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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建房 二

    二

    “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娘在杭州

    杭州杭州没解放

    周扒皮的老娘卖冰棒

    冰棒冰棒化成了水

    周扒皮的老娘变成鬼。”

    我们仨一边跑一边唱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我们不懂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穷凶极恶的地主“周扒皮”为了长工们能多干些活,半夜三更起来学鸡叫让长工劳动最后被捉弄的故事。但是我们就知道,如果骂人就骂他周扒皮,唱着歌一边跑一边骂。

    我爸和我妈面对摇摇欲坠的老屋,商量了几个晚上到凌晨,决定借钱建新屋。

    村里的地皮都是各家有各家的数,我们住的老屋地基太小了,我爸想建一个二层的楼房,所以一开始就为了地基犯了愁。

    婆婆看出了这个心思,找到了我的大婆家里。大婆也是个可怜的老人家,大爹大婆是我爹爹婆婆的堂哥堂嫂,膝下无儿,大爹去的早,只有几个女儿早早的嫁了。

    如今大婆和村里很多孤苦的老人一样,住一间低矮的土坯小平房,每逢暴风雨来临,外面小雨,家里小雨,我爸也帮忙修补了几次。大婆没有儿子,在村里上上下下只是我们家会时常照料着,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农村人都要生儿子养老吧。

    婆婆找到了大婆,是因为大爹死的时候留了两块地给大婆,随着公路的修整,石头路的蔓延,大婆家的两块靠近了村尾的地皮刚好都临近公路,只是也挨着村里各家的墓地。

    大婆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叫来了村长,也叫我爸妈过来,“那里有两片地是你们大伯留下来的,一片空地没有开整,一片被村里征集去建了砖窑。你们想要的话,那块空地就给你们吧。”大婆说,“我一辈子没有儿子,几个姑娘过年才回来两次,我住在这个小平房足够了,就是我有那一天,你们两个要记得送我出门。”

    大婆的意思很明显,我妈说:“恁硬朗结实的很,不要说这些话。”

    然后继续说:“不说恁给了这块地我们,就是不给,到了那一天,他爸和我也要风风光光的送恁。恁放心!每一年大年初一,他爸都带着儿子去大伯坟山烧香放鞭嘞。”

    “嗯,那我就放心了,你们随时用吧。”大婆说着,对村长说,“你们干部就做个见证。”

    大婆很喜欢我们一家,于是地基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眼下就剩下砖头和黄沙,水泥和预制板了。

    秋收以后,家里卖了稻谷,还是不够钱,我爸说:“冒得一次性就能搞成的事情,我们先把毛坯建起来住。”

    “要搞就搞体面一点,外墙刷一刷,我回娘屋想办法。”我妈说。

    我妈妈知道家里肯定没有借钱的地方了,大伯虽然保住了那亩地,但是鱼坑也荒废了半年。日子确实不如先前景气了,他们家里的房子虽然有两处,但是都不大,也计划着建房,毕竟四个娃儿都大了。

    于是我妈回了娘家,央求我噶噶爹爹婆婆和舅伯,还有两个姑爷家里,挤一挤凑一凑借回来了不多不少的五千块钱。只是借钱也没必要到处张扬着,低调的准备动工打基地。

    在村尾的最后一家,我们家终于要开始动工了,尽管不远处就是村里的墓地,还能看到我爹爹和大妈的坟墓。都是家里的亲人,想着他们都会保佑着我们,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因为经常去镇上干活,我爸也结识了不少一起干泥瓦匠的师傅,加上我的两个姑爷,三爷,大工是完全的足够了,小工帮忙的,我爸的“徒弟”,村里族人,还有其他一些请来的人。

    大工一天15,小工一天10元的工钱,还拒绝了不少来“帮忙”的小工,因为我妈妈也是个干苦力的小工。

    只是我爸的徒弟说:“哥,我就不要钱了,带了我也这几年了,我就当帮忙。管吃就行!”

    家里本来拼拼凑凑借的钱,难得“徒弟”这么有心,我爸也感谢他体谅我们家,说以后有钱了肯定补给他。

    秋收以后到了国庆,说干就准备干起来了!

    我们村流行的几句俗语,四样东西摸不得:

    “木匠的斧子

    瓦匠的刀

    单身汉的行李

    大姑娘的腰”

    这泥瓦工有四大件:灰板、铁板、瓦刀、泥桶子。

    灰板,就是一个带把的长方形板子,黄沙青沙和水泥一定的比例和好,就用这个板子承接。

    铁板,上面是手柄,下面是一片光滑的长方形铁片,用于砌墙和磨平。

    瓦刀,长长的手柄,扁平的刀身,钢制的刀刃,砍砖砌砖,两头可用。

    泥桶子,浅浅的黑色泥桶,一根铁丝就是把手,里面盛满砌墙的泥灰。

    我爸妈为了节约钱,我爸又是打工又当小工,啥活都要自己干,一大清早就架起了一个又密又细的铁丝网,开始用宽大的洋锹筛黄沙,我妈一铁锹的黄沙掀到铁网上面,细细的黄沙穿网而过,粗大的黄沙顺势滚落下来。

    “弄一下就歇一会!”我爸说。

    “知道知道,一会我和姆妈一起去做饭。”我妈说。

    “今天把地基挖出来,过两天就准备拆屋搬家了!”我爸说。

    因为砖头不够,或者说因为钱不够,所以买的红砖只负责墙体和基地一部分,我们老屋的青砖还可以用,老屋要拆掉,把成型的青砖全部埋在地基底下。

    地基是关键,地基挖的深,房子也牢固住的久,基地的结构也决定了房子的房间结构。

    我爸自己设计的房子,一楼两间房,一个堂屋,为了避免以后两个儿子分家不均匀,我爸提出两个房间一样大,楼梯搞窄一些,反正不经常上楼。

    两个儿子以后结婚了,前面一个屋属于大的,后面一个屋属于小的,也不存在哪个房间大,哪个房间小的要抓阄。

    90年代我爸也只能想到到这里了,在我们村,也算排在前几个建的二层小楼房,尽管欠着一大笔债。他能做的,就是建好这个二层小楼房,后面再做个隔间小厨房,等到自己老了就住小厨房。

    “不知道哪一年债能还完。”我妈妈总是愁着。

    “建了再说,以后两个家伙有吾头,他们还也是一样的。不要想太多。”我爸继续说,“借都借来,我们还在闹嘛,总能闹出名堂来。”

    “嗯!”

    男人们都去河对岸公路边帮我们家挖地基,地基挖了将近1米来深,我们三就跟在地道战里面,在地基里面跑来跑去,躲着拿着木棍半眯着眼睛学开枪,喊着不要跑,我要枪毙你,啊啊啊的乱叫!

    两天后地道挖好,几家商量了,把集体喂养的这头牛赶去三爷家的猪圈,临时再隔一层墙,让牛和猪挤着当几天邻居,前一天大妈和我妈两个勤劳的女人就清扫了半天,收拾了这间牛棚,洗刷了好几遍。我爸和三爷陆续的把我们家里的床,小衣柜,锅碗瓢盆全部搬了进来,我们一家四口当晚就住进了小牛棚,一住两个多月!

    “我不要,我不要住牛棚,这里臭!”我大喊大叫。

    “不住你就滚,嫌贫爱富的东西!”爸爸教育我。

    “不哭不哭,住几天我们就能住楼房了。”我妈拉着我用手帮我抹眼泪。

    熬不住的我,禁不住我爸的吼,乖乖的不再叫嚷,住久了慢慢也就习惯牛棚,反正白天也是在对岸去玩。

    拆屋是第二天进行,屋上屋下跟蚂蚁搬家一样乌乌压压隔几步就有个人,一个长长的人线就蔓延开了。几个人在屋顶,几个人在木梯子上,几个人在梯子旁边的大门口站着。

    婆婆也来看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屋,弹指一挥间说拆就拆了,我家的小狗和婆婆的小猫咪时不时也抬头看看在天上的人。

    “接好接好,都当心啊!”屋顶上我大伯说。

    只看到一片一片的青色拱形小瓦片一堆一堆的挨个挨个运下来,我爸在最边上负责码整齐。

    接着一根一根木头也缓慢接着放了下来,老屋的每一个角落就彻底的暴露在了太阳底下,就像当年建成了准备最后铺瓦一样,只是看的人早已渐渐远去。

    我爸在暴风雨中搭的两个大圆木头和石头此刻也慢慢撤去,剩下光秃秃的四堵墙、几扇小门。

    “轰!......”的几声,尘烟四起,四面墙纷纷倒地。

    老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开启了新的认识旅程。

    大伯在大妈的劝慰下,每天都在我家的地基里面帮忙,今天又来主持拆家,兄弟毕竟是亲骨肉,虽然半年前打了一架躺了几天,但是谁家兄弟不吵架呢,大概越吵越亲吧,不是冤家也不进一家门。

    再说前日里,邻居家两个亲兄弟,因为秋收时间的问题大打出手,本来是小事情,早一天迟一天不影响收割。但是几句话不合,就拍桌子举凳子开战了。扁担冲担齐齐上阵,得亏是亲兄弟,没有下死手要人性命,只是两个人的腰被打了几下,两败俱伤如今都在躺在床上休养。

    今天当哥哥还在家里躺着叫嚷着,要跟他断绝兄弟关系,还要拆他的家。

    据说是当年哥哥打的地基,如今弟弟住着,不给钱就要拆他的家,赶他们走。

    家里也是闹的鸡飞狗跳,弟弟的媳妇也带着娃回了娘家,只剩下老母亲在家里垂泪。

    我婆婆去了几次安慰,哥哥躺在床上又说:“都不要来人劝,劝的人也要打。”

    邻居的婆婆捶胸顿足哭着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噢,早知道是这样,出生就把两个家伙掐死算了,免得来这世上害人,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先人。”

    我婆婆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您老不要伤了身体。我们屋里半年前也是兄弟打架,我们不要管他们,日子久了就好了,你看现在亲热的很。”

    邻居婆婆哭着说,“我还不如一瓶敌敌畏跟着他老头去了算了。老头子去得早,留下我一个人在着屋里活也不是,死也不是。”

    婆婆说,“莫要说芍话,做芍事!兄弟吵架是他们的事情,娃们都是二三十岁了,你能管到哪一天哦!”

    “哎,一辈子都不得安生,死了倒无牵无挂!”邻居婆婆说。

    婆婆临走时嘱咐说,“我晚些来看你,不要老在家里,出去和其他人说说闲话。千万不要再说芍话,活了一辈子了。”

    …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没有一个月的光景,我们家第一层已经快建好了。不过这次不许我们三去玩了,今天很危险,让我们在大伯家里看《西游记》。

    我跟我爸说:“那我们今天还是看西游记。”

    “看了无数遍了,看不累啊?”他回。

    “就是好看啊,我们今天不去给你们帮忙。”我说。

    我爸哈哈笑起来,“不要你们帮忙,都说唐瞎扯啊,宋放屁,日把弹琴是西游戏!”

    “莫要那嘴里七滴八滴教那娃们!”我妈说。

    我爸和大伯三爷就去准备今天的跳板,还剩下半层红砖砌完,就可以铺预制板了。

    两米来长的十来片竹片竖着码整齐,刚好一脚来宽,间隔不远就锁一颗大螺丝,四五个大螺丝把竹子穿起来。跳板就是用粗大的螺丝锁紧又宽又厚的竹片里面变成的长方形竹板。

    这样竹制的跳板我从很小就见到,就是上面水泥太多,我们不爱玩,是我爹爹和我爸的宝贝,我们家好几片,超级重。

    粗大的木头在屋里打地基钻进去,然后把跳板放在两个木头的中间绳子绑牢固,一片墙架起三个连起来的跳板,瓦匠师傅们就站在上面砌更高的墙,跳板上面会码放砖头,泥灰桶。

    “要小砖!小砖!”

    “要泥灰!泥灰!”

    “帮我找个大半头的砖!”

    这样的声音在我们家快建成的新屋半空中不断循环。

    我爸就在墙与墙的拐角处用一个锥子形的铁球眯着眼睛看水平,检查墙体正不正,一一用瓦刀敲着墙体修正。敲打正了以后,再用两根绿色的胶线拉着到墙一头,其他师傅们就在胶线内笔直往上用红砖砌墙,这样就保证了整面墙都是直的。

    慢慢的跳板越升越高,砖头就不容易放在跳板上面了,师傅们也有办法。

    底下的小工举起一块砖有节奏的往上扔,伴随着地球的引力,砖头慢慢下落,师傅们顺手就能接住这块砖,然后码放好。

    后来熟练了以后,两块砖一扔,三块砖一扔,上面的人双手也能接住。

    当然,也有接不住的,直接掉进房间的泥巴地上或者砸到砖头上开了红色的砖花。

    预制板终于一块一块在空中运了上去,刚开始是地上的人绑好粗绳子,上面的人在跳板上面拉,拉上去以后,四个劳力两两上肩,沿着墙一步一步小心的走,一块一块的预制板慢慢的铺满了,新屋第一层在鞭炮声中自此落成。

    我们村的习俗,第一层落成,当天晚上就要大摆酒席招待辛苦了一天的人,还要发放这些天辛苦的工钱。

    除了着急要钱预支了一些的,其他人的钱,都整整齐齐的写着名字画着“正”字在我爸的小笔记本里面。

    晚上并没有给我爸的“徒弟”工钱,其他人的工钱也是发了一部分欠着一部分,大家也都很开心,毕竟自己家将来也要建房的,都要我爸也过去帮忙的。

    一方面工资结一半也跑不掉,即使我家没钱,这两年内自家建房也能抵扣些工钱,另一方面也算有恩于我家,毕竟是半免费来边帮忙边打工。

    就在第二天等材料休息的时候,传来噩耗,邻居家的老婆婆喝了农药,去了。

    我们家里也出了问题。我爸的“徒弟”家的亲戚和老先生骂骂咧咧的来到我婆婆家,说我爸偷了他们家的银元宝。

    老先生对我婆婆说:“你教了个好儿子!亏我还认了他一场,把儿子给他当徒弟,你们屋里老头一死就无法无天,没人管没人教了吗?”

    我爸听说这个消息,马上冲过来,怎么能允许别人当面骂自己的老娘,天王老子也不行。

    开口便骂:“过来就骂人,你是老糊涂了吗?不分青红皂白就来骂爹骂娘,你几十年的教养去哪里了。”

    老先生不屑于与后生吵架,说下一句狠话:“如果不拿出来,我们就去派出所报警。”就走了。

    “你报到中央,我都不会怕,人在做,天上自然有人在看。”我爸说。

    直到晚些时间,才听到村里传开,原来是年初那场大暴雨,爸爸去乡里帮老先生亲戚家补漏雨,因为雨太大,留宿了一晚上,正因为如此也耽误了大伯的鱼坑,两兄弟干了一架。

    谁知道半年后,他们收拾家里,那亲戚家说床底下藏的一块银元宝不见了,本来没想到是我爸,找了好些日子没找到,刚好听我爸的“徒弟”说他们家突然得了大几千上万的钱建房子。他们就过来质问老先生,老先生一辈子的名誉就这样也被亲戚践踏了,我爸被怀疑也是自己连带了一样。

    只能过来兴师问罪,虽然是他自己让我爸爸去的。他不能怀疑自己的亲戚,只能怀疑曾经住了一晚的干儿子。

    我妈声嘶力竭哭着解释,家里的钱是娘屋借来的。

    但是娘屋爹爹婆婆肯定维护姑爷姑娘,谁又能相信呢?

    且不说村里那些议论的人,多么不耻我们家不仅建不起房。就说这一个偷字,偷来的房子,一辈子都要把我们家钉在耻辱柱上。

    我婆婆自然相信自己的儿子儿媳,更知道建房钱的来源,但是都是自家人啊。没人会相信这样的理由!

    大伯大妈和婆婆在婆婆的屋里关起门,让我爸妈跪在神台下,对着死去的爹爹起誓,是不是没有拿。拿了就交出来!

    我爸没有哭,只是说:“绝对没有拿,也绝不会干这下三滥的事情,我穷一辈子也不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到三十岁,我爸妈面临了人生的也是余生第一大致命难题。如果解决不好,以后就会天天让人挫着脊梁骨骂。多少脏水害死了多少承受不住的人!

    我妈妈哭的稀里哗啦,我爸说不要哭,“人在做,天在看!”

    大伯说,“既然你没做,我们去他们家说清楚!”

    我大伯拉着我爸妈去了老先生家里,但是他们并不见人,只说让我爸交出来,如果卖了,赶紧赎回来。另外,从今以后,不再认这个干儿子,儿子也不再当我爸的徒弟,两家不再有任何瓜葛。

    面对逼着我爸承认不存在的偷盗,我大伯说,人家已经恩断义绝,我们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他对我们家有恩,老头死是他主持的,你们叩个头,我们走。

    我妈跪下,我爸不许叩,拉起我妈,他说,“我们没有偷!我们也绝不受这样的冤枉!”

    渐渐夜色伴随寒气袭来,大伯大妈拉着我们一家四口,来到了之字河边的公共庙,可是没有敢卖鞭炮和纸钱给我们家的。大家看到了我爸妈这样的勇气,相信他们冤枉好人,让我爸妈不要冲动。闹的轰轰烈烈的一天,在月光下之字河两岸黑压压男女老少都看着我们一家,也有继续说闲话的,也有同情的。

    我爸就直接进了二爹爹家小卖部里,要来了一架鞭,一打纸钱,一把香。

    我爸点起了纸钱,跟我们说:“跪下!”我们一家四口跪下。

    一架鞭炮响完,我爸跪着说:“我们管不了是哪个灭门浆糊的人偷了银元宝,我们今天在土地公土地婆面前拿一家四口的身家性命起誓,我们绝对没有偷,谁要是偷了,让他们家从此断子绝孙!”

    一家四口,四个响头,纷纷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