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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翠

    修长的玉羽眉尖梢几近触到鬓角,清澈的丹凤眼神采飞扬,靥如桃花,口似樱桃,笑起来梨涡浅浅赛玫瑰,冷下去英气逼人胜寒兰。

    这,就是萧令姿。那个褚嬴刚刚“教”了快两个月的栎瑶长公主。

    从内廷回来之后的那个晚上,褚嬴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是萧令姿曾经的模样。她冷笑的时候,开怀大笑的时候,难过发呆的时候,暴躁发怒的时候,道歉的时候,还有她要杀人的时候……桩桩件件好像一下子都被今天最后的那盘棋给重新挖出来了。

    桑木清在梦里曾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还有那些他从萧令姿口中得来的关于桑木清成为本朝要犯的事情。想想这个老爷子也不过跟褚嬴一样就是个书生,会点琴棋书画而已,竟然就被弄得成了钦命要犯,连下个棋都慌里慌张地东躲XZ,最后死在那样简陋的山窝里。就算他曾有韦家这样的靠山,也曾得过许多人的赏识,下棋也算当世一绝,最后都逃不过这个下场。

    品棋识人,皇极殿和兴庆殿这对兄妹,流着同样的血,骨子里有着一样的毒辣。只不过萧令姿年纪尚小,且从小不是跟在萧衍身边长大的,倒还算有可以塑造的空间。

    一夜无眠,褚嬴起身提笔,把一封辞呈写了好几遍,最后又都捏成一团扔了。红头折扇就在他手边静静地躺着,仿佛在他身边的还有那个老者。果然,他还是不能不把自己的承诺当回事。于是,他收拾起了那些想要望而却步的心思,认认真真想了整整一夜。

    所谓棋品如人品,棋盘上一向好斗又擅长进攻策略的褚嬴,又怎么会是那样不敢于直面挑战的人。更何况,现实这局棋,虽然对方已经占尽优势,可以他目前的局势也并非毫无胜算。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会怎样呢?

    很多年以后,那个叫小光的少年,也曾经问过他是否后悔跟这些皇帝公主什么的搭上关系,为什么不懂及时抽身。可他大多是选择沉默不答,或者一笑了之。小光以为他傻,或者他痴,真为了所谓的全力以赴就是尊敬对手,把小命也搭了进去。可小光那样的少年或是不能理解,在属于他的这个年代,本就已经是一局棋。而那时的他,已经身在棋局之中了。

    思考一夜,对于萧令姿的教导,褚嬴得出的结论和桑木清当年不谋而合。他准备放弃在桑木清原先给萧令姿打好的基础上坐享其成教下去的打算,从最基础的死活题开始,从头开始引导她去走一条正确的道路。

    次日清早,褚嬴递帖拜宫的时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早。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早得连兴庆殿里一向给他开门迎接的张月娘都打着哈欠被他惊呆在大门口。

    “褚大人,今日何以这样早来?”惊呆归惊呆,张月娘还是礼数周到地引了他进正殿里来,为他奉了一觞蜜茶,“长公主刚刚才去小竹园练剑,可有得等了!”

    “练剑?”褚嬴这才想起来萧令姿的人生里有的可不止是围棋。

    “是啊!长公主自幼除了有桑老先生教棋和画之外,还要跟着韦府的几位公子一道学骑射和武艺的。”张月娘解释道,“因而长公主也有每日早起练武的习惯!”

    “那今日……”褚嬴不禁有些发懵,他心中原本准备了二十个死活题,打算从大清早加时给她讲到傍晚,这回可好,跟体育课撞上了。

    张月娘不明所以,还道:“褚大人放心,长公主练功应不会过一个半时辰,褚大人若无事,可在殿内稍待。若褚大人觉着独自在此无趣了,也不妨到小竹园去看看长公主的武艺。”

    “看她练武?”说实话,在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时代,褚嬴这种头脑发达的文科学神,通常对于体育特长生是相当不屑的。这些文人名士人人关注和攀比的是优雅,是体面和礼教。而这些每天都得练出一身臭汗,又显得有些粗野无礼的项目,正好跟他们的审美观背道而驰。

    张月娘已经欠身退下去,褚嬴闲极无聊只好自己在棋盘上摆谱。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二十道死活题都已经逐一摆过,门外却还不见萧令姿的身影。褚嬴实在有些闲的慌,不禁有些好奇这些动粗不雅的玩意儿到底有哪里能比得过围棋,竟能让萧令姿这种学渣都如此上心地天天主动学习。于是,想了半天,褚嬴决定要去亲眼见识一下。

    出了正殿,褚嬴一路信步自得地欣赏着这兴庆殿各处的景致。因着萧令姿的脾气性子,又不是嫔妃,这兴庆殿就在内廷最偏西的角落里,南面是宫墙和山,西面还是宫墙和山,再差一座就可以埋起来了。平日里不论是皇帝嫔妃,还是内侍宫女,大家都巴不得她别出来搅和,因而平素也甚少有人来打搅。如此一来,这兴庆殿里的宁静倒还真颇有些深山白云闲的雅致。

    前些日子,张月娘曾带着褚嬴在兴庆殿里游过一次,褚嬴自然是知道她口中说的小竹园在哪里。他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穿过小门,走过短廊,那一片豁然开朗的竹林就在眼前。

    小径蜿蜒通深幽,晨间清风徐来,竹影摇动沙沙作响,倒甚是引人入胜,忘却心中烦忧。褚嬴走在小径上,身在这样的幽境之中,不由得驻足仰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股青林草香果然一下子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这个味道,是大自然驯服万物生灵的味道,也是褚嬴第一次觉得兴庆殿还不错的原因。以至于他在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忘记过。

    竹林深处,银铃和张月娘正领着两个小宫女端着茶水糕点站在一旁。银铃手里收着剑,长发扎成两个小辫子,身穿劲衣,额角还微微有汗,显然是一副刚刚练完的模样。竹影重重掩映之下,竟看不见萧令姿的身影,只听得见剑锋凌厉划在空中的嘶嘶声,和漫天飞撒如雪的竹叶碎片。

    褚嬴今天照旧是穿着梁武帝当初赐他的那身白色国士华服,走在这一片翠绿色之中显得格外扎眼。银铃听到不远处有响动,转头便看见这呆子正一脸陶醉地往这边走。想起这呆子当初被自己的剑吓得动都不敢动的样子,银铃顿时玩心大发计上心来,暗下里窃笑了一声,顺手拿过一块糕点,看准他走得近时,猛地朝他扔出去,尖声叫道:

    “长公主!!”

    正轻身站在竹枝上挥剑的萧令姿听见她这一声,本能地反转剑锋飞身而下,剑尖直指那块糕点过去……

    一剑西来。褚嬴原本听见银铃这一声还如往常般觉着刺耳,转眼看见萧令姿一身碧水青衫,如仙子般从天而降也有些惊讶,再看清她是顶着一道寒光剑影直奔他脸上飞来,这下直接就变成了惊吓了。

    “啊!!”褚嬴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本能地打开折扇挡在前面,一边抖着另一只手摇晃,一边赶步要往后退。

    幸好萧令姿还不至于渣得连体育成绩都拿不出手,看见眼前有人,惊讶之余反应还算敏捷,赶快来个飞燕回翔翻身错开剑锋,一剑劈在旁边的竹子上。

    那块糕点和萧令姿几乎同时落地,旁边那根手臂粗的竹子轻轻晃了两下,便应着那道切口整棵滑了下来,断裂的尖锋狠命地在地上插出一个深坑。

    刚才后退时被自己的衣裙一脚绊倒的褚嬴此刻仍然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耳边已经传来了银铃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哈……月娘你们看他那样儿……被吓得……哈哈哈……”

    “银铃!”张月娘也是刚刚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这丫头险些闯出大祸还在那里发笑,张月娘立时变了脸色,厉声喝道。

    “是……”银铃看她的神情不对,这才止住笑声,低头缓缓跪下去。

    红头折扇落在地上,萧令姿慢悠悠走过来先一步拾起了扇子,小心翼翼看着扇面上的字,眼神里忽地藏了许多温柔。她今天梳了简单的灵蛇髻,着一身清新的碧水色玲珑纱裙,一如当初在韦府时的江湖女子模样。可惜,她如今除了这身打扮之外,其他的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银铃挨了罚,要头顶一盆水在院子里跪到日落。倒不是因为她贪玩闯祸,而是因为她竟胆大包天敢设计长公主。张月娘必须要好好教教这个丫头什么叫尊卑有别,什么叫宫规森严。

    当然,这顿罚提醒的可不止是一个小小的银铃。

    换回满头贵重的珠翠金簪,满身华丽的绫罗绸缎,当年的萧令姿是当年的萧令姿,而今天的长公主又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褚嬴端坐在她面前,一如往常相隔不过一个棋盘,而今日却像又隔了些什么。

    “长公主!昨日对弈,下臣发觉长公主棋力虽佳,却因长年不练,以致有些生疏。故而自今日起,下臣会请长公主先从死活入手,逐步循序渐进。”褚嬴认认真真地为她解说道,“从今往后,下臣每日会为长公主准备二十道死活,请长公主课后认真研习。次日,下臣再为长公主逐一解答。月末,下臣会再出二十题作考……”

    “啊?!你还要考我?”萧令姿原本还在那里魂游天外,想着银铃被张月娘罚成这样,等下要怎么收场。这下被他一句要考试吓回了神来。

    “这是自然!还请长公主平素认真听讲!”褚嬴先行认真地朝她行礼道。

    “那我要是不做呢?”果然,对付这种贵族气质的熊孩子,你的耐心就是多余的。

    褚嬴默默地按耐下自己心头那把马上就要窜起来的火,用力闭了闭双眼,勉强再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平静来,道:“那不知长公主为何不肯做?”

    “褚大人你还不明白吗?”萧令姿一本正经地双手放在棋盘上,撑着她整个人凑到褚嬴面前,“你是天下围棋第一人。我的师傅已经过世了,我就算跟着你学,学到天荒地老头发都白了,不管我到时候有多厉害,都是不可能下得赢你的!”

    虽然她这么说来褚嬴多少有点被夸奖的高兴,但她这种不学无术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长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过少输算赢吗?再者,学棋又不是只为输赢!”

    “虚伪……”萧令姿顺手给了他这两句话两个字的评价,“赢就赢,输就输,还什么少输当赢……难道输了还会好看一点吗?对弈不为输赢,那对什么弈?”

    褚嬴认真想了一下这孩子的话,好像还真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现在,这些全是歪理。褚嬴蓦地端正了一下坐姿,正声道:“原来长公主一直是这样想,所以不肯好好学。那下臣敢问长公主,长公主的武艺是何人所授?”

    “是韦老将军!”

    “那长公主学武艺之时可有想过,此生都不能胜过韦将军?因而放弃习武?”

    “这怎么一样?韦将军又非天下第一。”萧令姿道,“拳怕少壮嘛!再说,我习武也并非为了跟人比武决生死,而是旨在强身健体,如有必要才作傍身之用。”

    “那对弈也是一样!下臣如今虽名震天下,也终有年老力衰之日。若是从古至今人人都以此为由止步不前,何来今日琴棋书画四艺并绝?长公主今日学棋,亦非是要日日与人争斗,而是作为一技傍身,岂不妙哉?”

    “傍身……说得好像在宫中谁能暗中拿着棋盘砸我……”萧令姿坐回原位,单手托腮兀自嘟囔道,“就算我学得再好,我在宫中,除了你,哪里还能找到对手对弈?”

    褚嬴正想说让她找什么其他的勋贵女子,后宫嫔妃什么的来下棋,可转念一想就凭她这名声在外的德性,好像也确实没什么人会嫌命长,于是只好叹了口气,道:“那长公主是否应该反省一下自己平日里这尚武的声名,好好学学琴棋书画陶冶性情呢?!”

    “……好好好!我好好学,好好做!”话一提到名声这个问题,萧令姿就整个人萎了。

    看着她无奈吃瘪的样子,褚嬴就没来由想要笑,不过这一厢还在为人师表的档口上,褚嬴勉强低了低头,忍道:“这才对嘛!还有……”

    “怎么还有啊?!”

    “还有!”褚嬴故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地音色,然后扬起手里那把红头折扇道,“若是日后长公主又生惰怠,不好好听讲,月末大考但凡错一题……”褚嬴的话未说完,只用手里的红头折扇在她眼前狠狠挥了一下,最后打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萧令姿这一下看得明白,不由得抓狂地大喊一声,闭上双眼整个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