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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烟起

    午日晴空万里,鹤唳鸣耳扬羽而过,愈靠近山水之地,就是离桾京愈来愈远,正是到了去西南的关口,也不再入城里,许多藩地更是无人。

    我躺在车床上,感到日光直入进来,好似躺在云烟阁自个的屋里打瞌睡,又梦见从前与哥哥们去打猎的春景。

    醒来在车队停歇时跑到河边玩乐。

    “哎你瞧那鱼!真是好大。”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往那去了。”杏儿姐姐打着扇子。

    我自是从那要人命的山上历经一遭,可是没好好睡个饱觉,身上的小伤也叫宋连来看过,一路连睡了两天不曾吃饭的,醒来深感自个痛快,拉着杏儿要说一遍,夜里同阿娜达讲一遍,碰到缜哥哥那是不得了,他又理睬我,怪起了兴致说的停不下来。

    “你睡着这两日,可是连翻个身都不愿的,陛下那日夜里忙完政事儿急匆匆赶来咱们这瞧您,瞧你睡得正沉,蹙眉在一旁看了好久才走,这还是想到自个有些伤寒在身怕穿了您,否则今儿又得过来了,我看他面色血亏,眼圈都有些疲的。”

    …

    “停。”

    连赶了两日路,尚且停歇在一处皇林,我瞧见西边还有好大一个围猎场。

    “此处为何?”我问道。

    “沂青,殿下。”

    沂青啊,就是那条有沂水寡秀之称的小甸,传闻那水的涨潮之势难挡,每下六月炎炎,都有好些人从各地过来瞧。

    “那个什么诗人柳…什么民”

    “柳州民。”

    “哦对,父皇贬了他的官,他就絮絮叨叨的,一路贬一路作诗,前年死在沂青时,听说还作了那首佳作。”

    “陛下!”有左骑将军近车马跟前。

    “说。”

    “迤逦的官员来报,说这几日连这下雨,把常年干旱的库地都湿润了,又有多地管道陷落,沼泽淤泥难行,修缮最快也需两日,现下可在沂青停歇。”

    皇兄同邱元,几个随行官员,缜哥哥商议下来,终还是停歇在此地。

    …

    我一下马车,就见四处已是围竹木林,从上坡的路去瞧那些饰潢建筑,高木土亭竟是活脱的一片大圆!

    “这可真美…”

    潇湘馆位芙蓉园的别林处,还是桾春年间建的,正是父皇往返途中停歇住过的地儿,此馆大之秀气,亮之夺目,即是入馆的廊道就长的看不到尽头。

    偏偏阔落的只是刚进门,横在馆内一小湖池,穿过几座小亭院。

    士兵驻扎在园外,那些官员们,车队的人都在园内,我同皇兄却是搬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静的眼前只有一池,几件屋殿,正作“弱颦”二字独院。缜哥哥嫌繁琐又不爱走动,偏喜好挑了一处离此边不远的木屋住去。

    “杏儿!”

    “来了!”

    “你瞧,那有芙蓉花。”

    亭下立了十余棵树,个个开的盈盈,偏就独觉得这芙蓉花最叫我喜欢。

    “怎么,宫里的还没看够啊,平日里你自说着荔园里的花就足矣美,对着外头的山啊水啊的墨画没兴致。”

    “荔园里的花是开的香艳,这里的花…我说不出,总是叫人静悄悄的,就像杏儿姐姐,别有通身的隐世之气派。”

    “你这丫头!是个花心肠子的。”

    “我不花心,我花得是我这双欲求不满的眼睛,唯杏儿你深情专一,这也看不上那也无一般,我瞧你不喜欢芙蓉花,路上对每些好物伶俐点的树都夸了一遍,倒像是那树会动似的,追究起来怕你会做人似的。”

    我略带顽笑的说她明里暗里都是一张会端平“碗水”的嘴,自此都是一样,她却有些吃愣得一瞬,转而捂嘴笑了起来,莞尔笑着“各花入各眼呗,我看你拿这些东西当宝贝,也怕他们吃了醋不满。”她说的正甜,叫我眼珠子再转也挑不出错来接茬说笑,仔细瞧她的人站在那一支木鹃树花下,落落大方。

    “唉,要说这姑娘都像花儿一样,你定是这朵了。”我轻轻折下一支,那瓣上的露水略打过她耳根子,透着那微红杏儿蜜的腮鬓,其眉目顾盼生情,就同她这人,即不像宫里宫外,桾京闺阁清高自傲藐视下尘,又有宫里头不落凡俗的客套和行事眼色,有当年在太后身边带出来的女子风范。

    “走吧,我们去细瞧瞧里面的茶具。”她指如兰花轻拽过,放于身侧牵过我的手。

    “好。”

    …

    夜里用膳时,我不知为何胃口大开,吃什么都觉得嘴里清爽可口,闻这些菜肴也是本地的佳菜,屋门敞开着,外头的风卷着地上的花叶吹进来,鼻尖都是一股清风,浑身舒爽。

    “你若没事了就去中院睡了罢,来回也吃力,留阿娜达在我屋里就好了。”

    “是。”阿婴领了意思就没再过来。

    “我猜你是想玩猜壶。”杏儿待阿婴走了掩面笑着。

    “快快,别当我不知道你整日同缜哥哥作乐的什么,还不快拿出来。”

    “哈哈哈哈哈。”

    我说着就扑上去,挠得她浑身发痒。

    “好妹妹,我都叫你姐姐了,即如此待会先赢你两回就是了。”

    “好啊!我看你…”

    “哈哈哈哈!”

    …

    吃饱了欲出去走走,这四方屋门呈小环型的,我走在廊边,看水里那些小鱼和未开的荷花莲藕,清幽的静谧,我似要在这风里昏睡过去了。

    弱颦是这小圆里最小的独院,脚下的榻地下正流淌过缓缓的水声,此处偏僻似远离俗世,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方小天地,道是仙境也不为过。

    唯独四间屋子,说我与哥哥的挨在一块,廊道上倒也需转个弯,杏儿住在我隔间。

    “唔—”

    从外头传来好大一阵风,吹得脏东西进了我眼里,忙捂住了眼睛。

    唰唰—

    什么木头似的屏风倒地,嘎吱的敞开了两扇门。

    我定睛看去,眼前不正就躺着一翩翩“风”公子。他躺在那白狐绒侧榻上,手里瘫着书。

    我愣在那里,若是长生天可窥人间最震响之声,该是为人心动之时,若它可惩罚世间最恶毒之心,该是此刻我望着哥哥的这颗。

    些许忘了那时风是如何走动我身边的,也忘了周遭的声音,却感到一切都静谧的缓缓。

    我缓缓的走近,心中憎恶自己是携人间凡俗而来,欲瞧那上天派下来渡劫的某个神仙罢。

    他的书页翻动,连指上的骼纹都让我细细的在意,在意那强壮的身盈间又无比翩翩的秀度,翠柳寒根,他竟湿了半身衣裳,定是方沐了浴便套上,浸得这白薄衫紧贴着肌肤,铜色的隐约还透着有形的肉身之线。

    他动了动脖子,将手撑在了头下,我欲拿过那本子。

    只正要看清那上面的一行字,手腕便被唰得一下按住,有力而缓柔,只冰冷在瞬间温热。

    他睁着眼,望着已坐在他身侧的我。

    “表哥。”

    “为何又这么喊我?”他的声音似苍穹上的一颗星,在黑夜里捉摸不透的,在我耳边却亮的发烫的。是比石头略轻三分,比水波重叠七分。

    “哈…”我撇过头,“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小时候,小时候贪玩打闹,还是常喊着表哥的时候,边脱口而出了。”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我腕上,绕过下肘,摸起我的衣袖,痒得令我躲开。

    “这又是一个伤。”他略皱眉得摸我那伤口处,正是在漆黑的林子里磕摔出来的。

    虽出来时浑身都有些小伤,如今想来,只觉得身子更为坚挺了,若常如此,想来也是锻炼功夫的好机会。

    那日我醒来,他上马车看见我的第一刻便是愠怒的低沉:“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

    即是生气,也那般温柔。

    我一笑,躺了下来,将头靠在哥哥耳边,听说他的肩头略颤,而后紧紧的贴着我。

    “我同你说,那两日所见所闻可太多了…”

    他安静听着,不急于打断也适当同我笑着,问我这又是为何那又如何。

    外头竹声瑟瑟,远远还能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缜哥哥吹箫的声音,我与哥哥便这般如小时候,我每每去找他,在他的院里躺在他的软榻旁。

    “这便是那个婆婆给我的。”我将那用不着的药瓶子给他看,可是许小一个都没有拇指大。

    “你不顾劝阻的上山遭一罪就是为了这个?”

    我一顿,想起来杏儿方才同我打过底的话,说皇兄醒后不见我人,缜哥哥怕他担心发怒道我是贪玩寻那奇宝而上山。

    如此,便连寻那草的事我也不说了。

    “你别小看这个,若是你日后再如此昏沉,它可是救命根子,你务必带在身上。”

    “你啊…”他轻轻拍我脑后,又面色一霎闷红,咳嗽不已。

    “你是受了风寒了,还天天看奏折,难得停歇,这的气而又舒服的紧,竟像是秋天,你还不赶紧睡了去。”我欲合上他的书。

    “哎—”他抓过,拽回我的手背,只笑着,侧起身撑头瞧我,“你方才说曾念过此本好物。”

    “倒也算不上什么好物,从前太傅给缜哥哥讲学,总给他余外淘一些不错的诗本来琢磨,就有这么一本,只是面皮子不大同,旧新也不一,只是哥哥平日也鲜少见此本,却也有诸多褶皱?”我歪头笑着,细细凑近了他耳边,嗅到微微的芍药香,颔首道:“只这句,凤飞九外散千尘,归俗道远渡婉舟,可趣比三分易经颂。”

    “此趣,有多趣?”

    “趣到我得心略不屑,言带些讥讽的说道,这提笔人本是个说书人,言那些民间万物,世俗烟火家儿女长短本是一清流,偏偏又拐上了凤于九天,这下便俗的掉了下来,却说这凤既是苍穹之上,又何需散了尘尽,化归出家去了,就连这一叶婉舟也是牵强,说是女儿家也好,奇怪天象也好,真真是叫人直叹气猜那词者,也是个腐朽不松的儒罢了。”

    “那照你所言,确有其俗之意,不过凤就不能为一叶婉舟化作千尘入水底?”

    我摇头,“你想,这文人总爱天花乱坠煽情自爱,可于世间,又能找到几只凤,此凤之应天上有,拉进淤泥里,它炽灼的尾翼难消光鲜,躯壳刚硬留有傲然,断难与另一个世道融合,天上地下本就不同,我只道百姓和天子并无所出,也理应人人平权,可就说我,在宫里做惯了无忧无虑的公主,骄纵的以为可入莲池里,实在两极,只是于我而言,绝非因那柔水三界不配上,实在是我不配那清流孤舟,只可仰头翱着。”

    我手摩挲着书面儿,“自然了,都是口话,我不比那凤可言来打趣。”

    他拧眉,“这最后一句我是不意的,你怎就不可以凤为引,国朝公主就是凤。”

    “嗐,凤嘛…岂是凡尘俗物可配的,它是万鸟之主,傲绝世烈火,尊贵与我难同比拟,弱真有可与之睥睨的,也是我更相信的,许…只有鹤了。”

    “鹤…”他重复道。

    我离哥哥的颚下咫尺,唇齿间妙语生花,如淤泥里开出的清莲在我二人紧挨的身间绕着缠足,天南地北,物间外仙,我们可聊至深夜,以至于我未曾听见杏儿在外廊声声的寻我。

    “今儿倒是好生谈阔谈一番,不过,我这还有一句旧词,你应是没听过。”他也似故意的,不理会提点杏儿的寻声,只把手搭在我胳膊上。

    “什么?”

    他更折近我身,上面的纱毯覆在我身上,书本掉落在地,只在我耳边说话时,我竟被那痒痒的出了神,全然未听见,只落得尾一句“鹤什么”。

    他嘴角略扬,内敛而隐蓄的藏在几分说不出的感觉中,只道是一种独有的柔笑,又有些心府的报复我和他咬耳朵,我感到回到了幼时,刹那间周边还是熟悉的屋具,母后的身影就坐在外帘的高榻上绣花,我与她嬉笑,午日的阴雨连绵代替了无数说不清的变化,我恍然梦中,过去的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消逝,又换来了新的东西。

    “我该回去了。”

    我总是不知所云的发着呆,嘴上说着什么自己也忘了的胡话,盯着地上那几片青绿的叶子,什么该回去入寝了,身子却也不动。

    “将要入夏了。”

    他别过头,捡起地上的书,只和我一道注目着那廊地边角的风,流水声…

    恍惚流逝的年月里,只那么几瞬飘渺,让我觉得离从前母后,父皇都在是时候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