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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切磋

    这王姓队正和其他驻河士卒站在一起时还不觉什么,然而当他离开人群走向裴文德时,就如剑出鞘,锋芒毕露,再也压制不住一身气焰。

    单单站在那里,与他对视者,就觉有一股说不出的莫大威严。

    如裴文德这般五感敏锐之人,更是能够从其身上感知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

    驻河府军不入沙场,即使偶尔遇上些许盗贼匪寇,可也绝对养不出这股气焰来。

    此人四肢健全,体魄气血又正值当年,不见衰败之相。

    故而裴文德只是一想,就知道这王姓队长只怕是出身成长于哪处边军,不过不知犯了什么禁令或者得罪了人,所以才会发配到蒲津渡这样一个所在守着黄河混吃等死。

    “距离明年常科时日尚远,蒲州城内外名胜甚多,裴家小郎怎得不在这里多停留些日子?”

    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裴文德,虽然一身尘土,但仍然难以掩饰一身气度,唤作王武川的队正忍不住啧啧称奇,好奇问道。

    蒲津渡虽然紧要,但是夹在京兆府同蒲州城间,并无兵戈之乱,驻扎在此的尚不足一营之数,不过区区一队而已。

    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各领十丁。

    一百五十名训练松弛的士卒,对于曾经见识过尸山血海的王武川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虽说大唐衰相早生,但还算得平稳,也影响不到小小蒲津渡来,故而他也没什么心气去重新整顿军备,只是心想着捱过几年时间便是,只是自身武艺却是从不放下,日夜苦练不辍。

    方才他便是遥感到裴文德打拳时的气象,所以才专门出来查看一番。

    蒲津渡勾连秦晋豫三地,他在此地这两年不知见识过多少人物,他是行伍中人,对于什么诗赋全然不通,自然更加关注江湖武夫。

    其中不乏灰衣老者这样的绝顶高手,但是却没有几个在裴文德这般年纪就能身怀这等武功。

    更令王武川好奇之处在于,他在面对裴文德之时,故意观想回忆沙场厮杀时的情景,放出一丝煞气试探对方,然而裴文德却是轻易接受下来,丝毫不见神色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王武川再清楚不过,分明标识着裴文德这个赶考士子手下有着人命,所以才能够如此坦然,若无其事。

    伤过一两条性命,从沙场下来的王武川自然不会在意。

    只是虽然不知道裴文德为何有此经历,但却不能不让他高看一眼。

    否则,以他的性子,即使允了裴文德请求,也决计懒得现身。

    “裴某本来也是这般打算。”

    在黄泥砖垒就的军舍前停下脚步,裴文德摇摇头,一脸唏嘘道:“不过我前日打经蒲州城中路过时,却见三班衙役全被县尉动员起来,彻查城中内外,城外还好一些,如今城中可是戒备森严。听坊市中人传言,说是城中一个郑姓大户不知怎么居然招惹了头幻化成女子的狐妖进门,令得家宅不宁,虽说那头潜藏了十年的紫皮狐妖已经被过路的高人诛杀,但主人家却已经亡故,失窃甚多,也不知那狐妖还有没有同党之类在外接应。”

    声音一顿,裴文德不由皱起眉头道:“如果单是凶人贼盗,裴某倒是不惧,不过像这等怪异鬼魅,就实在一无所知,昨日鹳雀楼中诗会盛大,然而我看有些士子却是面色不宁,只怕也是听闻了这些。”

    “妖怪,原来是妖怪。”

    稍加错愕后,王武川抚掌大笑,“我说这两日那些人做事怎么那般古怪?”

    这些驻河士卒虽然不堪,但毕竟大半也是青壮,兼具刀甲,气血旺盛阳刚,天然压胜妖鬼之流,令其实力难以发挥十之六七,故而王武川根本不担心还有妖怪作乱,反而格外期盼,希望能够给枯燥生活多加些调剂。

    “那狐妖既然在蒲州城这样的人烟稠密之地藏了这么多年,只怕所图不小,说不定郑家就有什么宝贝。”

    王武川轻啧一声,道:“不过既然狐妖已经伏诛,她谋划些什么咱们也就全不知晓了。”

    说到这里,王武川突然笑道:“蒲州城临近黄河,人杰地灵,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不过我们肉眼凡胎,哪怕就在身边也看不出来罢了。”

    “怎么,莫非这附近还有其他高人不成?”

    听出这位王姓队正话中意思,裴文德不由面带好奇,开口问道。

    “高不高不知道,但是怪却是一定怪得。”

    爽朗一笑,王武川把手朝河对岸一指道:“年前黄河冰封之时来了一名老道,靠西岸搭了个茅棚,在冰棱上凿了个洞眼,竟日无事,只是拿了幅钓竿在那里垂钓,一钓就是大半天。从年末钓到年中,从结冰钓到化冻,从树叶枯黄钓到返绿,居然还没有停下来。虽说他有时候会拿些鱼获来和我们这里换些米盐之类。但去年年关可不好过,难为他居然没有冻死。”

    “高人行事,自然非同凡俗。”

    裴文德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位道长即使不是传说中寒暑不侵的仙道真人,最不济也有一身不俗内力才是。”

    八百里秦川,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自中古春秋战国起,便是王霸之基。

    然而自那位则天大圣皇帝起却是不同,天气转寒,土地所产尚不足以供给关中。

    在她之后的玄宗举国之力铸镇江铁牛重修这蒲津渡,固然是因为其年久失修,不堪重用,也与这条线络越发重要有关。

    故而,当时朝野便有流传,这位则天大圣皇帝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致使日月颠倒,阴阳紊乱,天人相感之下,才有这等大劫降世,非是天灾,更是人祸。

    只不过其在位之时威严极重,少有人敢于当众提及。

    只是待到拨乱反正,李氏重新登临帝位后,这般异象却仍是没有止息,反而越发冰寒,丝毫不见好转。

    去年黄河更是冰封千里,有三尺之厚,为历年之最,若是那老道真如王武川所言,仅靠着在河岸上搭起的一座茅棚就轻易度过了这等凛冽寒冬,而且元气精神不见损耗,内力之强怕是还在裴文德之上,说不定就能够抗衡那名灰衣老者。

    裴文德摇摇头,越发感觉天地之大。

    “若是顺路,过河之后倒是不妨亲自去看看这等高人逸士。”

    定定心神,裴文德不再去想那位垂钓老道,看向渐有车马汇聚成行的大道,若有所思,忽然放下手中茶饮,神色一正,直接开口问道:“方才是裴某失礼了,王兄气魄胸襟非凡,根本不将那几分散碎银钱放在眼里,不过王兄军务在身,似乎不该为我这等闲人浪费这么多功夫才是。”

    “不错。”

    好像一直等着裴文德问出这般话来,慨然答出两字之后,王武川将那个小小囊袋随手抛出丟还给裴文德,神色亦是一肃,双手抱拳,以江湖礼节向裴文德行了一礼,郑重道:“王某一介武夫,一生不好醇酒美色,唯有一身搏击技艺难以放下,在这桥边驻扎期间,若是看到了什么武道名师,总是要相互较量一番。我看十三郎方才拳法造诣十分高明,更难得不同于军中乃至江湖中的任一拳法流派,实在见猎心喜,还请十三郎与我切磋一番。”

    似是担心裴文德不同意,王武川急忙开口补充上一句道,“当然只是点到为止,决计不至于伤了体魄性命。”

    “只怕不然吧。”

    裴文德心中暗念一句,他和这王姓队正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即便对方和那黑裘男子主仆二人一般莫名其妙地无端对自己生出恶念,也很难瞒得过自己去。

    所以他对于王武川说得切磋的想法并无怀疑。

    不过对于他所说的能够保证自己出手时的力度却是不怎么相信。

    这个王武川是真正经历过沙场厮杀的狠人。

    军中武学,往往特意剔除了种种精妙变化,直来直往,追求得便是一个干脆果决,见面即分生死,于人于己都全然不留半分余地。

    单单凭借军中广为传授的粗浅武诀,除非王武川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否则不可能将一身武功修炼到眼下地步,养出一身不菲内力。

    只是即使他另有传承,然而在军中多年,出招风格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够跳出藩篱的人物。

    只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还好,裴文德就担心双方打的兴起,对方很有可能驾驭不住自身心性,收不住手,最终演变成一场搏杀。

    若是自己被他伤了,自不必提。

    即使自己胜过对方,一不小心出手太重,将军中一名堂堂队正打成个残废,也是麻烦,不比牵扯进郑府那桩涉及妖怪的大案容易化解。

    “裴某敢问队正是想要单纯切磋一下拳脚技艺之术,还是连带着兵刃一道?”

    眼睛忽然闭起,等到再次张开,裴文德眼神已是多出一分莫名的坚定意念出来,然后余光斜看王武川腰间横刀一眼,举起双手,手腕微微抖动,向这位王姓队正示意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本来裴文德不愿平白招惹是非,遇上这种可有可无的争斗,必然选择退让。

    不过方才他忽然想起,接下来他还要面临那灰衣老者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到自己附近的险境,能够多出一分经验来,之后和其较量之际,便会因此多出一分胜算。

    而且裴文德先天灵觉过人,也自感知到王武川和那灰衣老者身上都有一种迫人的血腥气息,不过灰衣老者一身功力早已打磨圆融,能够尽数敛起,除非有意,否则不会泄露半点儿。

    而王武川正值壮年,气血鼎盛,气势奔放未驯。

    显然双方都是走得一条路数,和这样的人较量,效果比起熊霸天来还要更高一些。

    更何况裴文德心中明白。

    短短数日之间,他见识了常人一辈子未必能够拥有的经历,武功大进,尤其是登楼观牛两次领悟,对于心性上的裨益难以想象,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他虽然养气有成,勉强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但是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性受此影响,难免有些跃跃欲试的少年意气。

    否则他在发现惊动了这些驻桥官兵后,也不会主动开口借地梳洗。

    若是依旧瞻前顾后,思虑过多,反而失了勇往直前的信念,不合武道精进之要旨。

    黄河滔滔,河岸不知绵延几许,怎么也能在附近找到一处合适所在。

    “那就赤手空拳先来一场。”

    王武川眼睛一亮,早已酝酿许久的话语脱口而出,“如果尽兴就算了,若是觉得意思不够,那就换上兵器再加一场。”

    说完这些,王武川便自解下腰间横刀,抛掷入地,然后撩起缺胯袍系在腰间,左脚前踏,右掌随之探出,熟练已极地作出一个请的姿势,显然他所说经常邀请过往江湖好手切磋并非虚言。

    “还望武川兄手下留情。”

    依样摆出一个请教手势,裴文德对着这位王姓队正微笑颔首,既然眼下双方是以江湖同道身份搭手切磋,他也就不再称呼对方官职军阶。

    更何况,一个看守渡桥的队正还不值得被裴文德放在眼中,对方显然也是毫不在意这一职衔。

    王武川终究是行伍出身的武夫,没有多作客套,也不说礼让裴文德这个外客,率先出手,腿脚沉稳发力,如裴文德之前一般带起地上道道尘土,以腰带背,在距离裴文德两臂位置时,手臂猛然一爆,仿佛凭空伸长近半长短,直线捣进中宫。

    配合着他本身行进速度,不难预料出当这一拳落下时,正好落在裴文德当胸位置。

    “好!”

    听着空气骤然压缩后的音爆声,裴文德暗暗点头,猿臂轻舒,向着向着那一记似劈似拧的当胸直拳上轻盈一搭,不疾不徐。

    手上还未落实,脚下却是悄然划出一道微妙弧度,向着侧后退去。

    既然这王武川都承认这太极拳,势意技法都和其他拳法路数不同,裴文德正要看看自己在观看镇江铁牛后用出的效果如何。

    一旦进入正式较量状态,王武川神色气质便是一变,估摸着裴文德手上动作快慢,忽然提起一股气机,脚下步伐亦是随之加快,一瞬递出,手臂于不可能处再次向前伸出一拳长短。

    刚才王武川出拳虽然已经称得上快,但他并未动用内力,而是单纯凭借外家拳的气血催动。

    此时内外结合,拳掌上蕴含的力道增加多少暂且不提,单单那提升的速度,就足以在这种近身搏击中保证王武川抢占上那一口先气,将裴文德节奏打乱。

    无悲无喜,裴文德手上动作不见加快,然而却险之又险地在王武川拳指关节落在胸膛前截住拳势,横拍气劲还未吐尽,五指便自张开,扣在寸关位置,化为黏劲,斜向里一拖一带。

    双足猛然一滞,身形一晃过后复又强行扳直,如松立定,手臂挺直如枪,气贯于筋,如弦绷紧,黄豆爆裂声噼啪响起,就见王武川那连续伸长两次的手臂收回原状,从裴文德那一记搭手中脱离开来。

    王武川方正阔脸上绽出由衷笑意。

    虽然不过照面,但是裴文德这古怪拳路确实与众不同,让他好容易抢来的先机失去,泄了几分气势,无形之中吃了一个小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