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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真命天子

    雪很大。

    曾经的安王府。

    听雪亭三面围竹窗,南面敞开着,可看到鹅毛似的大雪片纷纷扬扬。落在听雪亭的顶上,落在四周的竹叶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若有若无,悦耳安宁。

    穆云舒拿着银勺,将玉板上的干净积雪舀起来,收入素白小壶中,慢慢烧化。待蟹眼泡起,放入茶叶,不一时茶水已清香馥郁。提起来斟三杯,给陆毓和陆安音端上,自己也留了一杯,坐到亭子最边缘去,坐着慢慢吃。

    “真不错,还是我最喜欢的瑞草魁。”陆安音手脚镣铐叮当作响,拿着茶点小口小口品尝。一身布衣,但因为来见陆毓,身上衣裳也还干净。

    陆毓面色有些冷:“好吃?往年,十一叔要吃多少新茶细点不得?而今我瞧着,一块新栗糕就心满意足了?”

    陆安音露出一种说不清的笑容,惆怅道:“是啊。入口就觉得细腻甜美,似乎上次吃这样细点,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真是好吃。以前吃茶,也没觉得这么香过。”

    陆毓穿件纯黑貂毛鹤氅,大致是觉得热了,顺手脱下丢开,转头凶巴巴吼了一句:“不许脱!”

    正想将自己狐皮披风取下的穆云舒被吓了一跳,皱皱鼻子,放下手。不明白陆毓审逆贼也罢,见叔叔也罢,将自己拉来做什么。就为了泡茶?

    漆黑的发髻上淡黄的珠儿串,随着头晃动儿微微滚动。陆安音仔细看过去,是将腊梅骨朵摘下,穿成长短不一的三排,串在发簪上,从顶上滚落下来。另有两个白玉镶青金石的草虫簪对应而望。活泼又不落俗套。眉眼温柔,贴心贴肺的乖,可又带着明媚。“穆家姑娘真是雅人。生的好,脾性也好,陛下有福气。”

    陆毓冷笑道:“朕自然是有福气的。”

    穆云舒浅浅笑道:“我算什么雅人。瞧这园子的布置,山水交错,湖石树木,处处精致。人工中得见天然。这亭子,采无根水的玉板池,看出去的风景。殿……你才是真正风雅人呢。只是。”穆云舒低头吃了一口茶,“不惜福。我想南边儿的安王府,只怕景致用度,比京都也差不了几多。你本该瞧着南方细雪,穿着裘衣,吃着好茶,与王妃逗弄孩儿,写字弹琴,美满一生。”

    陆安音苦笑,放下茶杯,恳求道:“皇上,臣罪该万死。王妃素来不干政事,合儿两岁幼儿,只求陛下将之贬为庶人,留条生路。”

    陆毓嗤的一声笑出来:“十一叔也,谋反何罪,还需要细论么?子十五以下者,母女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他们吃你的穿你的,服侍你依靠你,若不想妻儿吃苦,你何必走这条死路?再说,你若成事,他们成后成帝。你若败了,却得留条生路,以图晚后?”

    陆安音手微微发抖,如果上面坐的事陆安泰,心软温和,还有可能。陆毓的脾气,不下死手不错了,苦求:“我娘,素来万事不管,连家务也未曾管过。她亦是太宗之妃,求你,瞧在……”

    陆毓往后一靠,大咧咧道:“我还是太宗之孙呢,十一叔起兵时可想过?太宗爷爷手把手教我骑马射箭,带我出征,教我政务,给我兵权,你伪装太宗遗诏的时候,可想过?”

    陆安音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面孔了:“陛下,陛下,我该杀该剐。可我娘,素来法不加尊,她是你的祖母……”

    “我祖母三人,一是我父嫡母,一是我父生母,一是我父继母,王氏算我哪门子祖母?”陆毓恶意的看着陆安音崩溃的面孔,“你老实些吧。我的问题,若你让我满意了,或者我就放过顺太妃,和你儿子。”

    “你为何要谋反?”

    陆安音这些日子心力憔悴,他龙子凤孙,自幼食金馔玉,两个月在囚车牢房,吃粗粮饮冷水,穿囚衣盖薄铺。不过是用毅力和颜面强撑。今日又是拉回安王府,又是好茶美食,又是大起大落激动心绪,早没了劲头。缓缓低下头去,“若我说,我并不是十分想谋反,陛下相信么?”自己涩着声音,“大概没人信吧。可我有时候,真的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我,我只比你大四岁,小时候,不服气,也是有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就,真的走上这条路。野心,我有,可更多的,是被人劝,拉——自己也不十分坚决抵抗——走了这条路。去年我还想过,要不就……张仙死了,他在我面前总是自吹神仙,可他死了,我,是真的,想过罢休。只是……一来,多年筹备,我已身不由己。二来,幕僚劝慰许诺,三来,穆绣绫给我几张条子。”

    自顾吃茶装贤淑的穆云舒想抬头,又强自按住,依然淡淡的。

    “穆小姑娘,该知道什么事吧。”陆安音笑得很难听,“你大概,比你姐姐诚实本分些,没有藏着躲着威胁人。张仙的死,是你告诉陛下的么?”

    陆毓硬邦邦道:“张仙跟她没关系,是我的运气。”

    陆安音了然道:“果然,你才是天子。”继续说,“穆绣绫告诉我靖安伯死,陛下驾崩,汉州洪水……我后来才发现,她说中的,都是病死,天气一类的。不过当时,我,张仙死了,又来一个先知。我,就,定了。”

    穆云舒面色平静,只是捧着茶碗的手心都已经出汗了。来之前陆毓就告诉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吃惊,不许问话,若听不懂的就冷笑不答。小姑娘胸藏惊雷还能面如平湖,也算有大将风度了。

    陆安音黯然长叹:“等我发现不对,已经太晚了……最后我问穆绣绫,是不是,穆云舒也知道。她才认账。我,我,我却是唯一一个……穆小姑娘,我今日请陛下带你来,就是想问你几句话。穆绣绫当初那般对你,你,为何不报复她?她是一直想弄死你,你为何让着她?若你也狠心点,她死了,我也,我也……”

    陆毓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十一叔,休将责任都怪他人。不说旁的,便是你的军师参谋,也只能出谋划策,最后定夺之人,必定是你!再说了,你巴望穆绣绫几张条子就送你登极,却不曾考虑这起兵打仗,会如何消耗国力,死掉多少精壮,留下多少孤儿寡母,太宗在天之灵又是何等心情?就这样,你还想御极天下?”

    陆安音面色羞惭。陆毓冷笑。穆绣绫蠢也就罢了,连十一叔也跟着蠢。穆绣绫也不想想,就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第一场仗胜了,第二场仗会怎么打。第一场仗全军覆灭。第二场仗会怎么打。会一模一样么?本是胜利的一仗,变成了惨败的一仗,自己用人调度,是进是退,关隘选择,还会一样么?这边一变,她就抓瞎……战场瞬息万变,岂是她能懂的。

    “你叫云舒来就为了问这个?穆绣绫心思毒辣,妒忌成性。自幼被祖母爹娘宠坏了,全无廉耻,肆意妄为。”陆毓对穆绣绫的厌恶溢于言表。“云舒却是心胸开阔,温柔善良,聪明大方,不争不妒,贤明大义……”

    看穆云舒自己都要抽嘴角了,这才哈哈大笑:“龙生九子且子子不同,何况凡人。旁的不说,我的小姑娘,从来没起过坏心思。”

    穆云舒这才组织好语言,陆毓已经噼里啪啦说完,自己自然不好再说。吃茶,吃茶,继续吃茶。

    陆毓迅雷疾风般,歇口气,端起茶一饮而尽:“穆小姑娘,倒茶来……你出去玩吧。十一叔从前将府邸打造得不错,你到处瞧瞧,看上什么,只管告诉礼人去。”

    除了开场拿安王妃和世子引几句话,就再没旁的用处的小姑娘,给陆毓陆安音续上茶后,自己姗姗而行走远了。她已经很习惯陆毓掌控一切,自己在傍边陪衬两句,或是干脆全程妆点。尤其是对柯太后时,陆毓这个脾气简直深得人心啊。

    陆毓微笑着看穆云舒走远,这才,转过头,正色道:“十一叔,事已至此,你想过,到底谁引诱你,谁得了好处。想过么?”

    陆安音抬起头,“你信?”

    “你并不是十分想谋反,我信。”陆毓手轻轻点着桌子,“张仙的书信,我看了好几遍。上面虽无名字,事事隐语。但了解的人细细推查,就是你。”上辈子不说了,本来只找到一点东西,这辈子张仙烧毁的资料少,留下来的多。再加上鸿雁探测,自己推论,结合上辈子的事情,疑点顿生。“我就有些疑惑。张仙年纪满百,这么多年风浪都经过来了,怎么会给自己辅佐的人留下任何把柄。你既是掌控一切的元凶,又怎么会在自己没能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就已经积重难返迫不得已。除非,一开始,他们就没真心拿你当主子……你发现自己收不了手,都没怀疑过?这么早就是牵线木偶,晚后,跟昏帝一样做个傀儡,都算对你不错了。”

    陆安音满面羞惭,人在高处时,顺着自己期望的路走,觉得都是自己掌控中,哪里会想到这些。

    “你麾下罗赤奴,黄吉两人,去哪里了?”

    陆安音微微一愣,黄吉时常出没倒也罢了,罗赤奴是极少出现在人前的,陆毓居然也知道。“黄吉城破时死了,罗赤奴,不见了。对了,城破前半个月,我打过穆绣绫一耳光,次日,穆绣绫就不见了……这个女人,也真了得。我都不知她何时准备钱财,何时买通侍女,何时逃出去的。难道,是罗赤奴……”

    “罗赤奴可真会跑啊。”陆毓一语双关。赤黄二人都是坚定的劝陆安音造反。上辈子黄吉被乱箭射死,罗赤奴却逃到京都,他居然早就和陆睿交好,而且还留着人手。罗赤奴抓住陆睿把柄,陆睿宫变罗赤奴也有一份力。陆睿招供出来后,全国通缉,可罗赤奴又不见了,“颇有张仙之风。”

    “罗赤奴是张仙弟子,风格一般不奇怪。”

    陆毓道:“罗赤奴……我估计也是。你可知张仙还有那些人手?你,可在京都还有人手?”

    陆安音摇头:“罗赤奴是张仙入室弟子,但从未与我说起张仙势力。呵,一个劲说我是真龙天子,又怎么会让我知道他还有许多人未投入我部署?至于我——我也知事情重大,怎能到处宣扬,京都太险,又有太宗坐镇,当年我的确未敢在京都动作。与我交好之人一概不知。”

    陆毓沉默的看往外面——那么京里的探子就是罗赤奴的人手了,如此倒是更为合理。与自己猜测也对的上。上辈子,罗赤奴来到京城疯狂还可以说是死忠陆安音,而今他丢下陆安音,带走穆绣绫……罗赤奴是想搞浑水自己掌权,还是另有效忠的人?如有有,那个人是谁,叔叔们还是叔公们?鞑靼还是前朝余孽?张仙留下的其他人选?根据谁得利谁可疑……自然是五叔最值得怀疑。难道自己……陆毓忧郁的叹口气。怎么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如此辛苦?

    陆毓站起来:“顺太妃守泰陵,享太妃俸禄——药品不会短了她的。陆安音赐白绫,妻妾女儿贬为庶人,陆合封奉国中尉,食俸两百石。”

    陆安音惊讶的仰望陆毓,缓缓站起,这个结果,比他期望的好实在太多。自己并非凌迟,还留得全尸。顺太妃就是个药罐子,没皇族巨大财力支撑,只有死路一条。妻子女儿只是贬为庶人,并非为奴,也没有流放。儿子一年两百石俸禄,大约百两银子,往常只是他一件皮毛衣裳的价格,但民家温饱足够了。最重要的是,这向世人表明了皇帝一个态度,没打算将陆安音一家往死里整。

    陆毓声音从雪从传来:“你保留了大辉皇族最后的骄傲,我亦为你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我祖父,我父亲,几乎一生都与鞑靼死战。我虽不才,也不会联盟外族,掠杀族人。

    陆安音眼中发热,终于缓缓跪下,五体投地:“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