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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轻狂寥落迟布衣(下)

    如绵细雨接连下了四五天。

    在这个世界怎么算聂然不知道,毕竟在命运之手的玩弄下历史轻轻地拐了一个弯,拐向她不知道的方向,但是在聂然所知道的历史中,作为南京前身的金陵,曾经有六朝古都之称,那一片烟水颜色之中,便荡开无数古老的情怀。

    聂然撑着油纸伞,打量依旧不放松盘查的城门,但是那警戒也是因人而异,遇到驾驶着华贵车驾的达官显贵时,检查会稍微放松一些,毕竟有些贵人女眷不便露面。

    仔细斟酌一下假冒他人名号的可能,聂然沉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偱原路返回。虽然这其中有成功的微小可能,但牵扯的旁人太多,变数太大,其中的风险她冒不起。

    脚步仿佛有自我意志一般地行走,等聂然自思量中回过神时,已经是走在回沈园的路上。

    住了四五日,沈园的大致情形,她已经摸了个大概。

    这其中有亲眼目睹的,也有自仆役口中问来的。

    沈园的人口构成很单一,东家孤身一人,四年前搬来金陵居住,除了一个养子外,再没有其他亲人,较为亲近者只有作为管家的沈开。

    沈园的房契地契这些物件的所有权,都挂在管家沈开的名下,由其独断作主,并且在外面还有产业。

    而东家,别说聂然只见过一次,就连在沈园里长期操业的仆役,见过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沈开宣称东家喜欢清净,不准人接近骚扰,曾有仆人好奇,违反禁令偷入东家的住处,沈开得知后,逐其出沈园。

    因为这件事,仆从间有这样的传言,说是那沈开谋夺了病弱东家的财产,只给他挂一个虚名,养在庭院深处,又怕恶行败露,不敢让他见外人,也有仆人暗里下注开赌局,赌沈开什么时候端一碗毒药毒死东家。

    这传言说得绘声绘色,但聂然回想起初见东家之际,夜色之中空灵无垢,悠扬飘渺的歌声,那必是身与心皆不滞于物,灵魂旷达自在者方能唱出。

    主人仆人,再有的第三种人,便是客人,客人又分两类,一类是苏幕这般租住房屋的士子,一类则是东家自家花钱养的食客。

    至于迟布衣,他的身份介乎二者之间,说他是租住客人,他不花钱,但说他是白吃的食客,他又每月付出一幅画。

    沈园的选宅位置极佳,曲折的小巷与周遭的幽静营造出城市中一块远离繁华的清静地,越过青竹的掩映,便可瞧见黑色牌匾上淡青色的沈园二字,秀美飘逸,蒙一层湿漉漉的雨水,静静地不带半丝烟火气。

    而门边房檐底下站着的人影,依旧是一袭泛白青衫,神情傲然自得,手握一只酒瓶,就着瓶口饮酒。

    沈园中这般模样的,倒过来正过来数,也只有迟布衣一个。

    当初在茶楼仅只得知迟布衣的大致身世,这些天聂然认识了沈园里的其他士子,其中一人是迟布衣的同乡,从他口中,得知迟布衣的成长经历,就是一部用惨字书写的血泪史。

    迟布衣本名杨,字子柳,自号会稽布衣,出身于会稽郡的一介寒门,童年父亲病逝,母亲操劳过度尾随而去,两个兄长将他拉扯长大,但没过几年,兄长外出做生意,遭遇流寇身亡,他拜在一位名家门下学习,却因为太过出色为师兄弟所妒,遭到陷害,被逐出师门,等他恢复清白,老师却已故去,无缘重回师门。接着雪上加霜的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跟人跑了。

    他本想博取功名,但奈何他这人才华是有的,但个性太过独特,每次考到策论,总喜欢加上大量的个人见解,情感张扬,文字又峻拔料峭,过分锋利,不合上层权贵所欣赏的华靡之风。

    落榜两次后,迟布衣放弃科考,转而投效朝中权贵,想一展胸中所学,却不受重视,只能郁郁地消磨时光,后来,他投效的权贵在权力倾轧中倒下,自那之后,迟布衣便抛弃了理想,抛弃了原本的名字,只自称迟布衣,混迹在金陵城中,以一手画技换酒度日。

    平心而论,聂然自认为成长得也算比较不顺利,但比起迟布衣,似乎除了她多死过一次外,其他方面甚至可以称得上幸福了。

    得知了迟布衣的经历,加上这些天情绪逐渐平静,不似那日浮动难安,聂然心平气和地看去,却见迟布衣的神情一扫当日抑郁苦闷,回望过来时带着笑意,柔化了孤愤的棱角。

    心里暗暗奇怪,聂然回以一笑,上前敲门,好一会不见门开,迟布衣在旁悠然道:“你莫敲了,他们以为你是我,在我喝完酒之前,门是不会开的。”

    因为东家染病,沈开在四天前下令,严谨沈园内出现酒这种伤身的东西,为了防止东家偶然看见酒而引发饮酒的兴致,导致病情加重,上下仆役,以及所有住客,都不得携酒回家。

    这不是沈开杞人忧天,而是有过此类先例,东家曾病中大醉一场,结果足足多躺了三个月。

    即便是狂傲不羁如迟布衣,也不得不遵守这道命令,买了酒后被关在沈园外,不喝完不准入内。

    聂然打量迟布衣,发觉他今日心情不错,有些奇怪道:“既然有这般多不便,你为什么还要寄人篱下?我听说别人重金向你求画,若你愿意,在金陵买一处房子也是买得起的。”

    与苏幕那样的考试短住的士子不同,迟布衣几乎是在金陵定居下来,以他画作的抢手程度看,完全有资本买一户独立的小院,又何苦像如今这样,连门都进不去?

    大约是之前喝了太多的酒,此时迟布衣眼含醉意,挑眉微笑:“我留在这儿,自然是因为此地有别家没有的好处。”

    聂然又好奇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沈园中有一间楼阁,藏书极丰,甚至有不少极为罕见珍贵的典籍孤本,尤其一些书籍的行距空白处,写着精妙的高论批注,这对迟布衣而言不啻为无价之宝,在看完那些藏书前,别说是他自己走,就算沈开赶他,他都不愿离开。

    不过书楼并非谁都可以进去,迟布衣得知了书楼的存在后,耗费足足一整月,穷尽心力画出一幅长四丈,宽一丈的巨幅画卷,才终于求得那位东家的首肯,得以进入。

    这在沈园里并非秘密,只要住下一段时间,都会知道书楼的存在,但除了迟布衣和一名食客外,其余人都被拒于书楼之外。

    当然,东家和沈开不在这限制中。

    事实上,能进书楼的还有几人,只是迟布衣限于承诺,不能透露。

    聂然听得入神,虽然未必如迟布衣那样求知若渴,但此时也禁不住对那书楼产生了好奇心: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地方,竟然能让狂傲的迟布衣这么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