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了台，就一定要唱到底
小悠到底没能明白那两人是为何而来，还是汪林过后跟她解释说：“那位前辈说了一句话，叫国粹蒙尘，总有一天，你也会和他们、和所有热爱戏曲的人一样变得脆弱，变得听不了更多唱衰的声音。因为，就像是已经彻底伤筋动骨，被掏空身体的人一样，你已经再也伤不起了......”
小悠再也没有问过这件事情，无论是汪林还是林向瑜都好，他们其实都觉得小悠是太年轻，还不太懂身为戏曲演员的脆弱。
只不过，自那天之后，小悠越发刻苦地去一遍遍练习，每一次排练到底都湿了一身的戏服。林向瑜站在一旁，看在眼里，虽有心疼，更多的还是欣慰。
对于他而言，小悠就像是一个信号，既是戏曲鼎声时代与当今时代的割裂线，又是全新的希望。
又是一个月后，这天林向瑜正在台上表演，云手慢抬时，抬眼就瞧见了门边的张尧，她看上去格外拘谨，和他对视时笑得极不自然。
演出结束，等到所有观众都离开，张尧缓步向林向瑜走近，眼神躲闪间，越发叹息。林向瑜想起上一次的事情，其实，那也不能完全怪张尧，从某种程度上说，张尧也是另外一个受害人。
林向瑜不想看她窘迫道歉，索性先一步开口，完全是开玩笑的语气：“无事不登三宝殿哪~该不会是有什么商演的机会想着老朋友吧？”
张尧瞪大眼睛，唇瓣颤了又颤，到底笑了。
林向瑜没想到的是，还真让他说着了。
东家是个近百岁的老人的孙子，对方看向林向瑜时面色不太好看，似有忧虑在心。林向瑜抬眼看向老人，只觉得他形容枯槁，分明就是行将就木之相。可转眼见他换好衣服，老人的眼睛分明一亮，笑容随即自唇角蔓延开去。
天色不好，又是在城郊村中临时搭建的戏台，周围并无遮挡。
老人的孙子紧紧皱眉看过天，叹着气小声告诉林向瑜：“咱们抓紧时间，趁还没下雨，赶紧开始，等会儿要是下了，中途结束也行。就是......”他低下头，眼圈泛红，“就是，所有人都说，老爷子可能挺不过这两天了，估计再有下次，他也看不到了吧......”
林向瑜没出声，转头看着轮椅上像极了突然间回光返照的老人，心底的悲凉绵长如絮。
他想起师父临走那天，因为一场演出，他没能回去看他老人家最后一眼，旁人绝对无法理解，可若是师父，林向瑜相信他一定会懂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林向瑜至今还能想起当年师父第一次教他开嗓时教导他的戏比天大，以及师父当时郑重其事、满面肃穆的表情。
“唱什么？”
“《春闺梦》。”
这也是小悠第一次正式登台，凭着和林向瑜相差无几的身高以及可塑性极强的嗓子，小悠饰演的王恢扮相奇佳，调门清脆使人亮眼。
汉末，公孙瓒和刘虞互争权位，发动了内战，河北人民惨受征戎、流离的痛苦。壮士王恢新婚不满数月，被强征入伍，阵前中箭而死。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积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张氏又是欢欣，又是哀怨。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尽都是一些血肉骷髅，吓得张氏蓦地惊醒，才知都是梦境......
站在不远处的张尧刚刚抬起头来，从网络上搜到的这段戏曲背景，几乎只在瞬息间就让她的心平添了几分哀痛。过去这些日子，因为对林向瑜和他们剧团的愧疚，张尧总是会有意无意跟爷爷打听一些事情，问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林向瑜所唱的青衣。
“青衣可是梦啊！是男人的梦，也是女人的梦；是一个人的梦，也是一代人的梦！青衣是一种气质，笼罩于古今千年的女性历史之上！你看青衣水袖长舞，咿咿呀呀唱着‘心事’，其实啊，青衣唱的可是全天下女子的故事！不管是民间女子，还是宫门贵妇，那肥瘦媸妍，搔动这世上所有人心的，可全都是青衣的魂啊！”
张尧并不能明白这些话的全部意思，可是，就这样不远不近看着林向瑜，再想想上一次采访中他说过的那些话，张尧打心眼里相信，一心传承文化艺术，又甘心为所有女性发声的他，一定就是这世上最最温柔的男人！
“今日里见郎君形容瘦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你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
“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你回来也算是重圆破镜，休再要觅封侯辜负香衾。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
那咿咿呀呀反复不断，本根本不懂戏曲的张尧又一次沉溺在林向瑜所编织的戏曲世界里，她仿佛看到了那时战火连天、爱人离散、妾身飘零、国破家亡......
多年来，老人的孙子只在爷爷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里听到过些带着杂音、断断续续的唱腔，可今时今日，亲眼见到台上的演员卖力表演，感受他们倾心织就出的戏曲世界，他仿佛终于在爷爷弥留之际懂得了他的热爱。想起自己曾不止一次嘲讽过老人的爱好，不止一次在老人面前秀过自己略带沙哑的流行唱腔，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情绪，垂下头努力压抑起了哭声......
这场雨，比所有人预料中还要来势汹汹。
老人的孙子一边大叫着让林向瑜和小悠回去，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爷爷推回房去。台上的小悠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跟犹豫，余光看到林向瑜依旧忘情地演唱、表演后，小悠攥了攥拳，声情继续，任泪水和雨水混到一起。
上了台，就一定要唱到底。
这是几天之后，收到老人去世的消息时，林向瑜长久沉默后教给她的道理，也是梨园老祖宗定下的铁律规矩。
小悠再也没有问过这件事情，无论是汪林还是林向瑜都好，他们其实都觉得小悠是太年轻，还不太懂身为戏曲演员的脆弱。
只不过，自那天之后，小悠越发刻苦地去一遍遍练习，每一次排练到底都湿了一身的戏服。林向瑜站在一旁，看在眼里，虽有心疼，更多的还是欣慰。
对于他而言，小悠就像是一个信号，既是戏曲鼎声时代与当今时代的割裂线，又是全新的希望。
又是一个月后，这天林向瑜正在台上表演，云手慢抬时，抬眼就瞧见了门边的张尧，她看上去格外拘谨，和他对视时笑得极不自然。
演出结束，等到所有观众都离开，张尧缓步向林向瑜走近，眼神躲闪间，越发叹息。林向瑜想起上一次的事情，其实，那也不能完全怪张尧，从某种程度上说，张尧也是另外一个受害人。
林向瑜不想看她窘迫道歉，索性先一步开口，完全是开玩笑的语气：“无事不登三宝殿哪~该不会是有什么商演的机会想着老朋友吧？”
张尧瞪大眼睛，唇瓣颤了又颤，到底笑了。
林向瑜没想到的是，还真让他说着了。
东家是个近百岁的老人的孙子，对方看向林向瑜时面色不太好看，似有忧虑在心。林向瑜抬眼看向老人，只觉得他形容枯槁，分明就是行将就木之相。可转眼见他换好衣服，老人的眼睛分明一亮，笑容随即自唇角蔓延开去。
天色不好，又是在城郊村中临时搭建的戏台，周围并无遮挡。
老人的孙子紧紧皱眉看过天，叹着气小声告诉林向瑜：“咱们抓紧时间，趁还没下雨，赶紧开始，等会儿要是下了，中途结束也行。就是......”他低下头，眼圈泛红，“就是，所有人都说，老爷子可能挺不过这两天了，估计再有下次，他也看不到了吧......”
林向瑜没出声，转头看着轮椅上像极了突然间回光返照的老人，心底的悲凉绵长如絮。
他想起师父临走那天，因为一场演出，他没能回去看他老人家最后一眼，旁人绝对无法理解，可若是师父，林向瑜相信他一定会懂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林向瑜至今还能想起当年师父第一次教他开嗓时教导他的戏比天大，以及师父当时郑重其事、满面肃穆的表情。
“唱什么？”
“《春闺梦》。”
这也是小悠第一次正式登台，凭着和林向瑜相差无几的身高以及可塑性极强的嗓子，小悠饰演的王恢扮相奇佳，调门清脆使人亮眼。
汉末，公孙瓒和刘虞互争权位，发动了内战，河北人民惨受征戎、流离的痛苦。壮士王恢新婚不满数月，被强征入伍，阵前中箭而死。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积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张氏又是欢欣，又是哀怨。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尽都是一些血肉骷髅，吓得张氏蓦地惊醒，才知都是梦境......
站在不远处的张尧刚刚抬起头来，从网络上搜到的这段戏曲背景，几乎只在瞬息间就让她的心平添了几分哀痛。过去这些日子，因为对林向瑜和他们剧团的愧疚，张尧总是会有意无意跟爷爷打听一些事情，问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林向瑜所唱的青衣。
“青衣可是梦啊！是男人的梦，也是女人的梦；是一个人的梦，也是一代人的梦！青衣是一种气质，笼罩于古今千年的女性历史之上！你看青衣水袖长舞，咿咿呀呀唱着‘心事’，其实啊，青衣唱的可是全天下女子的故事！不管是民间女子，还是宫门贵妇，那肥瘦媸妍，搔动这世上所有人心的，可全都是青衣的魂啊！”
张尧并不能明白这些话的全部意思，可是，就这样不远不近看着林向瑜，再想想上一次采访中他说过的那些话，张尧打心眼里相信，一心传承文化艺术，又甘心为所有女性发声的他，一定就是这世上最最温柔的男人！
“今日里见郎君形容瘦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你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
“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你回来也算是重圆破镜，休再要觅封侯辜负香衾。粗茶饭还胜那黄金斗印，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
那咿咿呀呀反复不断，本根本不懂戏曲的张尧又一次沉溺在林向瑜所编织的戏曲世界里，她仿佛看到了那时战火连天、爱人离散、妾身飘零、国破家亡......
多年来，老人的孙子只在爷爷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里听到过些带着杂音、断断续续的唱腔，可今时今日，亲眼见到台上的演员卖力表演，感受他们倾心织就出的戏曲世界，他仿佛终于在爷爷弥留之际懂得了他的热爱。想起自己曾不止一次嘲讽过老人的爱好，不止一次在老人面前秀过自己略带沙哑的流行唱腔，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情绪，垂下头努力压抑起了哭声......
这场雨，比所有人预料中还要来势汹汹。
老人的孙子一边大叫着让林向瑜和小悠回去，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爷爷推回房去。台上的小悠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跟犹豫，余光看到林向瑜依旧忘情地演唱、表演后，小悠攥了攥拳，声情继续，任泪水和雨水混到一起。
上了台，就一定要唱到底。
这是几天之后，收到老人去世的消息时，林向瑜长久沉默后教给她的道理，也是梨园老祖宗定下的铁律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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