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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衣苦

    窗外的天空依旧,并没有因庄晓薇的离去而有任何的改变,就像日月星辰,从不会为任何人轻易停留。林向瑜沉默着坐在原处,一直到再看不到庄晓薇的背影,仍然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

    好奇的服务生来来回回走过两遍,林向瑜突然转头看向对方,让他把桌上的东西打包。服务生瞧一眼一口未动的蛋糕,哼哈答应着,偷偷在脑海中勾勒出不止一个悲苦爱情的版本。

    沿着咖啡店门前的路一路东行,走出差不多四十分钟,再弯弯折折过几条小巷,林向瑜这才停下脚步,顾不得去管已经发痛的脚板,仰头去看那块被风沙侵袭多年的牌匾,龙飞凤舞的字体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风采。师父生前曾告诉过他,这块剧团匾上的字是一位受万人敬仰的先人所赐,不仅代表着他们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剧团曾经的荣誉,也满载着先辈对后辈殷切的期盼。

    庄晓薇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新一代的孩子们已经快要彻底遗忘了曾经的国粹珍宝,复兴传统艺术,任重道远。

    不过三层楼的老剧团从未安装过电梯,林向瑜拾级而上,阴潮墙壁上生出的黑绿色菌落持续散发出霉变的咸湿味。二层全部打通作为剧场,足够同时容纳四百人,可现如今每次开演,观众数量甚至不会超过二十个人。林向瑜停在剧场门外看一会儿,抬腿又上了三楼排练厅。

    距离上一次演员出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向瑜这两个月的顶班次数才会大大增加,以至于没能在庄晓薇最需要他的时候亲自上门给她信心。

    林向瑜的视线从那屈指可数的几个演员身上一一掠过,现如今,算他和乐队人员在内,剧团里不过剩下九个人,他想起师父在世时的全盛阶段,那时的剧团成员足足是现在的六倍。

    百无聊赖的团长汪林刚刚打过哈欠,扭头就看到了似在愣神的林向瑜。他推着眼镜微驼着背走过去,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好好陪晓薇一天吗?我可告诉你啊,晓薇是个好姑娘,就咱们这种境况她都从没嫌弃过你,你可不能犯傻,万万不能负了人家姑娘!”

    林向瑜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叹了一声:“团长,我去换衣服了,就快开场了。”汪林追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总算回过味来,不免遗憾地连声叹气,这么好的一对,太可惜了。

    为避开同城各式曲艺和演出的黄金时段,剧团里每天下午六点开场,一场一个半小时,偶尔加演至两小时,平均下来,一场有三到四个唱段。自从林向瑜请求换角,剧团里的可演曲目被迫削去了一半,虽说观众的数目并不算多,依照统计比例或许不能轻易下结论,可汪林以及其他演员还是偷偷想过,因为林向瑜的决定,让团里本不算好的境况更加雪上加霜。

    后台门外,汪林焦躁又犹豫地转了足足五圈,这才推门进去,本打算尝试着劝说林向瑜重新担起青衣本工戏旗,却没想到,抬眼就看到林向瑜的上妆已经进行到吊眉阶段,发网、横簪、发垫、发片、葫芦簪一一摆在桌上,黑衣在侧,静静等待着多日未曾亲近的主人。

    汪林瞪圆了眼睛看他好半天,一直到林向瑜化妆结束,着装完毕,起身面向他。汪林认识林向瑜多年,早知他扮相极佳,可每每看到,仍不免感慨惊艳。他身段柔美,顺目低眉,不似三月杨花风情万种,不似闺门旦烂漫天真占着年轻的便宜,却自有另一番风韵,浓妆艳抹总相宜。

    “向瑜,你这是......”

    “团长,叫小悠去换一下曲目单吧,今天,咱们唱《荒山泪》。”

    汪林一愣又一喜,于专营艺术的人而言,生活和感情的苦是他个人的不幸,却也往往是舞台表现和艺术本身的大幸,他知林向瑜的苦,但更为他决定回归自我而庆幸欢喜。

    曲目单调换公布后,习惯于在附近遛弯,但失望于此前削戏的大爷大妈们各自一喜,这便呼朋唤友,走进了剧团剧场。

    林向瑜自后台看向外面,那些苍老又熟悉的面孔轻而易举就能给他以安慰,他已经坚持了数年至今,即便再多几年少有人问津的日子,可若是能带动多一个、再多一个人去主动了解戏曲,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绝对没有白费。

    1930那一年,由程派青衣创始人程砚秋主演的京剧《荒山泪》正式上演,1931年首演于BJ中和园,那位曾经被人十里长街相送的伟大领袖亲自提议过将剧本重整。那时那日,京剧以自己无人可敌的魅力独占文艺市场,是当之无愧的国宝精粹。林向瑜安安静静欠身于后台旁候场,一边回忆着那一段先辈峥嵘的岁月,一边回忆着曾和庄晓薇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遗憾和苦楚纷至沓来,让林向瑜早就酝酿好的悲伤情绪更上一层。

    明朝末年,崇祯帝昏庸,苛捐杂税不断,更加深了人民的痛苦。农民高良敏因付不出捐税,父子俩被抓入狱,儿媳张慧珠日夜织绢才将父子赎回。刚到家,公差又来抽取新税,高良敏父子连夜去采药被老虎吃了,慧珠的独子宝莲又被抓去,年迈的婆婆一气之下晕倒身亡。索税公差仍向她要税,慧珠一人逃进深山荒野,公差跟踪而至,慧珠自刎而死。

    再悲惨痛苦的经历,定然都无法和戏曲里面的悲苦一一相连,可失去爱人、前途未卜的命运陡然降临,林向瑜比从前的任何一场表演更能体会什么叫“青衣苦”。

    青衣的苦,是出嫁离家的苦,是生儿育女的苦,是没米少柴的苦,是独守空房的苦,是奉婆养姑的苦,是红颜渐凋的苦……

    归根到底,青衣之苦,是千百年来女子心底共同的苦楚。

    此时此刻,女子的细腻悲凉,男子的施压行秽、负心负义,以及那些如洪水猛兽般追赶着、不肯放过青衣的悲苦命运交织相融,使得林向瑜的心底阵痛不断。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美目流转含悲,青衣即他,他即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