的月初一,我随他的骠骑将军去山头放风筝,从马上摔下来崴伤了脚,还好小将军救了我,美娇男也下了朝赶来看我了,他一来就见那人背了我,有些不悦,无言的将我抱了过去,一路骑回宫里。这不悦也是我回宫后发现的,他下令我日后只能在宫里放风筝,于是整条南宫道都是我的地盘了,有时累了就靠在荔园的小石头上,有些倦意眯了一会儿,感到身前有片黑影,将我手中的风筝挪开,睁开眼竟是美娇男。

    “你来了。”

    “恩。”他轻轻应一声,盯着我瞧了好久,带我回柳涣楼后困的实在不行,一上床就直脱衣服。

    “哎呦娘娘,这可不行,慢点。”

    待门一关没了声音,我想起风筝还在外头院子里,就迷迷糊糊要起身跑出去。

    “去哪?”他握住我的手。

    “去找风筝。”我跑到院子里,看见天上的繁星,今夜还有烟花放。

    我搂着单薄的外衫,感到肩上披上了暖和的衣物,美娇男看着我,眼睛往空空的胸前盯去,不知为何我脸红了起来,欲转身被他一把抱起,抱进了屋里,在那张床上,他安静的掀开我的小衫,露出一件红鸳鸯肚兜,宠溺的对我笑着,“学过么?”

    “学过什么?”

    却不想他是许多人的夫君,月才人有孕了,他许久没过来,只是叫人送东西,想安抚我的小性子。

    他知道我从不是和她们一样的人,却不知我也会心生醋意么,我不知为何看到他和月才人在一起心中绞了痛的难受,连着好久郁闷不乐,美娇男也会和每个女子做那有趣的事么。

    我甚至路过荔园放风筝,看见了美娇男陪伴在月才人的身侧,我听到月才人问:“圣上可是心悦那珏婕妤?”

    月才人提了我,我微微瞥起眼,只看到他的背影,他轻笑了一下,手抚上她的肩,“好好养胎,谁的荣华还能比过你。”

    月才人娇嗔,“那圣上今夜来陪我好不好,既是只中意妾身,勿要让她们心伤了。”

    今天,是每月的十五,美娇男都说好了会来教我念诗。

    “好。”他应了。

    那一日午后,我离开了荔园,身后听得树枝落地的声音,失魂落魄的走回柳涣楼,美娇男有两个妻子,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宠妻月才人,剩下的都是听他讲故事的人,我也一样不过如此。

    那夜美娇男没有来,他的确去了月才人那,奇怪,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只要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总能高高兴兴的睡觉,如今辗转反侧,还跑出去看那后门,每每他身后无人时都从那里进来。

    他没有来。

    我望着那棵树发呆,犹记得刚住进来时,他走到那棵树下,怔怔问我这是玉兰么,后若有所思的喃喃着:“也是玉兰,真的是缘么。”

    我结识了一个好友,她不受宠,可她性子爽朗,我喜欢和她聊天,钟粹宫的江美人和我年纪相仿,她偷偷告诉我一件事。

    “那日我路过皇后的宫前,远远瞧见院子里立着一位华服女子,她侧过脸去闻那树花上的香,竟与你长的如此相似!”

    “哦?”

    不久美娇男要带兵去打什么仗,他在出行前一夜来了柳涣楼,见我不与他说话了,在屋子里踱步来踱步去,半晌跨步走了出去,我叹了口气,不想他又跑了进来,手上沾了灰,捧着几枝娇艳的海棠递到我面前。

    “噗!”我笑了出来。

    他见我笑了,走过来抱着我,带我到床上行事,以为我睡着了,在耳边轻声道:“我好想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他为何这么说,既然想我,又为何不来找我。

    出征两个月,宫里头办庆功宴,因我高烧不止无法前去,那夜躺在床上,耳边尽是钟鼓喜乐之声,我好想爹娘。

    梦里一双手抚上额头,是娘亲么,我忙抓住,“娘亲…瑛儿想你,瑛儿想回家。”

    那手颤抖了一下,忙缩回去,身子压上一股力,我睁开眼看到他紧紧的抱着我。

    “不要回去…瑛儿,不要回家去,我会对你好的。”

    我迷迷糊糊说着梦话,原来他真的回来了,铠甲也没褪。醒来后看到他,只忍不住眼泪

    “我讨厌你!讨厌你身上的月桂香…”

    他摸着我的头发,安抚我。

    …

    自那以后他日日都陪在我的身边,听宫中四处散着两件事:得宠的珏婕妤容貌皆似皇后,圣上夜夜留宿柳涣楼。

    我听着心中没什么意思,只是对皇后这句话有些留意,究竟有多像呢,我问了他,他说我就是我,我谁也不像,美娇男说得对,他让我喊他褀煜,说这是他的乳名。

    他给我送了好些穿的用的,亲手给我梳妆,说我穿青色的衣服好看,要我挽紫云流钗。

    可我每每想起他也曾这样对月才人,还有那日在荔园说的话,我就会发脾气,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宫中一度传我性子跋扈,太后把我请了过去。

    我以为她会责我一顿,不想只是对我柔声的细语,盯着我的面容唉声叹气,还送了我一幅画,说里头是皇后,叫我学皇后的大度,温婉。

    这是我第一回看见皇后,原来她是这般的,我恍然发现,这与那日画师给我作的画无二出。

    捧着那画我心神不定的走回了宫里,想起美娇男夜夜在我耳边说的话,“卿华…卿华。”

    以至他后来升我做修仪,封号也是卿华二字,自古只有皇后配得上这二字封,人人都说圣上对我的荣宠仅次皇后,甚至宫里的开销也超过了皇后,可那些都不是我所愿,我只想和美娇男一起放风筝,赏花,作词,当我看到那画像里的词,我才知道原来他对我念的诗,都是当年念给皇后的,他看见我的第一眼那般,人人都对我讶异,皆是因为,我像皇后。

    那美娇男呢,他也这么想么,他不是说我只是我自己,他也把我当做皇后了么。

    月才人邀我去了亭池,对我讲了许多话,圣上如何如何宠爱她,又是如何如何移情别恋,她说了让我最痛苦的一句话,也是我此生都无法再开怀的话

    “你只是皇后的替代,他爱的,是皇后。”

    这不可能,我往后走去,她步步逼近,一个不留心我摔了下去,跌进池子里浑身冰冷,有人救我么,我看到岸上的人都逃开了,只有江美人跑过来喊人,不久我再没了神思,只是黑暗中都浮现月才人那句话

    “你只是皇后的替代。”

    “卿华!卿华你醒醒!”

    美娇男抱着我,她很久没叫我阿瑛了,我看见了身下缓缓流出的血,小腹一阵疼。

    醒来后似没了半条命,众人皆叹气,太医跪着道:“修仪恐难再怀上!”

    美娇男的脸色惨白,他凝声摒气,我听闻他差点一剑刺死月才人,还把月才人关在宫里,那时她已怀孕三月有余。

    美娇男握着我的手,日日在我耳边道:“没事,我们还会有的。”

    可我却不想再有了,多少次看见墙上那幅画,他也一样凝望着,既如此,有为何不去皇后宫中。

    我忍不下去,冲他怒发气儿,质问他是不是真的,他却皱眉叫我不许提皇后,只是抱着我,让我消消气,千百次如此,直到他杀了江美人,我在这宫里唯一的朋友,只因她告诉我像皇后这件事,我彻底死了心。

    太后病恙,宫中提出让一位妃子出宫修行,我知道太后就是对着我,不如自个上前。

    “不行!”圣上坚持不肯。

    我看着他力压此事,一直到太后病得不可收拾,只好忍痛下了圣旨,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不开心,这是解脱,我不想再待在宫中了。

    马车出去那日,流燕让我往后看,说圣上站在高墙那头,我却只顾自己,一点也不愿意回头。

    在白安寺待了我那几年最平静的日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情情爱爱,只有无尽的挣扎,我终于想通了,我不是卿华,我只是我自己。

    “阿瑛!?”

    “远哥哥?”

    一日在郊外游玩,我碰见了正去给人看病的萧远,他同我一起长大,父亲迁族后就再没见过了,几个月前他进宫给太后看病,也与我叙过旧了。

    “若是你喜欢,真想带你游山玩水。”

    他带我去了许多地方,我总是能忘记不开心,在他面前,我就是珏瑛,不是珏修仪,更不是卿华,夜里赏花,我喝了小酒醉的不能自顾,将憋了一肚子气发出来,靠在他身上流泪。

    “你是阿瑛,你是那个,喜欢放风筝的阿瑛。”

    他拍着我的背,之后的每一日,我都不再想起宫里头的事,我笑的开怀,我又做回以为的阿瑛了。

    伶官医为之系,瑛贵情为所欲。

    回宫的前一晚,他对我念道,我知道我离不开了,我心中的那痛和这些日子的潇洒都不可磨灭,我爱上了萧远,那是长这么大,第一回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为他疼,为他动容,也为他恨。”

    我想到了美娇男,可他给不了我想自由的日子,他只会把我困死在墙内。

    那一夜我给了我所能给的,天不亮离开了,又回到那高高的宫阙里。

    回宫的每一日我都不能开怀,他跑来吻我,同我细语,躺在我枕边对我说想我,我脑子出现的都是远哥哥和白安寺的玉兰树,那棵树才是最纯洁无瑕的,院里头那棵,只是孽缘,是错。

    我知道我怀上了,也知道这是远哥哥的,我让胥江继续隐瞒自己不能生育,其实那日落水,我从未悲痛自己没了孩子,更不会难过不能为他生子,看着他对我抓不住又执着的面容,他发了疯的,也不肯承认他爱的是皇后,我只是皇后的影子,同样在那一刻我也明白了,原来对于这个眼前人,我只爱了他十五天。

    爹爹死了,死于他手,只有我知道他是怕西南夷族的商甲之手富可敌国,我哭着喊着,把风筝线甩到他手中。

    “如果他活着,卿华就做不成贵妃了,做不成贵妃,你就不会一直待在我身边了。”

    往后的日子,只有无尽的消磨,彼此的错过,我一次又一次惹怒他,仗着他还爱着我的容颜,不敢对我做什么。

    去桾华内殿给他送衣服,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他腿上,那是他和发妻的孩子。

    “等会皇后娘娘就来了,修仪您…”

    我识趣的转头离去,又在夜里将他拒之门外,太后一死他就升我做贵妃。

    “若是皇后真的有事,阿瑛就做皇后好不好?”

    他求着我,嘴里念叨着让我不要离开他,他也知道我的心不再属于这宫里了么,他仍是说着一切都为了我,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至少那一刻,他喊了我阿瑛,眼里似也真的只有我,许那些日子里,他也真的对我动心了,也分的清卿华和阿瑛,只是一切都晚了。

    皇后病愈,我该去见见她了,心中也很好奇,我想看看,让他爱了十几年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日远远站在宫殿外,我看见一个女子在树下,花瓣落在她肩上,身旁的侍女替其抚去,别过脸看见我时,眼里有转瞬即逝的震惊,也有许多,我看不懂的,甚至是怜悯么,我转身跑回去。

    原来她的宫里也有玉兰树,玉兰花是皇后最爱的,皇后年轻时最喜青色衣服,我头上的那支紫钗也本是要给皇后的,所有的宠爱都是他人的影子,他不过是借我来排解少年之情,他为何放着皇后不去爱,却毁了她的一个影子,我跑回宫中,那次之后,皇后请我过去坐,我与她彻谈许久,一下子,便都释然了。

    人这一生,有爱,有恨便够了。

    我以为我是最可怜的,原来她比我更可怜,许那位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爱而不得的是从前的皇后,从前的卿华,如今的夫君却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她视而不见。

    “你囚我,也囚不了我的心。”

    他知道了家书的事,命人暗杀萧远,听闻远哥哥受伤,我急了,夜里一把短匕,欲刺进那胸膛。

    他醒着,他闭着眼流过一滴泪,这是第一次,他将命都交给我,我看着那张脸,想到那年午后,暗香朦胧,我靠在石头边小嗜,那深邃眼瞳映进我面前,也想起那夜红帐飘飘,他抱着我,眼里有脉脉春风,也有无尽的温柔,对我笑着诉说豆蔻年华。

    我承认我心软了,我下不去手,至少那年入宫,是他给了我欢爱。

    往事翻涌滚滚,一幕幕都在他如画的容颜里,也看见了我离开荔园的背影,也看见了我暗自神伤的一切,也在看见我产后的那一刻晴天霹雳,大醉一场也不愿就地掐死躺在床上的我。

    “我们从头开始,好么,阿瑛。”

    在我埋下月才人的孩子时,我开始原谅这宫中的所有人,原谅她们的欺骗,也原谅他用温柔给了我一颗心,又以温柔为薄刃,亲手扼杀了那年的夏炎。

    我没有这世上的期待,只要数年来,还能听见远哥哥活着的事,还能知道我的孩子安然无恙的长大,一切都随风去了。

    他说要补我册封贵妃时的冠礼,红装金戎,我坐在殿里,只能看着院里那棵树,春夏秋冬它都在这看见了所有循回过往,此生都已荒废。

    那年我二十,原来玉兰花,是那样苦,许一开始就错了,若能回去,展开那幅画,我宁愿做画里的人,也不愿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