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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穆勒的故事—局外之人(2)

    “醒醒,穆勒。快醒醒!”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一同响起。

    我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两周以来一直栖身的房间之中。一股剧烈的头痛正在折磨着我的神经,但是却打消不掉我心中的深深疑惑。我瞪大了眼睛,慢慢地环视四周,尽力想找出一丝异常的地方。然而,我并未看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就如同我今早出发之前那样毫无变化。

    “我不是应该中毒了吗?”我心中疑惑地想道,“难道我已经摆脱危机了?还是我出现幻觉了?”

    与此同时,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无奈之下,只能够强行支撑起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以及精神,挣扎着挪动自己的腿到了门口。

    “妈的,到底师怎么回事?”我的心中一边暗暗骂着,一边费劲地抬起自己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门把手。

    然而,当我一开门,便看见那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墨绿色的鳞片、锋利的獠牙,以及淡蓝色的长舌头,这些是几乎每个蜥蜴人都拥有的特征。但是,这家伙则有所不同,而那些卑鄙的人类们则完全无法察觉出来。毕竟,在他们的眼中,我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这家伙的眼睛,是我所见过最纯净、最漂亮的。那完美的琥珀色,是让我永远也难以忘怀的特质。他便是我的哥哥—贾马尔。

    我一看见他,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所有的疼痛与眩晕,在此刻都似乎烟消云散了。一种强烈的惊异与欣喜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已经不再纠结于现在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

    我呆呆地愣了几秒钟之后,突然张开了双臂,将贾马尔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兄弟?”我激动地说道,“我经常梦见你啊!”

    “呃,兄弟,你还好吗?怎么听上去有点不太对劲呀?”贾马尔的语气之中则带着些疑惑。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兄弟?”我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松开了他。

    “你在说些什么呢?”贾马尔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更加疑惑了。

    “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我看到你被人类割喉了。”我也有些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倒在了我的面前,血流了一地。我亲眼看到你死在了我面前。”

    贾马尔愣住了。他疑惑地盯着我好一阵子,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明白啦,你还没睡醒呢,我的兄弟!”他边笑边说道。

    我则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晕头转向了。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贾马尔的面前,直直地盯着他,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口。此时的我,活像个呆愣愣的柱子。

    “好了,不多说了!该出发啦!”贾马尔终于是笑完了。他转过了头,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我们去哪儿呀?”我也迈开了步子,追上了他。

    ”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他看向了我,神秘地一笑。

    当我们走在街上,我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但是,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也没发现周围的建筑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这里就是“未开拓地”中的平常街景而已,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这是我经过再三观察所得出的结论。

    但是,正当我们继续走了一会儿,汇入了街边的人流之中时,我才发现了这里与詹姆士镇的巨大区别—周围出现的家伙们没有了人类,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脸上长着皮毛或是鳞片的亚人。若是在平常的詹姆士镇中,除我之外不可能见到第二个亚人。他们都被人类囚禁在阴森潮湿的地下室之中,或是被圈养在烟草庄园里。但是,此时亚人们竟都自由地走在这片天空之下,这场景看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

    “他们……都不是奴隶吗?”我犹豫了半天,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贾马尔。

    “你在说什么呢?”贾马尔望着我的眼光,好像他都不认识我这个人似的,“我们可是这个世界的王呀!这个世界是我们的!”

    听了他惊讶之中带着质疑的言语,我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沉默了下来。

    我们俩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贾马尔的心情甚是愉悦,甚至都开始哼起了小曲。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让我无法理解—街道上不仅到处都是自由了的亚人们,居然也还夹杂着些许人类。只不过,他们要不是衣衫褴褛,要不就是满身伤痕。甚至还有的人竟然是一丝不挂地迈着小碎步走在街头,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颈部戴着项圈,被亚人们用结实的铁链牵住。这场景,就像是我认知中,亚人奴隶经常遭受的待遇一般。

    “这个世界……全都颠倒过来了?”这是我脑海之中的唯一想法。然而,我却不敢再次提出自己的疑问,不然贾马尔又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了。

    我们就在这个奇特而颠覆式的街道上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不一会儿,贾马尔停住了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映入我的视野的,赫然是佣兵公会的那三层小楼。那老旧的门头、有些开裂的墙体简直与我认知中的一模一样。不时有背着沉重武器的亚人佣兵从这座小楼之中进进出出,这倒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道奇景。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夹杂着怒骂的喧闹。顺着吵闹之声看去,我又看到了令我熟悉的一幕—一群亚人佣兵们正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家伙,对着他不停地拳打脚踢。倒在地上的家伙不停地翻滚哀嚎着,然而周围的佣兵们却连一丝怜悯之心都未曾表达出来。很显然的是,在这个倒错的情境之下,倒在地上受难的可怜生灵,只有可能是人类。

    从他口中发出的凄惨哀嚎,以及他那副生不如死的情形,实在是让我无法忍受。我求救式地望着贾马尔:“我们得做些什么呀,兄弟!”

    “我们当然得做些什么!”贾马尔哈哈一笑,当即便掏出武器,朝着这帮凶神恶煞的施暴者冲去。看到了贾马尔的这般反应,我的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时空背景之下,我的哥哥总是一个善良而富有正义感的人。唯有这点,似乎从未改变过。

    极为讽刺的是,在下一秒钟,我对贾马尔的认知便在一瞬间碎成了渣滓。

    他操起手中那只沉重的铁棒,一下便挤开了围成一圈的佣兵们。接着,他将铁棒高高举起,重重地对着地上的人类砸了下去。一声惨嚎随之响起,再看那可怜的家伙,他的手臂已经完全折断了,像是一支折断的树枝凌空摇晃。这个家伙连翻滚的力量都完全失去了,只能够仰面躺在地上,从嗓子之中挤出些沙哑的嚎叫声。

    贾马尔的脸上挤满了疯狂的神色—他的双眼瞪大如铜铃,脸上的神色完全是一副嗜血野兽的模样。他的嘴大张着,不停地发出兴奋的喘息声,仿佛他人的苦痛化作了食料与口粮,用以喂养他心中潜藏着的恶魔。这样的贾马尔我从未见到过,我也从不相信我的哥哥竟会变成如此可怕的野兽。周围的佣兵们倒是深受启发与刺激,他们也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效仿着他的方式,开始了变本加厉的施暴。

    我就这样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成了肉酱。其实在几分钟之前,我已经意识到贾马尔的行为错得离谱了。曾经的那个温和善良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冷酷禽兽,正如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那样。但是,我却不想阻止他们,甚至连一点阻止他们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正如同我看着人类一个个杀死我同胞时的那样。此时我的心中,甚至没有一丝愤怒,反而只剩下一种毛骨悚然的快感。准确的说,我打心底乐于见到人类被如此残暴地对待,尽管在表面上我会百般否认这一点。

    当贾马尔发泄完了心中的欲望之后,他轻巧地拍了拍手,微笑地站了起来,对我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道:“好了,兄弟,事情解决了。我们走吧。”

    “你不必这么做的,兄弟。”我的神色之中带着悲伤,“我认识的贾马尔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兄弟。但是你也没有阻止我们呀。”贾马尔朝着我一咧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这种为所欲为的感觉真的很好,不是吗?”

    我张了张口,想要找到些反驳的词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就只得做罢。

    我们一同迈入了破旧小楼的大门。我满眼所见的,皆是一群群穿着轻重铠甲、手持各异武器的亚人佣兵们。他们与那些人类佣兵们一样,像一群吵闹的苍蝇一样挤在吧台之前。粗俗的污言秽语从他们的口中不断冒了出来,他们也和那些肮脏的人类们那样,玩着一些粗鄙下流的助酒游戏。这样看来,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只是发疯撒泼的家伙们换成了亚人罢了。

    “在我的印象之中,亚人们从来不是如此无礼暴力的生灵。是什么让他们化作了如此粗俗嗜血的低级动物呢?”我心中的疑问真的是越积越多,而且一个都得不到解答。

    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我们挤到了吧台对面的柜台处。那里原本坐着的,应该是如同光辉一般的艾米莉娅小姐。然而,此时此刻那里却坐着一名素未谋面的猫脸亚人。她长着一身乌黑油亮的毛发,让人有种不禁想要触摸的冲动。

    “先生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她的猫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而僵硬的微笑,说话的声音也是十分沙哑刺耳。同时,我总是能从她那双淡绿色的猫眼之中感到几分诡异。仅仅从外貌与声音上看来,她便与艾米莉娅有着天壤之别。

    “给我两张通行证,亲爱的。”贾马尔用阿扎尔式的油腔滑调说道。

    “好的,先生。”猫脸亚人依旧保持着难看的笑容,声音也是同样的刺耳难忍。但是,我的注意力却一点都没有放在她的长相上,反而是转向了贾马尔口中的“通行证”上。

    “什么通行证啊?”我瞪大了眼睛,问贾马尔。

    “你去了就知道了,兄弟。”那种神秘而讨人厌的微笑依然挂在贾马尔的脸上。

    一刻钟之后,我们便出现在了一辆通向未知目的地的马车上。木质的车轮随着土路上的坑坑洼洼不停地起伏,整个车厢都随之颠簸了起来。不知为何,就连这种频繁颠簸的感受都与我让我回想起那个我更熟悉的世界。

    一片尚未完全枯黄的秋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我的腿上。很快,那些在枝头苟延残喘的树叶们就会片片飘零下来。“未开拓地”的深秋来得永远毫无征兆,渐凉的秋意在无人留意的时刻酝酿的愈发浓郁。然后,好像牛皮筋突然断裂了一般,寒冬便遣来了雪与风作为他的使者,让这里的每一种生灵反目成仇,为了生存而奋起残杀。

    “我们本应该可以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我将那片秋叶轻轻地放在手心,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悲怆的神情,“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呢?”

    “你有没有想过,刚才被你打成肉酱的那个人,在他死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呢?”我能够感受到自己胸腔的剧烈起伏,说话都连带着有些断断续续。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贾马尔撇了我一眼,随意地哼了一声,“我只知道,这么做我自己真他妈爽!”

    “我想也是。”我避开了他的视野,悄悄翻了个白眼。直到现在,我才有点理解了那些奴隶主们的真实想法。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体会到一点我们所经历的痛苦。于他们而言,我们之间的情感并不能相通。事实上,所有生灵之间的情感都不可能真正相通。

    剩下的旅途之中,我开始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转向了自己那双瘫在身前的双手。突然之间,我对于即将要到达的目的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反正,不管走到哪里,这个世界还是一如既往地肮脏恶臭。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与失望。

    终于,在历经了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之后,马车终于停下了。贾马尔率先跳下了马车,他脸上的兴奋早在五分钟之前便已经抑制不住了。我则是慢慢跟在他的身后,脸上的无奈同样也是抑制不住了。

    “很快你就会领会到暴力之美的,我的兄弟!”贾马尔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能把血腥残暴的恶行美化到如此地步,恐怕也是一种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境地吧!

    果然,眼前看到的一切,正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是那座掩藏在废墟之中的地下竞技场。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处于梦境之中,还是进入了一个倒错吊诡的世界之中。现在我只知道,我没有办法摆脱这场十分真实的梦境,我做的只有顺其自然、任凭摆布。

    果然,一切都如我心中预想的那样,我和贾马尔取过接待处分发的铁质面具戴在了脸上,混入了鱼贯而入的人群之中。面具的冰凉触感是那般地真切,让我无法分辨所发生的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这里的所有事物都是现实世界之中的颠倒版本—我们成为了看台上那些拼命呐喊着的观众,而在场上浴血厮杀的……自然就是人类了。

    我们穿过那些已然开始兴奋了的人群,来到了竞技场的最前沿。竞技场的正中央,几名人类正在挥舞着武器,拼尽全力地互相残杀着。周围的人群愈加癫狂了起来,那些铁质面具在空中舞出了一道道夸张的波浪。亚人们又跳又叫,手舞足蹈,像是一群犯了疯病的家伙们。他们被鲜血刺激到了歇斯底里,疯狂的因子正不断地在他们的身体之中涌动、激荡。我也很容易就能猜想到,在那一张张铁质面具的背后,究竟掩藏着一张张怎样疯狂扭曲的脸庞。

    “我们此生唯一的错误,便是降临在这个荒诞而无人道的世界之上。不管是人类,还是亚人。”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诡异而莫名的感慨。

    锋利的剑插入了人类的躯体之中,迸散出了一连串鲜红色的血花。它不敢停留片刻,立刻从那逐渐冰冷的躯体之中脱身,顺带扯出了一片片破碎凌乱的内脏碎片。一个人类倒下了,他的脸摔打在了血红湿润的泥土地之中,无神的双眼瞳仁放大着,已经没有了生气。死亡,死亡是最好的兴奋剂,将亚人们心中最原始、最深沉的黑暗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在一阵阵声嘶力竭地嘶吼之中,下一个人类踩着死者的尸体出场了。血腥暴力的轮回在这里不断地重演着,尸体逐渐堆成了山。

    此时,我似乎也被这种令人着魔的疯狂所感染。胸腔之中,一股强而有力的悸动在不断膨胀、收缩。我的神经全都搅作一团,并且互相交错着紧绷着,呐喊声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口中蹦出。此时我所做的一切皆为无耻下作之事—我应该去同情那些不幸的死难者,我应该去谴责那些发泄兽欲的亚人们,我应该……

    但是……但是我一件事都做不到。

    回忆我的人生,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地兴奋、愉悦。这种扭曲的兴奋感,并不只是来源于对卑鄙人类们的复仇,而更源于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情感。这种情感,早在我成为奴隶、被人类蹂躏之前,便深植于我的血脉之中。它像一只不可名状的寄生虫一般,随着我的愤怒而膨胀,随着我的悲痛而成长。它以我的绝望为食粮,视我的仇恨为养料。它就这样静静地潜藏在黑暗之中,匍匐着、沉默着,直到这一刻。

    我的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拳头紧握着,一次又一次冲向了天空。在我的身体之中,血液如同江河之中激荡的洪流一般奔腾,而后开始疯狂地升温、沸腾。我的神智已经完全陷入了泥潭般的疯狂之中,手舞足蹈如同癫狂了一般。我明白,自己心中潜藏着的魔鬼已经彻底占据了我的全部,它正在肆无忌惮地爆发着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情感。但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魔鬼,只不过我本就是如此面貌,一直以来的伪善与同情不过是我虚假的面具。这些,我又从何能够知晓呢?

    但是,我的感觉却是真-他-妈-地好。此时,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邪恶的醇香远胜于正义的滋味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