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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何用孤高比月云(中)

    养伤的日子里,迟布衣一直在观察。

    他在观察聂然。

    即便聂然曾对他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需要迟布衣才能的帮助,请迟布衣为谋士,但是身为满肚子诡计的谋士,这番话首先他就没有完全相信。

    是与非,他要亲眼观之。

    纵然对聂然所描绘的前景怦然心动,他亦不曾冒失应允。

    他曾经被亲友背叛,被恋人抛弃,被权贵践踏,满身的傲骨越发地骄傲,他若有一丝怀疑,便不会应允,他若是应下,便会真正死心塌地,倾心辅佐。

    聂然摇头苦笑。

    她轻声道:“我想要的,你怕是给不起。”

    靠在椅背上,聂然凝视自己白皙的掌心,眼眸低垂,道:“我如今境况,你应知晓,不论是聂清玉还是小聂丞相,于我而言,都不过是不相干之人,我初闻她作为,又觉厌憎畏惧,又恐不能担当,便想逃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做无拘无束之人。”

    说着,聂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你也知晓了。”

    倘若招英没有封住城门,她或许早已悄然离开。

    倘若云之没有暗中帮助招英,恐怕他早已支撑不住放弃。

    倘若迟布衣不曾以一腔热血,担负起他的责任,她可能不会被震撼。

    倘若她不知道士子们的努力和希望,没有与迟布衣陶永相交,她未必能舍下触手可得的安逸。

    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虽然对聂然而言未必愉快,却是明知不乐而为之。

    她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看到有人因为她的任性离开,遭受到无可弥补的伤害。

    “人的一生或许会犯下无数个错误,留下无数遗憾,但做了之后遗憾与不做之后遗憾,后者恐怕是一辈子难以填补的空虚。”

    她前世为人,不是没有遗憾,但不论父母的死,还是自己的身亡,都是莫可选择之事,但凡可以选择,可以去努力的,她都未曾放弃过。

    至于眼前,也只是一个她做过的最大的选择,面临的有生以来最大的挑战。

    聂然毫无掩饰地望向迟布衣,她黑白分明的清丽眸子里,深深的恐惧中挣扎出无尽的勇气,柔弱的眉目里蕴藏着有些委屈的倔强:“我不想留下那样的遗憾。”

    迟布衣惘然出神。

    眼前的少年,眉宇间隐去了昔日小聂丞相的绝世锋芒,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不怎么锐利,可是却充满了坚忍力量的,平静魄力。

    聂然摸了摸手指,道:“我虽然不似……聂……我是说昔日的我,能出奇谋狠计,但是这些日子,也确实想了许多,虽然还不成模样,但你也不妨看看。”

    做了个请的手势,聂然当先起身,走近书房里。

    书房的地面上依旧乱糟糟的,正是聂然先前翻找的资料时的狼籍情状,聂然撩起衣袍,灵活地从地面的空隙上跨过,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被划得乱七八糟的纸,递给迟布衣:“这些事,我想除了布衣兄你,旁人难以担待。”

    招英对她评价过迟布衣,此人谋断的风格很险,聂清玉也险,但两人却又有不同:聂清玉是在刀丛里舞蹈,而迟布衣却是在峭壁上疾奔。

    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概,拥有莫大决断的引导魄力。

    字迹十分凌乱,若是在别处见着,迟布衣几乎会错以为是漫不经心的涂鸦,但翻看了几页后,他面上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纸上所写的,是聂然这些日子的思考成果,她虽然不懂得权术,但是却可以根据自己前世的见识,写出一些参考性的提议。

    她夺走了一个聂清玉,没办法偿还清楚,只能凑合还一个聂然。

    目前一共有三个计划。

    其一为古文运动。

    名义上,是提倡复兴先秦古时的散文诗,实际上却是以抛弃华丽,注重内容的新散文体,来代替已经越来越僵化的骈文。

    聂然观这个世界的诗文,虽然华丽得满眼生花,但却没有什么足可传世的作品。

    或许就算有人写出来了,也因为不符合上层的审美潮流,而评价低下流传不开。

    现今南楚的文章风尚,华丽是足够华丽了,可一味地追求声律,辞藻,用典,形式僵化而内容空洞,在这样的土壤上,又怎么能诞生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怀?又怎会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豪迈?

    不说别的,就为了今后她看奏折不再费劲,她也想把这件事给促成了。

    若不是怕骤然改变太大引起反弹,文人们不会接受,她甚至还考虑过推广白话文。

    但一场文化运动,这不是迟布衣一个人能做成的,是以聂然打算让全南楚的名士大家,全都参与进这一运动中,由迟布衣来主导此事。

    第二个计划则与第一个计划是同时进行的。

    汇集全南楚的名士大家,不光只是为了改革文风文体,也是为了第二个计划。

    这个世界与聂然前世的历史,至少前一半是一样的,大致发展曲线也相同,其偏颇同样地明显,那便是以儒术独尊,只重诗文,其他数学,物理,化学……皆被视作小道。

    在聂然的那一段历史上,因为不重视这些,因此最先发明的火yao,被隔着海洋的外邦制作成犀利的枪炮,轰然地打回来。

    她不知道几百年后同样的事会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演,所以为了预防万一,既然她来到这里,手上掌握着巨大的力量,不妨给予这些被忽视的“小道”以足够的重视,只要有人重视了,学科自然会发展起来。

    聂然预备设立学府,粗略地将科目分作算学,几何,物理,化学,医药……等等,这些名字大半取的前世学科名,至于要不要再做修饰,稍后再考虑。

    ……

    见迟布衣看得入神,聂然脸上有些发热,忐忑地小声问:“布衣兄,以你之见,这些事是否做得?”

    她做设想之际,自然可以天马行空,将想到的东西全塞到纸上,但能不能实行开来,聂然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而拿给迟布衣看后,她又仿佛变成了手足无措的学生,正满心不安地等待老师对作业的评价。

    迟布衣听若未闻,只又翻几页到了底,才长吐一口气抬起头来:“你纸上写着一共有三项计划,第三呢?怎么不见?”

    聂然不好意思地道:“不是说事不过三吗?我就凑个数,第三还没想好。”

    她也是随想随写,本打算全计划好了再拿出来,但今日迟布衣既然问到,便不得不提前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