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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这副别扭样子顿时让楚回更乐了:“也对哦,你这生辰也不是自己报的,是窦小姐说的,想必不会假。唉,那便没办法了,早生一天也是大,更何况我还比你早生了将近两百天呢?你这个‘三哥’当得不冤,除非……”

    他突然收起笑容,盯着谢扬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的生辰,弄,错,了。”

    “我又没失忆,自己的生辰怎会弄错?”谢扬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扭头抬脚便走,“懒得和你废话,走了。”

    “知遥你别跑啊,你等等我啊!”楚回笑着追了上去。

    此时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月挂枝头,他二人在月光灯影下并肩前行,去路漫长,却时见璀璨光明。

    次日早起,疾行半日,临近午时,众人终于抵达浮霞城外。

    浮霞城乃岭南重镇,物产丰饶,市井繁荣,尤以调鼎之术闻名天下,唯有一处不足,便是气候炎热,暑气侵人。如今时已入夏,更是一年中暑气最盛之际,那日头直似一个火球,烤得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谢扬尤其觉得难受。只因渝州气候虽暖,落春山却高,山顶终年积雪,四季长冬,故名“落春”,意为“没有春天”。在落春山上,不围炉衣裘便算是夏日,自小在山上长大的谢扬,何曾见过这等火辣辣的日头?只觉得呼吸都快要着火了。楚回和姜郁也被烤得蔫了罢唧,早已没了往日间谈笑风生的精神头。窦莹更带着九旋早早躲进了马车里,遮得头发丝儿都不露出一根。

    青莲会是玄门盛事,浮霞城不敢轻忽,筹划得甚是整齐,离城尚有三十里,沿途便随处可见供赴会者打尖儿歇脚的茶棚。不过这茶棚陈设简陋,饮食粗粝,原是为普通玄修之人准备的,那些知名人物和世家子弟多半看不上,都宁可忍一忍,赶进城去再寻精致下处。楚回一行自然也不欲耽搁,远远望见巍峨的城门,都是精神一振,当即快马加鞭,奋蹄而去。

    离城门尚有一箭之地时,一队人马遥遥迎了上来,为首是两名青年男子,一名刚及弱冠,一名年可十七八。

    年长那位身着一袭月白锦袍,相貌生得极好,面上神色却是冷冰冰的,仿佛罩着一层严霜,纵使烈日当头,也让人一望生寒。楚回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如同喝了一碗杏仁冰露,顿时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年轻那位给人的观感却正好相反。他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相貌原是十分端正,只可惜浑身上下一股跳脱之气,眼也弯弯,嘴也弯弯,不笑犹带三分笑,顿时便显得不那么沉稳起来,穿着更尤其扎眼——这大热天的,人人都恨不得泡在水里,他倒还穿了一身艳丽如血的朱红锦衣,映着日头,只晃得人耀眼生花,不敢直视。

    于是出于某种不言而喻的原因,当两人同时迎上来时,大家伙儿,包括赶车的车夫,都不约而同地侧向了白衣男子那边,只除了姜郁。众人尚未开言,他已一马当先跑到红衣男子身边,口里喊着“思归”,将双手伸了出去。红衣男子也满面堆笑,一面喊“芳林”,一面就着骑马的姿势,侧身和他抱了一下。

    楚回早知“芳林”是姜郁的表字,见他二人以字相称,又在那边勾肩搭背,不停笑闹,也不怕热,便知其关系匪浅,对来人的身份也心中有数了,定是浮霞城少主乔念,“思归”想来便是他的字。

    “几日不见,你小子更骚包了,这大热天的,怎么穿得一身红?险些晃瞎我的眼。”姜郁笑嘻嘻地调侃,换来乔念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他肩头。

    “论骚包,我能骚得过你?”乔念先还他一句,方才无奈道,“你当我愿意穿成这样?还不是爹,说青莲会是大场面,须格外注重仪容,故此特令全宗上下都着正色,以示隆重,也方便来客辨识身份。”

    说到这里,他突然凑到姜郁耳边,装作说悄悄话的样子,其实音量大得人人都能听见:“其实我知道,什么隆重、方便都是假的,他想要显显浮霞城的气派才是真。”

    浮霞城以朱雀为徽饰,以朱红为正色,家传术法“离火诀”也是以火为兵,红,的确是浮霞城的象征。众人听他如此一说,都忍不住笑了,楚回也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

    此时谢扬也到了白衣男子身边,抱拳行礼道:“师兄。”

    原来白衣男子正是谢扬的师兄,落春山季氏少主季寒。

    季寒还了一礼,眼光却掠过谢扬,落到了后面的马车上。楚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窦莹已带着九旋下了马车,此时正与季寒遥遥相望。楚回一看那眼神,早在心中憋了一路的疑问,顿时便有了答案。

    借着季寒与窦莹见礼的空档,他一步蹿到谢扬身边,附耳低笑道:“合着你这一路上都对姜郁不冷不热的,是在替你师兄吃醋呢?”

    谢扬吃了一惊,赶紧扭头瞪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楚回暗暗好笑,“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假作扇风掩住嘴道:“你多虑了。依我看,知遥你是眼大无神,枉做小人。你瞧你师兄和窦小姐的样子,哪个眼睛里还有别人?再瞧姜郁的样子,他对乔念都比对窦小姐殷勤,又哪里像是你师兄的情敌?”

    “姜郁这家伙风流浪荡,天下皆知,谁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谢扬忍不住辩驳,“再说窦师姐那般人品相貌,姜郁就算开头没心思,这一路同行下来,也未必不动歪脑筋。”

    “哈……”楚回又想大笑,又怕引人注目,忍得十分辛苦,“我看你自己像根木头似的不解风情,对别人的事倒是敏锐得很,都会洞见先机,防患于未然了。”

    “你闭嘴。”谢扬眼见季寒和窦莹见礼已毕,正一起向这边走过来,赶紧打住话题迎了上去。

    楚回也整整衣衫,过去厮见。姜郁和乔念也过来了。

    众人之中,五人都是旧识,唯有楚回和九旋是新面孔,谢扬顶着日头将二人介绍了一番。

    听说二人是来参加青莲会的,乔念很是诧异:“楚兄渊渟岳峙,神光内蕴,一望即知修为高深,此次肯赏脸赴会,实乃我浮霞城之幸。只是没想到九旋姑娘小小年纪,竟也深藏不露,倒是在下眼拙了。”

    “我没有深藏不露。”九旋连连摆手,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正是她那袋足以闪瞎人眼的盘缠,直直杵到乔念鼻子底下,“我有钱,我准备了银子报名的。”

    乔念:“?”

    楚回一把按下她的手,一面往回拽,一面向乔念抱歉道:“不好意思,小丫头不通世务,胡言乱语,乔兄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谢扬也赶紧解释:“九旋没什么本事,又不懂规矩,以为只要交钱便可以报名。我跟她说了不行,可她总也不听。”

    楚回一脸为难地道:“这事儿怨我,也没搞明白规矩,便答应带她来岭南见世面,后来知道行不通了,却也没办法将她一个人扔在半道上,只想说来了以后再随机应变。她一个小丫头,身份记忆全无,连话都听不太明白,我又能怎么办呢?乔兄,你是东道主,对青莲会一应规矩最为清楚,你给出出主意,此事便当真无法可想了吗?”

    “这,这,其实也不是……”乔念嘴唇掀动,欲言又止,一双眼睛尽瞟着谢扬,神色间又是为难,又带着几分好笑。

    楚回莫名其妙,转眼一瞧,却发现不止乔念,还有季寒、窦莹和姜郁,也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了谢扬身上,似乎他才是那个掌握着一切关键的人物。

    头顶烈日灼人,周遭目光刺心,谢扬垂死挣扎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得得得,便算我名下罢。”

    他话一出口,乔念便促狭地笑了,窦莹和姜郁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便如看了一出好戏,就连季寒的冰块脸也隐隐有些松动。

    “这是……”楚回一头雾水,向众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众人赶紧或扭头,或望天,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姿态,谢扬也低头死死盯住自己的脚,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楚回扫视一圈,见无人应答,最后只好捅捅谢扬的腰。

    谢扬难得地没有炸毛,反而有些气短。他低着头,含含糊糊地道:“青莲会只允许报名者参加,但若有符合条件……之人提前知会,每人可带一名仆从入场,以供差遣。他们都会带,我没这个人。”

    “原来如此。”楚回恍然,“这符合条件之人,想必便是各世家子弟了。”

    他轻声一笑,折扇一转,轻轻敲在九旋头上:“傻丫头,还不赶紧谢谢你谢大哥?若不是他,这青莲会恐怕你便进不去了。毕竟上哪儿再去找一个金尊玉贵,身边却不带人服侍的世家子弟呢?”

    九旋虽然没太听懂,却也明白这青莲会自己是能去的了,当即高高兴兴抱住谢扬的胳膊:“谢谢哥。”

    她一高兴,小嘴可甜,叫得那是格外亲热。谢扬装作没听见,将二人的讽刺和感激都略了过去。

    问题解决,乔念自告奋勇要带楚回去报名,姜郁自然陪着,季寒也要送窦莹去白玉京的下处,于是将九旋暂时托付给谢扬,说好等楚回报完名,再回头来接她。落春山早已在浮霞城中安排好下处,季寒打发谢扬先带九旋去拜见季朴,一来这是谢扬身为弟子的礼数,二来九旋要以落春山婢女的身份进入会场,也须得先禀过宗主。

    众人分头行事,自有季寒带来的仆从为谢扬引路,不一时便来到一所颇具规模的客栈门外。落春山包下了后面一整片院落,独门独户,清净宽敞。

    谢扬一进客栈,便有仆从通传进去,等他跨入季朴的院子时,季朴已在正厅端坐了。

    谢扬带着九旋进门,先自己行过礼,又教九旋行礼,待一抬头,猛然惊觉不对:季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这个数日不见的二弟子,反倒将所有目光都牢牢锁定在了九旋身上,从头到脚细细省视,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

    谢扬被弄得脊骨生凉,又不解其意,只得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讲了。

    季朴看看他,又看看九旋,摆手道:“这等小事,你自己做主便是。莫说九旋姑娘是你的朋友,只是借个名头,便是你真要收个婢女,为师也不会不允的。九旋姑娘一路劳顿,你先带她下去,找几个好的婢女服侍,不可怠慢了客人。至于你,换过衣裳再来房中见我,我有事与你说。”

    谢扬答应了,下去找管事的分拨了两名侍女给九旋使,一名蒋青萝,一名范紫苏。二人自带九旋下去安置不提。

    谢扬回房换了衣裳,惦记着季朴的异样,急急忙忙又去了季朴房里。

    刚进门,季朴便一改方才的温和慈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上:“你这臭小子,是想要反天啊?我让你去找媳妇儿,可没让你拐带孩子!那小姑娘才多大?十二?十三?也亏你下得去手!看我不打死你这个没天理的。”

    他一面说,手上一面连环出击。

    “哎,师父,师父!你老人家胡说什么呢?”谢扬被打得满屋子乱蹿,头痛,心更烧,“九旋便是我半路上偶然遇见的,连身世来历还没弄明白呢,哪里便扯到什么媳妇儿上头了?您老人家自己想徒弟媳妇儿想疯了,倒将黑锅往我头上扔。九旋才十四岁,您便是想冤枉我,也找个靠谱的锅好罢?”

    “你说什么?小姑娘有十四啦?”季朴住了手。

    谢扬抱住头,眼含警惕地看着他:“她其他记忆全无,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年纪,说是十四了。怎么?”

    季朴回身朝椅中一坐,手捋胡须,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她与你只差四岁,明年便将吉笄?嗯,这年貌倒也相当,我们可以留下她,趁这一年的功夫细察其品行。只要姑娘好,身世来历什么的,倒也不必太拘泥。岂不闻英雄不问出处?哈哈哈哈,这淑女也是一样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