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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回忆公车

    【五.回忆公车】

    20xx.11.2周三

    余师道说的周三终于到来了。

    “哇!居然有学妹接机我幸福的要死过去了啊啊啊!”

    安双城从等待席的睡半死状态猛地跳起来,来不及戴眼镜,模糊地看见一个皮肤微黑的男生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天然卷,推着爆满的行李车朝她走过来。

    “不过你态度太潦草了吧!不写牌子也就算了,还要我找你!”余师道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一屁股坐到安双城旁边的座位上。

    “不好意思眼神不好。”安双城调整好黑框的位置,因为新配的眼镜度数高,视线清晰得一塌糊涂,就是有点晕,“不过不举牌也是为了你好,万一你带女朋友,我隐蔽都来不及。”

    “不碍事,”余师道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以跟她说你是我家女佣。”

    “呸,那你往我手里塞小费了?”

    “对付你不用小费,来,这个。”余师道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散发出浓郁的奶油、巧克力的烘焙香气。安双城眼睛一亮,猫科动物一样敏捷地扑了上去,双手抱住。

    “下午茶饼干!英国唯一可以吃的东西!”安双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爪子就伸了进去,然后嘴里就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不过,灰机桑可里带呲的(飞机上可以带吃的)?”她口齿不清地问。

    余师道用温(腹)柔(黑)的目光看她吃了一会儿,微笑着说,“免税店里买的,我吃剩的。”

    “擦你妹!!!”

    “你就是我妹。”

    “那你二弟!”

    “小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调戏良家妇男!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社会主义没希望了啊啊啊!”

    “你去死!!!!!”

    帮余师道把三个箱子都抛上机场专线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由于机场和学校分别分布于S市的东边界和西边界,遥远的路途让安双城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东西。于是坐在大巴上,她只能妥协地继续吃剩下的饼干。

    余师道往她这边蹭蹭:“来,分我点。”话音未落手就伸进袋子里,然后嘴里也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来,跟哥哥说说为啥又要参加聚会了,有男人了?”作为情场老手兼高手,余师道的八卦天线各种敏感。

    安双城停止进食,没有说话,梳理着思路。她在想如果要说,该怎么说,这实在是个很难启齿的话题。余师道居然准确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但是他仍然一脸不正经的笑:“难道是,以前你跟我说过的,初中就暗恋的男生?”

    公车在郊区公路上快速地行驶着。周围都是黑夜,偶尔路过几处亮着灯火的孤零零的房子,让人感觉巴士好像是一艘孤零零的小船,在茫茫无际的黑夜的海中游弋,路过无穷无尽的陌生地方。裴谦冲作为一个秘密在安双城心里埋了很久,从初三到大三,就好像一个被锁上然后丢进海底的箱子,她谁也没说,因为,要说什么好呢?能说的,在她的心情开始前就已经说尽,他的一句话就结束了她所有的语言:他喜欢林开喻。可是那个箱子里的幽灵,还是会在她最想不到、最脆弱的时候作为最后一棵稻草压向她,这是她未完成的愿望,而且将永远不会达成。

    也许就是因为无法达成,她才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再看他一眼,想要保持联络,想要更新他的变化。过于延长的暗恋根本就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执念,只是一种无法放弃的习惯,但是却像一棵杂草长在心上,一动就痛;可是由于种下的时间过久,与心脏血肉交融,又根本无法拔除。

    “其实我觉得,我喜欢的都不是他了。”安双城思索着,慢慢开了口,“我跟他好多年没有见面了,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我喜欢的只是停滞在之前时间当中的人,不是现在的他,不过是顶着他名字的一个概念,而且可能连过去的他都不是,只是在我自己脑海中用记忆堆出来的片段。我感觉我和他的记忆重点可能从来没有交集的时候,一切都是我单方面的自述,我甚至都感觉不到他在想什么。只是因为让他喜欢上我这个愿望没有达成,所以才一直念念不忘。”

    余师道皱皱眉:“好高深的自我剖析,你应该去学心理。你的意思是说,你只希望他喜欢你,或者喜欢过你,从来都没想过两个人在一起的情况?”

    安双城想了想:“没有。”

    余师道笑了:“你的病很难治疗,不过可以说来听听,以我阅女无数的经验,总归可以给你找一条可行之路出来。先告诉我那家伙的名字,你还从来没说过呢。”

    裴谦冲是初二下学期的时候转进安双城班里的。

    一开始安双城对他毫无感觉,因为他虽然长相清俊、成绩好(还不至于撼动安双城的地位,不然今天安双城对他的感情估计要换成仇恨向了)礼貌体贴之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个子比安双城矮。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裴谦冲在武力上胜不过安双城,但是对于有英雄情结的安双城来说,这个不可容忍,长的好看也不行。

    本着班级干部的职责,她还是带头进行“新同学关心”工作。接触下来就觉得,这个男生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刚进入青春期的男生就像刚打鸣的小公鸡一样躁动不安,特别着急地想要展示自己,于是叛逆、抽烟、说脏话、故意调戏女孩子。安双城最瞧不上这样的“混混做派”,觉得他们幼稚地要死,而且与他们自身设想的相反,这种行为既不酷也不帅,只有一种城乡结合部的弄巧成拙感。而当时的男生要么是乖到死的娘仔样,要么是上述的公鸡样,都让安双城很瞧不上眼。

    而裴谦冲是不同的。他温和,礼貌,亲切,同时有主见。

    加上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迟到。

    应当说明一下的是,中国中学制度中对于纪律的严厉强调其实是个幌子,它只负责淘汰成绩不如人意的学生,对于成绩优秀的学生,他们享有一点耍赖的特权,因为只要不达到违法犯罪的程度,老师们都非常宠爱自己的得意门生,愿意原谅他们的瑕疵。裴谦冲是因为家距离学校比较远,性格也不太在乎;安双城虽然有点好面子,但却是因为彻彻底底的懒。经过了老师几次不起作用的批评,在发现了自己的威信和受宠程度不会受到影响时,班里逐渐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现象:早读铃开打前几分钟,在全班同学加班主任的注视下,安双城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冲进教室,她后面,裴谦冲一脸淡定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悠然穿过全班同学的目光集束坐到座位上。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成了朋友。安双城回忆的时候也会不吝恶意地怀疑他是不是和很多男孩子一样,只不过是为了接近林开喻而开展的外围试探攻击。后来她还是否定了这个假说,她还是选择相信,即使裴谦冲从来没有投她一票,但起码他们的友谊是真挚的、纯洁的。至于为什么这么相信——如果连友谊都是虚幻的,有目的的,那她和他共处的时光中真的连一点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了,真的就连一点值得回忆的东西也没有了——她的心灵承受不了这些。

    当然当时故事还没有进行到这么敏感、这么令人心碎的地步,他们只是互相欣赏、非常聊得来的朋友。他们同时作为班级干部、优秀学生,一起参与初中生那些回忆起来很大实际上小而琐碎学生工作,开班会、布置打扫卫生、写值日表、讨论出节目,一起学习,上课回头互相讨论老师讲错的漏洞——那个年纪的孩子还单纯正直,以找到老师的漏洞并且指出来为荣。

    这时候的林开喻因为文艺活动太多,在班上总是缺席的——身边那个位置的空缺对安双城来说仿佛是一种寓言,她安静地坐在教室自习的时候,那个本该坐在她身边的同桌,现在却总是在台上,在充满掌声和目光的嘈杂地方,她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远。可是就是因为她的缺席,才让裴谦冲离她如此之近,近到有时候让安双城误以为他们可以真正理解彼此,这不就是唠唠叨叨的语文老师传说中的知己吗。

    虽然之后也无从判断,安双城只能领悟到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引起这种误读的原因,大概是源于裴谦冲温柔的品质——安双城一直坚持认为,在她的人生中遇到的所有男性中(包括她最亲爱的老爹),裴谦冲是很少的几个能够称得上真正“温柔”的男性——另一个大概就是余师道了,不过余师道的滥情冲淡了这种品质的可贵,变得有点玩世不恭。真正的温柔不是无智慧的恭顺,不是装出来的柔弱,不是被道德要求的礼节性的关怀(前两者是女性的伪温柔,后者是男性的伪温柔),它是一种建立在真正理解之上的不动声色的援助。接受这种援助不会让你感到自尊的伤害,或者是对方意图以此要挟与你交换什么,因为真正的温柔从不会贬低你,而且不求回报。——

    ——安双城在梳理自己思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唐敬的那个笑为什么一下子就击中了她,她突然想起来是谁在唐敬身后向她笑着。一瞬间这个原因比唐敬的敷衍让她感觉更为可悲,原来一个隐秘的念头可以潜伏得这么深,产生得这么早。那还是安双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裴谦冲之前,大概是个运动会的结束?背景资料揭秘,安双城虽然热衷打架(打闹),但是体育却是她确确实实的短板,跑个800米都要命地哮喘,而且她的力气也并不大,尤其在男孩子们的身高都像雨后竹笋一样迅速拔节的初三。运动会前半段天气热的要死,恨不得每个人都晒出个眼镜的痕迹在脸上,后半段却天气骤变,冷风把薄薄的校服吹得贴在人身上,毫无保暖作用的校服还冰袋一样吸收热量。兼任啦啦队长的安双城已经被折磨地毫无生气了,终于在校长冗长且带着口音的的讲话中,响雷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劈头砸下来。但是为了显示学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以及防止他们在过窄过载的楼道上发生踩踏,所有学生还是等在雨里,按照班级的顺序队列往回带。

    当安双城他们班终于挤进交通拥堵的教学楼前厅时,安双城觉得自己的膀子就要掉下来了。要命的是,这时候她还拖着一条沉重的木头凳子(当然每个学生都拖着一条,他们运动场没有座椅),因为已经没有力气姿态调整,每走一步,凳子腿就重重地砸在安双城小腿上一下。

    “要我帮你拿吗?”队伍停滞的时候,裴谦冲突然问她。

    “不用。”安双城的嘴在她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替她回答了,这是一种出于好强和不麻烦别人的习惯。周围的男生女生纷纷露出一个“裴谦冲你真心多管闲事安老大能拿不动一个凳子她没抡起来砸人就很不错了”的表情。

    “没事。”安双城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为了安抚自己,还是为了安抚她。裴谦冲就像他迟到一样若无其事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来——安双城感觉到凳子的另一边传过来一股力量,轻轻地把凳子往他那边拽。一开始安双城没有松手,两边微妙地平衡着,她能感到裴谦冲手上微微的坚持,而她的手指再也挤不出一分力气,于是凳子涂了清漆的表面,一点一点慢慢从她手中滑走。这过程持续了不到一秒。

    裴谦冲成功地拎着两只凳子朝她笑了笑,这个笑既不是“你看你就是拿不动了”也不是“安老大的力气其实没我大”,而是“没关系,只是拿不动一条凳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所有人都以为安老大是无坚不摧的正义使者,只有你能看出来,我只是拿不动一条凳子而已。

    所以以后无论你选择了谁,我都愿意原谅你,我都愿意祝福你。因为我知道你在我青春岁月带来的所有伤痛,都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你甚至都无从得知,因为一切都只不过是我自己在伤害自己。

    ——“就这?”余师道嘲笑道,“一个椅子就死心塌地,没看出来你是个这么具有封建美德的传统女性啊。”

    “啊喂!人家跟你说的这么动情你他娘的就这态度啊!当年咱也是年少无知状态下的纯情萌动好不好,幼稚点怎么了!真诚才可贵!”

    余师道妥协地说:“行行行,可贵可贵。问题是你心理活动太多了,但是对方却完全不知道,无论如何,从实际上来说,都是毫无功效的啊。”

    “你们男生就是基因不全的残缺动物,就觉得下手了才算有实际啊啊啊,不知道男女思维不一样啊!我说出来被拒绝,平添伤心而已,那还不如不说!”

    “男生的话肯定表白的啊,表白了还有一半希望啊!不说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呸,明知道别人喜欢的不是你你也会说?”

    “不问怎么知道?”

    “有些事情不用用说的啊,用看的就行了啊!喜不喜欢这种事情,时间久了还是能看清的,我又不傻。”

    “嗯……”余师道想了一下,坏坏的笑了,“看来你还不是个完全的男人。男人的话,会有用告白扭转乾坤,使对方掉头扑向他的自信呢哈哈。”

    安双城听着,突感到突然的恼火:“你们就从来没想过,说了的话也许连朋友都做不下去了吗?”

    余师道转向她:“你把他看得很重要啊。”

    车马上就要到站了。

    “怎么都是我在自曝啊,你呢?你不是自称阅女无数有无数恋爱经验N多女朋友吗?”

    “好,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有surprise,报答你千里接机之恩。来来来,再跟哥哥讲讲你和咱们院那个小会长的故事吧……”

    安双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