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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天下雄城有六,蒲州位居其一。

    蒲州城乃是天下中都,与西京,东都并列,自古便作为勾连秦晋豫三地的枢纽,西邻换黄河,背倚潼关,实为河东、河北陆道进入关中之第一锁钥,形势素为天下之重。

    大唐立都长安后,作为关中门户以及长安盐道经行而过的蒲州城,地位愈发稳固超然。

    只是黄河波浪湍急,水大难驯,是以百年之前,李家三郎举全国之力,聚天下之铁,易笮索为铁链,铸铁牛为拴桩,舟船连接其间,方才得以化黄河天堑为通衢大道,百年不曾更易。

    今日江水滔滔,一如昔日,只是却早早有人披挂着微曦晨光自蒲州城中向着蒲津索桥走来。

    “小郎君,这甲胄之属可是如劲弩一般乃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藏之物,仅在那些堪舆地图之下,就算这三具只是布甲也是一样。郎君可曾清楚出售给郎君这些物事的人来历,莫要到时候还未等到那两人,就先惊动了官府。”

    提一提行囊上的布带,感受着衣衫内里的那种奇异触感,裴庆非但没有丝毫心安,反而愁容满面,絮絮叨叨开来。

    他不过是会一两手粗笨拳脚而已,对于武学和门外汉基本无异,自然看不出灰衣老者与裴文德昨日对阵的情形,哪怕裴文德信誓旦旦,仍是不怎么相信灰衣老人同那黑裘青年与己方无冤无仇却要置自己三人于死地。

    只是主仆有别,外加裴文德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任务世界中亲自动手杀人之后,一身气质已经隐然发生变化,自有一股慑人威严,令裴庆不敢真正反对,只是在口头抱怨几句。

    “等到了长安,不妨让父亲大人给裴庆另外安排个清闲差事,从我身边调开才是。”

    看着裴庆神色表情,裴文德不禁暗自摇头,默默想到,裴庆乃是家生奴,忠心自不必提,为人也算勤勉老实,这些日子陪同裴文德一道多少也积攒了些情分,只是裴文德身上有轮回空间这个天大秘密在身,一举一动非得小心才是,有人在身边实在碍手碍脚。

    事实上,就连裴庆都已经发觉裴文德身上变化,只是碍于主仆身份,不好开口而已。

    从裴文德身边送走,于二人都是好事一桩。

    心中定下主意,裴文德再看向两旁风景心情就要轻快许多,当然或许这也和这条路下坡路离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裴文德不禁回首看去,脸上不禁再次现出可惜之色来。

    蒲州城古名为蒲坂,坂同坡。

    一条长坂起于普救寺东临峨眉塬上,经寺坡径西直下,一直延伸至黄河岸边那条舟船首尾相连的浮桥处,首尾两端落差差足有数十丈上下,蒲州城正是位于这道斜坡正中央的台地之上。

    蒲州城自上古之时舜禹古都延续至今,虽然时光如流水无情,但仍不知有多少名胜古迹流传。

    裴文德此番离家进京,本就是打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心思,想着要将这鹳雀楼,普救寺,五老峰,舜都旧址等一一览遍,眼下却因为那头狐妖以及灰衣老者故,不得不匆匆动身,虽然登楼有悟,但是多少仍是有些抑郁。

    更何况,他此番悟剑,是借助了城中鼓楼还有普救寺钟声洗彻神魂,也算是结了番香火情,正如他先前因为那处山神庙中残存的灵性得以进入轮回空间成为契约者进而看到另外一个广阔天地般的风光。

    其他地方不说,最起码这两地是该前去看上一看的。

    “师兄,既然那老贼昨夜都没现身,现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来更加不会出手才是……”

    岳姓女子与裴文德心神相系,更兼女子本能,轻易便感受到裴文德情绪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般轻松,忍不住柔声劝导。

    “老贼虽强,但终究还是肉体凡胎,既然连东方不败那等强人都能斩杀,遑论是他。”

    裴文德脚步放缓,转身抬臂指向远方露出的那一角塔尖,摇摇头道:“我只是可惜这次错过了许多风景,普救寺的蟾声是极有名的。”

    “普救寺,就是《西厢记》中那张生会崔莺莺的西厢所在么?”

    太华山号为西岳,所处华州就在京兆治下,距离蒲州并不遥远,岳姓女子对于所谓的普救蟾声自然有所耳闻,不过哪怕是习武用剑的江湖儿女。但女子本性终究难改,和裴文德关注方向完全不同,一脸向往道:“据说凡是有情男女到此参拜之后,必定能够缔结良缘,终成眷属。”

    话未说完,岳姓女子声音便自低落下去,显然对于离开出身世界,自幼一道长大的师兄更是亡故的她来说,这座保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普救寺完全无用。

    “《西厢记》?”

    裴文德微微一愣,然后一脸恍然,大摇其头,冷声道:“是那《会真记》流传后世的别名吧,不过和元微之一般,他的张生始乱终弃,之后另行嫁娶后,又心生淫邪之意,何其薄幸卑劣,哪里算得上有情之人,听说这元微之年前已然离世,否则若是被我遇上,定要给他一个难忘教训不可。”

    伴随着裴文德勃发怒意,腰间断念剑似是有感,跃跃欲试,轻颤不休。

    元微之薄幸已极,甚至将早年旧事付诸笔端,流传天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未尝不是自己知晓所行过于无耻,想要借此为自己辩解。

    不过大唐天下风气对此并不太苛刻,反而评价元微之善于补过。

    但是在这方面裴文德却和他人心性想法迥异,觉得元微之道貌岸然,辜负了苦读多年的圣贤书,便是一刀斩之也不冤枉分毫。

    感受着裴文德身上气质怒气非虚,岳姓女子忽然醒觉过来,记起大唐天下远在自己生长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位面千年之前,自己只当作那是一件才子佳人的故事听,然而对裴文德而言却是发生在同一时代,对于许多事情典故的看法自然有所不同。

    不过看到裴文德没有指责崔姓女子,反而对同为男儿身的张生生出怒意,她心底不知怎么却是有了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原本感怀身世的悲意烟消云散,笑声给裴文德解释道:“《还真记》是传奇小说,而《西厢》则是我们后人感觉莺莺遭遇过于悲惨,重新修改过的,双方情比金坚,结局圆满美好,称得上花好月圆四字。”

    “原来如此。”

    裴文德轻咦一声,只觉自己进入轮回空间后,短短数日,摇头感叹的次数已经超出先前十年之多。

    “元微之虽然为官刚正,但是对待情感上就极为性情凉薄伪善,没想到千年之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痴人之人。”

    “原来这就是黄河铁牛?!”

    岳姓女子毕竟不能尽知裴文德念头心思,不过稍微能够与裴文德悲喜苦痛生出共情而已,自然不明白在听到自己之前那番话后,裴文德想到了何处,见他情绪依旧低落,未曾完全恢复,便聪慧地止住先前话头,另寻话题,因为有着先前几次三番的经验,这一次不待裴文德反应过来,便主动解释道:“在我生长的世界当中,蒲津桥早就已经毁于那些蒙古鞑子手中,和鹳雀楼一般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唯有这八口镇江大铁牛孤立在岸边,没想到今日居然还能看到真物。”

    岳姓女子固然是为了宽解裴文德,才说出这番话语,但其中情感却也确确实实发自本心,非是虚假。

    在最好年华突然被人虐杀辞世之后,一朝醒来过后,已经变化了天地,无亲无故,孤身一人地来到其他世界当中,甚至沦落成为其他人的侍婢随从。

    就连唯一有些联系印象的裴文德也不知怎么就成为了自己的主人,虽说裴文德对自己颇为尊重礼待,并未将她视为婢女,而是以师兄妹相互称之,但没有亲身体会,决计不可能真正理解她的感受。

    若非轮回空间在重塑她神魂身躯之时,为了保证主从关系,必然在神魂当中做了手脚,否则即使岳姓女子因为其父的关系早早见识了人心险恶叵测,心志坚韧许多,只怕也难以承受这种莫大的恐惧寂寞。

    而无论是高耸入云的鹳雀楼,还是眼前这隔江相对扯出一条浮动大桥的八头铁牛,则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与她出生成长的时空完全不同。

    两人气数相连,心神相系,既然岳姓女子能够感知到裴文德情绪,身为主人的他凭借“居高临下”的先天优势,岳姓女子心思流转,自然更加瞒他不过。

    念头只是一动,裴文德便自明白过来,不过他更加知晓这种事情,外人无法干涉,即使是他作为岳姓女子无论名义上还是实质上的主人也是一样,唯有依靠自身才能有朝一日解开心结。

    故而只是轻叹一声,伸手在这位岳师妹纤细肩膀上轻轻拍上一记,学着对方先前一般转换话题,加快脚步,在那条条石垒就,铁锭泥浆贯注其中的梯形石停下。

    裴文德一手叉腰,一臂平举于胸成扇形扫过,将四头哪怕安卧仍是比常人高出一头在黄河东岸静看大河拍案上百年之久的大铁牛一并笼罩在内,意气风发道:“黄河水大无情,据说当年为了确保这八头铁牛能够牵定铁索浮舟不至于被风浪打翻,单单玄宗陛下在上面的投入就达到了大唐当时每年出产铁料的过半之数,即使是集结工部秘密供奉的方士仙官也不能造出足够大的熔炉将这些一次炼为铁水塑形,所以这八头铁牛及其牵引铁人乃是当场一次浇铸而成,烟尘冲霄,铁水奔流,在我看来那气象气魄只怕还要胜过眼下这条奔涌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黄河。”

    说道这里,裴文德声音又一次低沉下来,玄宗在世之际,政治清明,有开元盛世之称,自然有此国力行此之举,然而百年之后,朝廷却是再也不能效仿。

    “原来这铁牛真得就只是用来拖拉这些铁索保证稳定的。”

    视线在四头尾后横轴各有微妙不同纹样的铁牛上一一扫过,岳姓女子仍是不敢直接用手触摸光亮如镜可照人的牛身分毫,只是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亏我以前听说黄河里面有水怪作乱,所以水势才会这般汹涌难驯,甚至它们还时不时吞食过往的行人商旅,这几头大铁牛摆在河岸上就是为了镇压这些水怪,裴师兄,你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读书人,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

    裴文德习惯性开口反驳,只是说到一半,便自戛然而止,便是他突然想起了在那些契约者口中,轮回空间当中是有真正有着这类精怪鬼物的。

    甚至,即便远的不说,单单在他身后的蒲州城中,裴文德就亲眼见识过有紫皮狐妖借助姬妾身份潜伏十数年之久,祸害采集或是过路或是家族数代扎根此地的男子精气满足自身修炼以及丹药炼制所需。

    既然如此,那么偌大一条黄河当中能够养育出来一些成了气候的水怪出来,岂不也是顺理成章。

    缓缓踱步,将这四牛四人一一绕遍,裴文德在胸腹中斟酌许久,方才点头介绍开来。

    “我对这些怪异鬼神之事了解不多,不过《易经》有云:牛相坤,坤为土,土克水。正如禹父鲧窃息壤以治洪水,牛乃是兼具土、水两相的神物,用来压胜水族精怪亦是理所当然。”

    眉毛一挑,在一根铁柱前停下身子,裴文德顺着铁柱昂起头,向上看去。

    白日浩荡,只见蓝天万里,然而裴文德视线却似跨过那浩渺碧空,看向了无穷远处的虚空深处,然后忽然开口,道:“不对,没有那么简单。”

    身形后掠,直至这铁牛、铁人、铁柱等在眼底尽为化为玩偶一般,方才停下,裴文德暗道一声“果然”。

    声音喃喃,不知是对岳姓女子解释,还是说与自己听。

    他也是方才忽然发现,这些铁柱数目以及排布方位并非胡乱摆放,而是大有深意,正合北辰之相。

    铁牛性土相地。

    铁柱运转七星,对应天上北斗,分明是象征着天。

    天地相合,便是阴阳相合,相生相克,循环无尽。

    登时,这些原本在裴文德看来只是用来镇压收束黄河之水的铁牛,登时便多出了些许高深莫测的意思中来。

    冥冥之中,裴文德袖中竹简微光闪烁,脑海中亦有无穷画面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