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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 双生之花

    穆家正房热闹得很,穆老夫人抱着穆绣绫怒发冲冠坚决不许,闵夫人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穆宗走来走去低声呵斥,连穆徽也顾不得父母在场不多言的规矩,绞尽脑汁的劝诫。

    穆老夫人坐在炕上,气喘吁吁道:“不成,我而今也是儿嫌孙厌的,就你还体谅我些。你出家,我也活不成了。”

    闵夫人眼泪如珠子一般往下落,将鹅黄裙面都打湿成深黄色了:“我的儿,你都这么大了啊,去南边出家三年,往返来去,等你回京少说二十了,怎么得了。娘正在给你说亲……”

    穆徽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妹妹这些日子虔心理佛,梦见神人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哪家神人要待嫁的姑娘出家几年的,不合情理。再说,父母,奶奶都在,你一个女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成体统。”

    穆绣绫擦了眼泪,微笑着劝穆老夫人:“奶奶,孙女最舍不得你……可是,我连续三日梦到神人,又有姥爷亲自指点……奶奶,你让我去吧。”

    穆老夫人最信任的道善和尚也在一边,手指伸曲,做盘算装。叹口气,道:“虽说不是没有化解法子,只是贫僧算来算去,还是大姑娘出家三年,最为妥当——只是辛苦大姑娘啊。”

    上前两步对穆老夫人合十道:“老夫人,大姑娘有神人指点,又有闵公托梦亲自指点,去安南出家,却是好事。一来,大姑娘将全家戾气背负化解,可保家宅安宁。二来,老夫人的血光之灾,有嫡亲血脉佛前虔诚叩拜,也可消除。三来,闵公指点姑娘去安南,也是姑娘在安南有极大缘分,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便是夫人担心的事,也可一并消了——姑娘的姻缘,却正在安南。”

    又对穆徽道:“大郎,这天地神佛的事,可不能乱说。只一句,若不是真的,这怎么传了千年,还有人信哪?”

    闵夫人愁眉苦脸道:“那么远,她又是个孤身,我怎么放心。若说她舅舅还在安南,我也拼着,让徽哥儿送她过去。可而今,她舅舅都要到京城了……”

    “姨母还在安南,我是去出家,又不是去享福。有姨母照应一二,也尽够了。”穆绣绫见穆老夫人听见血光之灾四字,就已经收了些眼泪,当下也不再劝她,而是主攻闵夫人了。

    闵夫人还是流泪摇头。穆绣绫看看老夫人,又看看穆宗,道:“再则,娘,我而今再京城,还有出路么?”抹抹眼角,“二妹妹说着不计较,其实心底还是气我的,这么些日子都没再见……原是我不好,鬼迷心窍,居然帮外人,她气也是应该。只是。如今谁不看着她面子。大哥的婚事也说不成,我,也没出路。奶奶,娘,我想着,我出家,除了大师说的消除戾气,化解灾难……对我,对家里,也都是好事。二妹妹若是气消了,只消稍稍提点,大哥的仕途婚事,不都顺顺当当了。奶奶,求你,你不为自己,也为孙女,为孙子,为了穆家,应了让我去吧。”

    穆徽红着脸站起来:“我堂堂男儿,若要妹妹……才能娶妻,便是一辈子不娶也罢了。”原来他是觉得对不起穆云舒,而今也觉得是穆云舒咄咄逼人,没有亲情了。竟将亲生姐姐逼迫道要出家的地步。

    “徽哥儿!”穆老夫人又气又痛,“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众人又是气又是叹,却见赖婆子匆匆跑进来,急急道:“老夫人,老夫人,二姑娘回来了,都快到门口了。”

    ……

    也没派人送信,就自己突然回来了?穆云舒这么悄声无息说回就回,倒让穆宗惊讶。要站起来迎接,又想起穆云舒身份其实是尴尬的,据说是定了嫁——陛下,可陛下登基一个多月,也没个动静,不说筹备婚礼,总得有点别的吧。总之,穆云舒而今依然是一届白身,断断没有父母迎接的道理。

    穆云舒自己也知道,跟着侍女便进了正房大门,也未敢气高,躬身肃拜:“给奶奶,爹爹,娘亲请安。大哥哥好,大姐姐好。”

    焦急的模样,也不顾其他,走到穆绣绫面前,抹泪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才进门就听见人说要出家……女孩儿家这话可胡说不得。道善大师,你也劝劝。”

    道善畏缩了一下,和善的笑道:“二姑娘,我才给大姑娘算了一卦,这出家修行几年,倒是极好的事。再着,连闵公也亲自托梦给大姑娘,劝她去安南修行,也缘定啊。”

    穆云舒抖抖袖子,笑道:“是这样么……要不,还是请慈生大师再算算?”

    道善团子般的脸动了动,转眼又道:“那便请慈生大师再算一次吧。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偏差。当年旁人算了姑娘与老夫人不想冲了,贫僧算出来也是一般。姑娘前十年有些坎坷,后几十年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贵不可言啊。”

    废话,穆云舒乜了一眼,依然笑得和气:“大师算得都准,就是期限也太短了。要早早告知爹娘我下半辈子贵不可言……爹爹一定会请先生嬷嬷好生教养。而今我是什么都跟不上,头疼得很呢。”

    “要姐姐去安南,这三年有好处,却对长远无益,那咱们还是不去的好。”

    道善手足无措……再不敢多言。

    穆云舒走到老夫人面前:“奶奶,不知姐姐为何一定要出家……便是她有天大的劫难,慈生大师乃当事第一高僧,总有法子化解的。一个姑娘家,出家几年,还去天涯海角的地方?让人怎么放得下心呢。”说着,泪光便出来了。

    穆宗略略欣慰了些,可老夫人却扁下嘴角,险些压不住呵斥——“要不是你,你姐姐怎么会丢了好姻缘。”穆老夫人对皇后这种生物,是惧怕,又憎恶。连未来的皇后也一样,本就讨厌这个孙女,而今是厌烦再添憎恶,便扭过头去不理她。

    穆绣绫拉着穆云舒哭:“妹妹,我自元月起,连续几次神人入梦,呵斥我须得出家,才能洗净罪孽。又梦见姥爷谆谆教诲,告诉我,去安南,去安南。可消自身罪孽、可为奶奶祈福。好妹妹,这几个月,我也常常反思,每每想起,心中羞惭万分。都是我娇纵占强,又胆小怕事。我,当年我贪图新衣裳新首饰,好吃的好玩的,样样和妹妹抢。我自幼占着奶奶疼爱,爹娘娇宠,突然回来的嫡亲妹子,不但没好好照顾,还,心存妒忌,将你当成来抢爹娘的……”

    穆绣绫哭倒在地:“一时想不开,又怕事,居然,应了外人。想起苏家,我就没脸见你。一妒,二怒,三打诳语。每日想起,惭愧无极,只恨不能打自己两巴掌。”

    “还让家宅不宁,父母操心,累及兄长。我一身罪孽。而今既有神人点化,好妹妹,你帮我劝劝,让我去吧。我修行几年,也可自己心安。”穆绣绫说得十分真诚。

    穆云舒柔声安慰:“姐姐说什么呢。哪家兄弟姐妹没点碰碰磕磕?便是牙齿舌头也还有打架的时候。爹也教训过我,咱们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总是我不够柔顺,才有此祸。我这便回去求陛下,宝法寺的慈生大师也罢,武当山的常寂真人也罢,便是跪着去求我也去求来,定要为姐姐化解才罢。”

    闵夫人宽慰道:“云姐儿说得很是。有当世佛道两位高人在,还有什么化解不得的。绣姐儿莫急着,这不是闹着玩的呀。十多岁的姑娘了。”

    穆绣绫狠狠捏了大腿一下,泪水又滚滚而下:“娘,那,姥爷的嘱托呢?”

    闵夫人又哭起来,她对父亲自然是敬爱敬重的。

    穆云舒握住穆绣绫的手,真诚道:“姥爷也是心疼姐姐,若是有更好得路,还非得姐姐出家不成?娘说得很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等我先去找慈生大师——他就在京城,又不远。”

    姐妹俩你来我往。一个非要出家,一个不许。穆云舒也伤心道:“姐姐这么执意出家,想来是怪我了。原是我惹出来的祸端,罪孽也该我去消,不若我出家去罢。”

    “哪里是妹妹的祸呢,分明是我不好……”

    “是我惹的苏二娘……”

    “是我先对妹妹狭隘……”

    一时间,认错,出家倒成了热门行业。只是穆云舒谁敢让她出家啊,便是穆绣绫出家,对穆家,穆云舒,也有影响。穆宗咳嗽两声:“罢了,先让云姐儿去找人算算,能化解,还是化解的好。”

    穆绣绫着急的抬起头来,又低下去:“便是灾难有人化解,女儿心中愧疚自责,却无人能替。”

    穆云舒亦抬头,看着穆宗欣慰的脸,突然就,觉得——沮丧起来。从穆绣绫承认自己妒忌、发怒,诬陷,她就知道,这个姐姐一定有极大的图谋。连在父母面前楚楚可怜的洁白模样都可以不要了。连自己婚事,前途,都可以赌上了。爹却不知道。

    自己努力阻止她,把过错揽过来,把灾难化解掉。她也知道自己是阻拦她,强调姥爷,强调出家修心。爹却看不出来。

    穆云舒看着穆绣绫,我知道你在说谎。可笑的是,你也知道我在演戏。更可笑的是,我还知道你知道我在演戏……

    穆云舒看着穆绣绫——突然就明白为何自己能摸到她的心思了。因为太像。两人的容貌,有八分像,两人的表情,有七分像。两人的思维方式,也有五分相像,连心性,底子上也有几分类似。

    对面而立,有种照镜子的感觉。不是那种双胞胎的容貌相像,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

    穆云舒突然就心软了。因为是血脉至亲,因为是血脉至亲中最类似的一对,所以才会连棱角都一般对应。

    “姐姐。”穆云舒真心真意的叫道,“姐姐,别这样。”

    穆云舒哀求道:“你告诉我,你要什么。大师真人,我去请。这几月宴请少,可过几日便是许家元娘及笄,我们一起去好吗?”

    “白家,我们也一起去,好吗?”

    屋子里静下来。

    穆绣绫背上渐渐浸出汗来。

    呼吸在耳中作响,谁也不说话。

    似乎过了天荒地久那么长。

    穆绣绫才轻轻笑道:“妹妹,我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