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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寻亲 三

    三

    没有一个夏天不是赤着脚踩着泥巴来的,没有一个夏天不是冰凉的河水洗着脸来的,更没有一个夏天不是八哥的叫声唤着来的。

    这个夏天,除了我大妈出行的那天的静默,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村里开具了一份去世的证明,大伯拿着家里的户口本一个人步行一小时去了乡里派出所办理大妈的销户,也问问是否有大女儿的消息。

    派出所取走了大妈的户口那一页,拿走了大妈去年才办理的身份证。

    1988年村里才陆陆续续开始办理身份证,他们也补办了一份结婚证。

    没承想,仅仅不到一年多,这些东西又回到了它们来的地方,就像人一样,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了吧。

    派出所收走了大妈的户口那一页和身份证,开了一张销户证明。就这样,在茫茫大地上,这个人就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了。当然被销掉的,似乎还包含了那份结婚证书。

    民警小心得问:“同志,你大女儿的户口你准备怎么处理?”

    大伯说,“我们肯定会找到她的。”

    民警说,“我们也会努力的,有消息会通知你的。回去吧!不要太伤心!”

    大伯没有话,这么多单和证,都是为了证明人来过,如今倒是也干净!

    …

    回到家,大伯没有接回儿子和一个来月的女儿,他们都生活在我们家,一直由我妈妈和小姑姑一起带着。

    晚上大伯和几个兄弟喝了很多酒,大概也是喝着流着泪了吧。

    我妈哄着两个娃睡觉去了。小姑姑在旁边的土灶里给哥哥们一碗一碗添着菜。

    几个人很少喝酒,喝着过年的老白干,除了止不住的咳嗽声,并无其他。

    这也许是最沉默的一顿酒了。

    喝得差不多都面红耳赤了。

    老大发话了:“我们弟兄几个,再商量下吧。”

    老二说:“头七过了,我们出去继续寻吧,寻到实在寻不到了就回来。”

    老三说:“你们去吧,家里的钱都凑一凑,我最近还有点钱,这几个月翻修房子有大几百。”

    小爷说:“额额,去吧,我和小妹继续带几个娃,负责田里打药,施肥。”

    大伯说:“那我们把钱算一下,看下能出去多久,这次出去也花了不少。”

    老二说:“出去了少喝点,烟也不要抽了,最好是边找,边找事做。”

    小姑姑说:“我和你们一起去找!”

    老大说:“家里怎么办?你二嫂子一个人带2个娃,还要做饭洗衣服。你不要小性子,在家里帮忙。”

    小姑姑撅着嘴快哭着说:“那你们找不到怎么办?”

    大伯说:“找不到,就是天王老子的事情了,那随她去吧,那也是她的命,我们也只能尽能力了!”

    老二说:“那秋收割谷了回!”

    …

    我们村里一直信奉着,人死7天后是谓“头七”,“头七”魂魄会回到家里,也许能托梦给家里的人。

    可惜,都第八天了,依然没有任何“远方”的指示。

    两个人还是出门了。

    约定好了,这次半个月打一次电话回来。

    我妈妈只嘱咐我爸,出门了多招呼自己,家里要放心。前几天也回娘屋在噶噶爹爹婆婆手上借了一点钱,出门在外,不要太苛着自己。

    就这样安顿好了家里,继续了第二次出门寻亲。

    还是先从市里开始,继续在码头车站问,半个月后又去了武汉。

    茫茫的大武汉,这是他们20年来第二次真正的出门,两个庄稼人20年来第一次见长江,看到长江大桥,桥面行公交,中间走火车,底下是货轮和行船。

    如此壮大的设计连接着长江两岸,也许桥底下乌压压一大片的乌篷船中某一顶里面正是他们的爸妈,但是他们眼中始终没有看到光彩。

    人生地不熟,还好身上有手艺。白天给人家翻修房子,做新家具,晚上就去车站,码头,渡口。他们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了。

    城里的一切都需要钱,出门喝水坐车吃饭睡觉,甚至连呼吸就要花钱。想起在家里,一日三餐,自己种的稻米,自己种的菜,自己摸的鱼,自己烧的饭,一切自给自足。带出来的腊肉腊鱼在玻璃罐里面,看着看着慢慢就见底了。

    天气渐热,火炉的天气,他们依然还在工地给人家打短工,庄稼人实在,总是挑苦力的活儿干。

    工头说,让他们好好学,以后肯定有机会赚更多。

    但是他们并不是来打工赚钱的,他们主要是寻我丢失的大堂姐。

    他们的心思知道,他们不能长久在一个地方。

    武汉太大了…半个月就只能在一个镇上到处“游荡”。

    这半个月在汉口,那半个月在汉阳,火车站望着人来人往,似乎望穿了秋水也望不到头。

    第一次过长江去武昌,看着巍峨的黄鹤楼,就像它也知道似乎大堂姐也乘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但是烟波江上,多人愁啊!

    …

    三个月后。

    爹爹婆婆回来了。

    快到家的水上,看到了村里人,本来高高兴兴还在收拾着小孩子衣服鞋子。

    爹爹还开心问他:“你们屋里今年收成怎么样?”

    那人突然看到是我的爹爹婆婆,突然收起笑容说:“哎呀,你们总算是回了,你屋里今年一个死了,一个丢了。”

    婆婆一听急了:“瞎说八道什么?”

    后来,听到他一边行船,一边说着他们家里的这半年,我婆婆不住得就流起眼泪。

    哭着对着我爹爹说,“我的娃们数造业啊!”

    爹爹说,“快回吧,快到了。回去了不要哭。两个孙娃看到了不好。”

    照业就是说,受苦受难,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要遭受这样的厄运,传着就变成了“造业”。

    白发人送黑发人,村里规矩,长辈可以不去看晚辈的坟的。在家里烧一炷香,烧点纸钱就好了。

    可是回来的当天,爹爹婆婆还是带着老三老四,我小姑姑,一一来到了大妈的坟前。

    没有带上大堂哥,小堂姐,他们太小了,让二媳妇看着,他们去看大媳妇。

    婆婆给自己的大媳妇烧着纸钱,爹爹给她烧着香,婆婆让她一定要保佑两个儿子能找到她的大娃。

    婆婆又哭了,说,“娃啊,来我们家没享福,在那边要保佑自己的娃们啊!”

    爹爹没说话。

    看着面前的小坟堆,上面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杂草,爹爹去一一拔了。

    全家一起默默回来了。

    秋收的时候,大伯和我老爸按时回来了,但是依然没有带回来第三个人。

    家里的稻谷收了满仓。

    分家也分完。

    我爸妈从新屋搬出来,继儿搬回了老屋。爹爹婆婆决定不再出门了,负责带我大伯的两个娃。

    现在分了家,老二家现在我妈妈也怀了我,所以老二不能再出门了。

    大伯就一个人出门边打工边寻了。

    这是第三次出门寻大堂姐,虽然只有一个人!

    …

    新年又来了,新年没有去年那种兴奋,家里今年没有贴对联,只是撕掉了去年的红色对联。

    村里的习俗,家里老人,守孝三年,第一年家里贴白对联,第二年黄对联,第三年紫对联。

    但是家里去世了年轻的一辈,不适宜白色对联,所以今年停贴一年,以示怀念。

    新的一年,虽然也有许多喜事,比如我就要出生,但是家里并没有特别的高兴,假如大家都整整齐齐的在,我必然引来众多瞩目。可是假如就只是假如。

    还有最大的喜事,我三爷托邻村的媒婆相中了一个女子,家里又要操持他结婚的事情了,老三和未来娘家一起出了点钱给我小爷,小爷把钱给了爹爹,新屋彻底归老三。

    小爷和小姑姑一起又跟着爹爹婆婆挤进了爹爹出生的老屋。

    至此,大伯早就分家有了一间屋子,老二分到老屋,老三得到了新屋,最后剩下了老四的婚姻问题。

    小爷说自己也大了,年底和村里的那个下海的人商量,初八以后就走,去深圳先到他们厂里当保安。

    小姑姑说,“我想和四哥一起出门打工当保安。”

    可爹爹说,“幺姑娘你太小了,今年才14岁,还是还是在家里呆几年,不要着急。再说了,哪有女孩子当保安的!”

    小姑姑又撅着嘴。

    正月初八一早小爷收拾了衣服带着一点钱跟着村里人下了海去了深圳。

    这次真的是千里之外,婆婆舍不得,毕竟这是最小的儿子。

    但是小爷说,“家里你们回来了,我想出去赚点钱!”

    爹爹说:“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宝,我们家都是草,儿大不由娘啊。他们总要出去的,他们大了!”

    初七,家里聚在一起,本来应该是十五才做的“团子”,今年在初七就做了起来。

    糯米早已提前泡好,沥干。

    两块圆形的超重的石磨叠在一起,上面一块石磨比下面的厚一倍,上面的石磨,中间有个洞,边上嵌进去一个实木的把手。

    这个小型的石磨就是家里用来磨碎大米和玉米这些食物的。

    把糯米放进去,用手360度转圈,磨碎的大米会变成了细细的小米颗粒。

    村里专门从事这一行的人家还有一个大石磨,上面的石磨一个大型把手横着出来,可以用蒙着面的马或者骡子系着转动,可以做豆腐等细粮。可惜我总没见过,就不能给你们描述了。

    切一盆红萝卜白萝卜切碎混合的丁,切上腊肉丁,一点红辣椒丝,在锅里翻炒入味,不需要炒太熟,装碗备用,这碗半生不熟的可不是菜。

    大米磨碎以后,在锅里炒熟,趁着热放在“洋盆”里面,揉一揉。

    糯米有粘性跟面粉一样,放点水抓起一把炒熟的米粘就可以马上变成一个“馒头”样子。

    把这个“馒头”放在左手,右手在中间挖个洞,一边在左手上转动,一边右手把这个中间的洞慢慢变大,中间的洞里放那半生不熟不是菜的红白萝卜腊肉馅料。

    红白可口荤素搭配的馅料用瓷勺子舀一大勺放进去,继续一边转一边包好。

    变成一个一个洁白的圆圆滚滚的大米团子,一个就跟拳头那么大。我没有形容词形容它的样子,也没法形容它的美味,它就叫团子,团团圆圆的团子,我爸一顿可以吃三个的大米团子。

    包好的大米团子,洁白细腻,外面偶尔沾着点红白萝卜也点缀得也十分恰当。

    “大火在锅里蒸到“上大汽”,就是锅盖上面,白烟非常大的时候,就叫蒸好了。”我妈说。

    屋里弥漫的都是萝卜的香味,大米的香味,腊肉的香味。

    蒸熟的团子,可以装满一个碗,稍有不慎,蒸熟的团子都可能因为太滑溜在地上打滚,当然如果你能在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三秒内不怕烫的捡起来,继续吃是没有问题的。

    一碗一个团子,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菜了。

    插上两根筷子,中间分开两半,里面还在冒热气!

    家里的中堂下立着一个老旧的“香精柜子”也就是1米左右高横着的柜子。

    柜子上面贴着一张崭新的***像,***像上面写着:千秋伟业

    ***像左边写的是:红日东升山河壮

    ***像右边写着是:东风浩荡气象新

    柜子的中间,是一个玻璃罐,里面是木材烧的灰,上面插满了香。玻璃罐子左右两边是两根红色崭新的蜡烛,除了初一早上点过,今天又点起来了。

    这就是摆在家里正中间的神台!

    团子蒸好了,可不敢自己先吃,先用两个大碗,一边碗里放了三个,总共6个,放在***前面,点了香,点了蜡。

    爹爹口中来了一句:***和家里的祖宗回来吃团子了啊!

    柜子上面的团子需要摆放3天。

    虽然是过年了,但是初七依然很冷,摆3天也不会坏。3天后供奉的团子也可以继续吃,吃了一年无灾无祸!

    过完了上面简单的仪式,过几分钟后,大概***和祖宗们已经吃好了。

    爹爹说,“大家吃吧。”

    大家才从锅里陆续盛起团子吃。

    团子,每年在正月十五吃,寓意着出门平安,团团圆圆。我们不流行吃元宵,只爱团子!

    婆婆说,“老四今年多吃两个再出门。吃饱了不想家!”

    就这样暂短的团聚以后,孩子们就像群燕一样,各自要飞着找自己的方向了。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生活的轮子依然是滚滚向前,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努力生活。

    庄稼人春种秋收,四季分明的不断轮回,外面的天下早已天翻地覆,而这方土地的人们为了一日三餐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平凡而普通的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