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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洪水 三

    三

    清朗的人间有时候甚至确实是一种奢求,只不过娃儿们秉承了无忧无虑的天性,似乎有天塌下来了还有个子高的顶住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所以我们并不理解父辈们的担忧。

    每天,甚至在我们不知道的每时每刻,总会有人出生,有人离去。可是当黑夜过去遮盖了昨日的一切,伴随红日东升,大地又总会回到了前日的平静,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或者不是平静,是父辈们比我们更理性的知道,一切总要向前看,面对这日出日落的一家老少,谁又真的能停下来长久的喜悦或者悲伤?

    三天挑堤的集体工作过去的很快,热火朝天也慢慢变成了平静,但是每家每户都开始犯愁起来了,明明三天前还是干枯的秧田,眼看着干瘪的稻穗里已经慢慢的充盈起来,但是三天后的现在,天越是炎热,河里的、田里的水反倒更加多了起来,水越多人越愁。

    三天前,不敢抽水灌溉干枯的田,三天后,田里的水又无处可放了。因为大小的沟渠里眼看着水都快要漫过了秧田,渐渐地已经快分不清田与田、田与沟渠的边界,地势低的地方,直接淹没了半身的禾苗,所以来到田里也分外的小心,深怕踩空了。

    诗人的诗句曾经是那么的美: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如今只剩下七七八八的蛙声一片,却不见了丰年的模样。

    眼看我们几个小家伙忙活了好些天天的棉花苗,也沉默在了大水底下。

    想起仲春时节那个星期六,大妈和我妈早早的拿起了两个培育棉花的打钵器,带着我们四个来到了田间--整棉花。

    她们早用肥料软土规制了菜园的一片地,已经养了好几天,今天就是打营养钵的时候了。

    种棉花其实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整土-浇水-覆膜-撒草木灰-打钵-保湿-种棉花籽。心细的庄稼人不需要笔记,不需要人教,从小在地里积累起来的经验,这些流程以及所需的时日早已经在她们心里滚瓜烂熟了然于心。

    我们坐在地上,眼看我妈妈一边做着营养钵,一边嘴里抑扬顿挫的念叨着:

    “五月棉花秀阿

    八月棉花干呐

    花开天下暖阿

    花落天下寒呐”

    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赶忙问:“妈妈你念的什么?”

    妈妈说,“这是噶噶爹爹教下的,就是这么四句话,棉花开了冬天就不冷了,就要新棉絮盖了,不冻手啊,不冻脚啊。”

    “噶噶爹爹知道这么多吧?”弟弟说。

    “噶噶爹爹从小叫我们智慧,你们两个的大名就是他看报纸取得呢。”我妈妈心里崇敬着她的爸爸。

    “那噶噶爹爹会念紧箍咒吗?”弟弟天真的问......

    这种棉花用的是打钵器,用两条约1米长圆柱形的铁棍,两根铁棍中间焊接上一个把手,成一个细长的长方形。底部是一根手指长的空心圆杯器具,中间设计了能上下活动的挡土盖板,盖板底面有突起的半圆点--那是为棉籽安家准备的。

    盖板上焊接着连接踏板,用力把泥土全部压进空心杯里面,压实,轻轻用脚踩下盖板,一个营养钵便慢慢落地,就像一个大号的泥蜡烛。

    眼看大妈和我妈妈一个一个的压出来,我们帮忙整整齐齐的把营养钵摆放好,当然也有不少被我们用力捏坏的,谁让这些泥巴太软弱了。

    后来感觉不过瘾,我也抢过来打钵器,使劲全身力气的往下压,一个人不行,就喊着大堂姐过来帮忙压。

    “快来帮忙…哎呀,好重啊,我压不进去。”我说

    “来了来了。”还是小堂姐更爱新鲜玩意儿。

    “我也要,我也要。”小小堂姐也跑来。

    三个人都要踩着那个踏板,没成想,一脚下去,出来的营养钵碎成了土渣渣--一小块一小块。但是不到黄河不撞南墙,我们不死心。我伸手过来帮忙,他们俩用力往下,终于能完整的做出一个营养钵,实践出真知,真不是闹着玩。

    看着我们自己做的营养钵,尽管满手的泥土,依然是心满意足得意洋洋。

    还是我们跟着两个大人来田里,看着他们种棉籽,然后覆盖塑料膜,给棉花籽们准备了简易的小棚子,我们以为这就结束了。万万没想到是等他们发芽,果然心急吃不了热面窝,弟弟还以为马上种就能长出棉花呢。

    第二天,他问妈妈:“这样就可以长出棉花了吗?”

    妈妈说:“春种秋收,春天种,到了秋天才能看到棉花呢。那时候你也就要长高了,跟棉花杆子一样高。”

    说来也快,一个星期后,棉花们在塑料的小棚子里个个发出了嫩芽,长出了宽阔的叶子。今年我们两家各拿了两分田分隔出来种棉花,为冬天打两床新被子。

    没想到,种棉花才是真的干农活,累是这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累。

    我和弟弟在我们家的田里,两个小堂姐在隔壁他们家的田里。

    第一步,分苗。妈妈把发了芽的营养钵好好拿出来,然后和大妈一人分了一半。小蜡烛形状的营养钵大概也是初步集体培植,培植完了才知道是为了方便移植。

    第二步,营养水。妈妈把我们带到田里,要求弟弟也要来帮忙。洗了一下桶,妈妈荡了几下沟里的水,上面的浮面草被拨开,然后提起大半桶的清水上岸,来到田埂边她带来了大半袋的尿素--这也是棉花最有营养的饮料了。眼看她兑了尿素在桶里,用大碗在桶里来回搅动,让尿素充分融化进水里,这样尿素营养水就完成了。

    第三步,移植。妈妈交代我们说:“一会我用打钵器打个洞,弟弟你就把营养钵这样小小心心的放进洞里。知道吗?”我妈妈轻轻的示范着,又说:“不要吧棉花苗折断了啊。”

    弟弟点点头说:“知道了,妈妈。”。

    妈妈把竹筐里面装了十多个枝繁叶茂的小棉花们提到弟弟身边。用打钵器在田里打起一个没有营养、没有棉花苗的钵,然后一脚压到旁边,我看到弟弟顺势用小手把棉花苗轻轻放进去。

    妈妈又吩咐我说:“你浇半碗水,知道吗。?然后把旁边的土埋一点。”演示给我看。

    我也点点头,仿佛在执行上级的任务。

    三个人各有分工的干了起来,其实重活都是我妈妈在干,一边用打钵器打孔,一边又提水,我看着桶里的尿素水越来越少,也能提的动了就自己双手举起…

    一直弯着身子浇水,埋土,浇水,埋土是真的累。

    突然我来了一句感叹:“哎呀,我的腰好酸啊。”

    妈妈突然笑起来:“小娃秧子,哪里还有腰呦。哈哈。”

    然后我指了指我的背说:“这不是腰吗?”

    妈妈一边笑一边说:“噶噶爹爹从小教我们,蛤蟆无颈,小娃无腰啊。哈哈,你看你有没有腰?”我觉得妈妈是看到我们都能做事了,开心得很。

    “妈妈,我听不懂。”弟弟说。

    “以后就知道了,哈哈!”

    多年后我才知道,以前的条件差,娃儿夭折的多,腰和夭同音。说孩子年龄小没腰,其实不过是农村人的避讳,没有那么早就有腰的,避免娃儿“早夭”。

    过年时节如若打碎了碗,要说“岁岁平安”“落地开花”不过是文化里对祸患的避讳和良好愿望吧。

    …

    春天里辛苦了半月的棉花,眼看七月了,含苞待放的青色花骨朵了,如今底部也被淹了,眼下就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了。

    田里的秧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我们去了学堂就没有机会参与插秧,所以关注的也就少了,意识里只知道,那是我爸妈的活儿。

    我爸爸最近也暂停了一切的建房,大家都很忧心,家家户户的男劳力带着铁锹来回踱步在田间,希望能找个地方放些水出去,但是那毕竟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大作用。

    大家更希望之字河里面的能赶紧拦坝抽一些走到前几天挑堤坝的南州河里面,这样各家田里多余的水,也可以抽回之字河,彻底缓解洪水对庄稼的压力,如果时间赶得及,收成也是有望的。

    只是这一天我爸爸和大伯在田里巡视了半天准备回家。因为赤着脚踩着水在田间开缺口,手脚和铁锹上都是污泥,所以他们正在河沟里洗手,洗铁锹。

    哪知道,突然一件衣服漂浮了起来,我爸爸第一眼看见了,并没有当回事,但是还是多心问一下,跟我大伯说:“老大,刚刚还冒得衣服,怎么突然浮起来一件衣服。”

    大伯一看,也马上过来,拉了一下衣服,很沉,再一拉,只见一个男娃的头扑倒在了渠沟里,一点也不动弹。

    “老二,老二,快点,好像是个娃。”

    我爸顺势,丢了铁锹,跳下这条齐肩深的小沟,一拉还真是个娃,他马上抱起男娃上岸,让他平直的躺在地上,只可惜已经脸色发白。还好我三爷家不远,大伯也是几声大叫,“老三,老三!出来救人啊!”三爷闻声也马上跑了过来。

    恐怕还有娃和他一起,大伯马上去沟里寻,找了两圈又找到了一个女娃,也是马上抱起她,冲着跑到了岸边。

    女娃也许刚掉下去不久,三个兄弟也不知道哪里学会的紧急按压救助,然后翻过来拍女娃的背,河水慢慢的吐出,女娃没有多久就咳嗽了几声哭了起来,待大伯仔细一看,竟是那个写毛笔字和我家有“深仇大恨”的老先生家的闺女,刚刚三四岁的模样。至于怎么会跑到河边来玩,如何落水,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使再大的仇恨,娃儿是无罪的,娃儿是命是必须要救的。索性,女娃救活了!随着围观的邻居人越来越多,看着女娃醒来,大伯嘱咐了一声,大家就把小女娃送回了老先生家。

    只是这个男娃,可能先掉进去的,按压了胸脯半天没有反应,完全顾不上是谁家的娃,也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三个男人,可能真的并不懂太多的急救,大伯在救女娃的时候,我爸爸河三爷翻着倒着给男娃拍背,后来可能姿势和动作也并不雅观,又是亲嘴不断的人工呼吸吐水,又是不断的往屁股里面吹气,恶心得呕吐物也不断出来。

    我爸爸躺在地上太累了就换了三爷上,三爷太累了就换我爸爸上,大伯后来也是全身的搓着男娃大夏天那样冰冷的身体。

    三个男人好像从没想过要放弃一样,我们闻讯赶来,在人群中看着他们筋疲力尽的样子,感觉他们真的太累了,他们也完全像看不见我们一样。

    围观的人,也有认出来是谁家的娃,跑着去通知他爸妈的,也有送来水漱口的的,也有焦急等待的,也有看不下去悲观的人让我爸爸他们算了的,但是他们三就跟没听见一样始终不肯放弃,总感觉还有希望,似乎在等待着有奇迹出现。

    小半天的时间回去了,当男娃的爸爸妈妈哭赶来的时候,我大伯他们三个已经躺在地上没有什么力气了,就在男娃妈妈抱着男娃摇着哭天抢地真的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咳嗽。

    “有了,有了,有了!我爸耳朵真灵。

    “快快快,娃有救了。”

    我爸爸他们三兄弟和男娃的爸爸,也是河对岸村里的熟人,四个人马上打起精神,他爸爸马上拿来了一件厚衣服裹住了他,抱在了怀里。小男娃的连续的哭声,让大家都放下了自己悬着的心,小男娃也在这场洪水中活了下来。

    …

    三个人坐在地方休息了半天终于恢复了体力,此刻的村庄又恢复了平静,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似乎他们总是这样隐忍,或者不善于表达,即使是救了两条人命,也和普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我无意塑造父辈们有什么英雄主义,完美人格,他们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有自己的局限和狭隘,但是面对娃儿们,他们也有自己的坚持和信念。只是救人这件事件刻在我脑海二十多年了,于是就写进了这虚虚实实得故事里。

    三天后,男娃的父母带着男娃登了婆婆的门,认了我爸爸当干爸,本来我爸爸有一段不愉快的干爸经历,不愿意再当了,但是男娃的爸爸说,“救了一命就是给了我娃一条新的命!您有再造之恩。有人管教他,以后也不会这么调皮了。”扑通让他儿子跪下人了这门亲。于是以后每年初一,我的干弟弟会给干爷干妈拜年,送来烟酒,带走一个红包。两家倒也越来越亲近了!

    至于那个小女孩,爸爸和老先生--也就是他曾经的干爸仇恨还在,我爸坚决不会认,老先生也不会让一个“窃贼”成为他孙女的干爸。尽管收到了传话的邀请,我爸爸也并没有来婆婆这边,他用沉默和行动告诉了我们他心底的坚持。一年了,似乎仇恨慢慢在变淡,毕竟是世交,于是大伯认下了那个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