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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宴

    五日之约,萧令姿可是记得清楚。除了因为褚嬴掐着她的软肋,更是因为她还是想去找韦岸。

    庆功宴之后,趁着宫里宫外一团乱,萧令姿又一次轻装简从往皇城东面墙根下的狗洞钻了出来。不过,这次她可学乖了,她也不让银铃冒充自己躲在屋子里,而是直接留了字给张月娘,要她不许声张。张月娘见到字条,脸都快气绿了,又不敢声张,只好命人紧闭门户,谢绝外客。

    出了狗洞,萧令姿却没有见到那个跟她约好不见不散的人。她赶快往旁边四处转了一圈,竟还是没找到他人。萧令姿不禁疑惑地挠了挠头,那个棋疯子,前些日子死活缠着要她引荐去找韦瑞父子下棋,这半日的工夫,居然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还是,他出了事?

    萧令姿一下回过神来,想到了出事这一点,于是一路狂奔赶去褚宅打探消息。不想,褚宅今日也在闭门谢客,只剩门口两盏写着“褚宅”的灯笼在秋风中来回摇晃。萧令姿大步上去拍门,许久之后,里面才悉悉嗦嗦传来响动,像是里面有人故意先从门缝里往外看。

    再过片刻,门开了,出来一个憨厚的年轻小厮,冲着萧令姿就是一阵赔笑,道:“是城南来的王娘子吧!快请,快请!”

    “?”萧令姿还来不及反应褚家这打的什么哑谜,人已经让这小厮拉进大门里面去了。

    心下里好奇着褚家上下这波是什么操作,萧令姿一路跟着那小厮穿廊过厅。这褚家虽然比不得皇宫那样殿宇林立,但也算是庭院深深,格局雅致,别有一番南国风情。若论真心,萧令姿倒还更喜欢这样的小家碧玉格调。

    过了一进院落,来到一个叫晴雪间的小厅外,小厮进去通报,萧令姿在外等候时便听得里面传来许多女人谈笑的声音。等到进了厅里,萧令姿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妇女大会。正前方堂上靠左边的位置,坐着一名鬓发花白五十多岁的老妇,一身衣着倒算质朴,却也透着些大家闺秀的娴雅气质,看起来应该是褚家的当家主母。右边的位置还空着,糕点茶水却已经摆好了,看这妇女大会的情形应该是褚家另一位年轻女主人的席位。左右两边坐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大龄女青年,有些旁边也带着丫鬟仆妇伺候,显得身份更加贵重。陪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四十来岁徐娘半老的中年妇女,各自一把扇子在手里摇着,正跟褚母在那里谈笑。

    褚母乍一见了萧令姿这样一身江湖儿女打扮的妙龄女子,原还有些愣神,心里也知她并不是什么王家娘子。不过,看萧令姿样貌娇俏可人,体态玲珑,又是个年纪小的,可比那画像上一脸苦瓜相的王家娘子靠谱多了。秉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心理,褚母赶快笑着冲她招招手,叫她往自己身旁贴近的地方坐过去。

    萧令姿不知道她的套路,便客随主便走了过去。这下可是惹了前面的那两个拿扇子不停摇的中年妇女,一个个阴阳怪气道:

    “哟,我还道王家娘子一向身子不好,不大会来呢!”

    “恐怕听闻是褚老夫人相邀,这身子一下便得了灵丹妙药,就好了呢!”

    紧接着厅里一阵哄笑,萧令姿虽听不懂她们的弦外之音,却知道这两个人并不怀好意,正要起身教训她们,不防身旁的褚母一下拉住了她,低声朝她耳畔道,“你别放在心上,老身知道你不是王家娘子!”

    “夫人知道?!”

    褚母也不再答她,只冲厅里众人招招手,道:“过门是客,今日既是茶话雅叙,一样都是招待的。诸位都是建康城中的仕绅闺秀,就不必多计较了。少时,小儿来了,大家彼此相看,若是有意的,也好成全了我一桩心事。”

    原来这不是妇女大会,茶话会,是褚母设下的相亲大会!!!

    萧令姿猛然反应过来,喉咙里那一口笑差点没能忍住。不过,这下再看厅里的这群大龄女青年,那可就不是刚才光是好奇而已了。两个中年妇女不算,萧令姿手边的第一桌是个肥到流油的胖子,笑起来整张脸上的五花肉都在飘荡。接下去那一桌是个皮肤黝黑的姑娘,虽然穿着挺贵气的,五官轮廓也不差,但所谓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光是黑这点,就已经可以在很多人眼里见光死了。再后面那一个,一双眼睛倒是生得灵巧,偏偏生了一张厚嘴唇,还用脂粉擦了最艳的红色,变成了血盆大口。

    再看对面那一排三个,头一桌美则美矣,偏偏笑起来一口牙参差不齐,她自己也似乎是知道的,一直用扇子遮挡。第二桌长得确实端庄,可惜年纪估摸着有三十出头了,笑起来脸上细纹乍现。第三桌倒是身形瘦小得很,只是脸色蜡黄,席间又多咳嗽,像是平素身体就不大好。

    这一圈看下来,萧令姿终于有些憋不住,只压低了头在褚母那里躲着,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来。没一会儿,门外传来褚嬴的声音。花六连哄带骗地终于把他给“请”过来了。见了厅里的这番阵仗,褚嬴被吓得赶快转头要走,却又被花六半推着走到了厅中央去。

    褚母在上,满堂客在下,褚嬴这下便不好失礼了,只得硬着头皮向这些“祖宗”们行礼,然后在她们的各种窃窃私语和谈笑指点中,尴尬地坐到褚母右边那个空位置上去。像个货物一样被人品头论足,翻来看去,这也是褚嬴一直讨厌褚母给他安排相亲的缘故。再者褚嬴本身年纪已大,条件又摆在那里,寻常百姓人家褚母自是觉得低就委屈了,门阀望族却又高攀不起,于是只得求普通富绅人家闺秀。这项下来,难看的褚嬴自然不要,好看的又多早就定了亲事不好去说,左筛右选一圈,便只剩下了那些优劣不等,从中择优的。

    褚嬴在褚母右侧坐定,一眼还没看见躲在褚母左侧偷笑的萧令姿。直至褚母示意两个中年妇人开始逐个介绍那六个姑娘,褚嬴都是一副想闭上眼睛无精打采的样子。听那两个大妈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讲到唾沫横飞,这边再搭配褚嬴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萧令姿简直要笑到满地打滚,浑身憋到发抖。

    “你这丫头,笑什么?”这一下,褚母终于发觉了,转头过来好奇地看着她笑成这样,“何事这样好笑?”

    全场噤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跟着褚母投过来看,褚嬴终于发现了这里居然还躲着只小皮猴子,心态一下子从刚才的生无可恋提升到原地爆炸。萧令姿憋着笑,又用一种无比鸡贼的目光往褚嬴那里看,不想褚嬴也正双拳紧握内心无比抓狂地死死盯着她看。

    接下来,不管厅里这群人怎么说话品评谈笑,这两个人就开始了他们用眼神隔着褚母在中间的无声交流。褚嬴给萧令姿使眼色,示意她找茬立刻出去。萧令姿暗下里冲他摊了摊手,示意他现在没法出去,而且这么好玩的相亲大会她干嘛要出去。褚嬴再回给她个严厉的眼色,似乎是在威胁她什么。萧令姿这回可不见得受他胁迫,反而在那里暗指着褚母得意地笑。

    褚母低头喝茶时,眼角余光偶然瞥见旁边萧令姿冲褚嬴吐舌头的样子,心下倒甚是讶异,再转头看看另一边的褚嬴,正巧也瞥见他暗中使完眼色,还气鼓鼓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褚母这下回过神来,指着萧令姿冲褚嬴道:

    “嬴儿,你与这位王家娘子可是早已相识的?”

    “王家娘子?!”褚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赶快往萧令姿那里看,见她拼命在那里点头,又心下想着褚母一向的心思,于是赶快道:“不是!”

    赶巧萧令姿以为他会配合自己隐藏身份的心思,便也出了声回答褚母:“是!”

    两个人异口异声同时回答,这下可算出事了。眼见对方与自己的口径并不一致,两人各自也吃了一惊,瞬间猜到对方的意图,于是各自赶快改口:

    “是!”

    “不是!”

    “啊?”褚母这下更加好奇地左右看着这两人毫无默契可言的回答,连同小厅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两人的精彩表演。

    这情况看起来是兜不下去,解释不清了。褚嬴默默地用双手捂了捂脸,然后突然站起身不顾礼节地大步往外走。刚走到一半,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重重闭了闭双眼,转身往褚母身旁一把抓起萧令姿的手臂,道:“你也给我走!”

    “哎,你干嘛,你干嘛?”萧令姿连声叫着,让他一边拖着一边往外走。

    两人扬长而去,褚母先是惊得合不拢嘴,后又拊掌大笑出声来,道:“哈哈哈哈……我还道嬴儿这孩子是个不开窍的,原来早已经……哈哈哈……花六,你且快去问问他,这是哪家的女儿,准备何时下聘?”

    花六应声下去跟着,却见褚嬴一路把萧令姿拖到了外面的院子里,整个人脸都气青了。看着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喉咙朝萧令姿吼道:“长公主,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萧令姿这会儿还没从刚才的相亲大会缓过劲儿来,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想笑,道“……当然是……来看看褚大人……与人相看的情形……哈哈哈哈哈……”

    “……”褚嬴回想刚才小厅里的事情,真是被她笑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回索性也不阻拦她了,就这样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看她笑个够。

    看他在那里一副你笑就笑吧无所谓的样子,这下萧令姿反倒也笑不起来了,两手往背后一反,正声道:“好啦!褚大人,不笑你了!我是看你没在东面皇城墙外等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才过来瞧瞧的!没想到……”刚刚还说了不笑,但话说到这里,萧令姿想起刚才他那些奇型兵器似的相亲对象,以及他生无可恋的表情,整个人果然又绷不住了。

    “我这不是被我母亲……”褚嬴看着她快要绷不住的样子,忽然觉着自己解释了也是被她当另一场笑料,遂沉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这事儿不提了!”

    萧令姿猛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道:“那现在,韦府你还去不去啊?”

    “当然要去!”褚嬴笃定地双手握拳,今天从上午的庆功宴到现在的鸿门宴他整个人都是在被人笑,这回说到下棋,总算是有件令他心神振奋,热血沸腾的事情了。

    “那走吧!”萧令姿轻轻把头一扬便领头往门外走出去。

    两人离了褚宅,一路快步赶去了韦府。赶巧,韦府的管家正送走了最后一批赶来给韦家道贺的宾客,转头看见萧令姿便衣前来,赶紧殷勤地过来行礼接驾。

    这韦府高门大户,做管家的可也不是一般人。早先褚嬴刚刚棋登逸品的时候,便有慕名到韦府递过名帖,想要与韦瑞一决高下。可尽管那时的他已经有天下第一的名头,韦府仍是不把他这一介棋士放在眼里的。就连这个打理家事的小小管家,也在看了他的名帖之后便一口拒绝了,一点商量的余地和情面都不给。

    今日出面的是萧令姿,堂堂南梁长公主,兰陵萧氏门阀贵女,便是没有名帖,直接现场刷脸,那管家也是殷勤得紧,上赶着过来行礼引路。褚嬴不想跟他一个下人一般见识,驳了萧令姿的脸面,也便前事不提,照旧向他欠身点了点头。

    跟着管家步入韦府,这一路深宅大院才叫气派。若说褚宅那一派小家碧玉是极具南国风情的美人,那这韦府的大开大合便似粗犷豪迈的关西大汉。所谓将门雄风,大概就是如此体现在每一处细节之上。穿过前门第一进的门房,便见到了中庭有一个宽阔的院落,这里既不种花也不栽草,只在四个角上种了四棵柏树。地面上四平八稳画了纵横十七条线,正构成一个十七路棋盘的样式。褚嬴乍见了这画在地上的棋盘,觉得格外亲切,全不曾注意有个人正在这棋盘上练武。

    萧令姿一见了那人身影,脸上便笑得灿若桃花。但见她纵身一跃飞身过去,利落地从旁边架子上抽了一把短剑出来,挥手即与那人练在了一处。那人回过眼来,见是萧令姿,脸上也是欣然一笑。褚嬴认得此人,便是那日在御街上走在韦瑞身旁的白袍小将,韦瑞第四子——韦岸。

    萧令姿的剑一下贴着韦岸的耳朵边上刺过去,韦岸转身闪过她身后,一只手一把揽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握着长剑便朝她脖子上横过去了。萧令姿赶快起手用短剑挡下,双眼一转,凌厉地向贴在身后的韦岸瞥过去。

    “哟,敏则妹妹这几年可有长进,连我这招都挡得住了?”韦岸不无调侃地在她耳边笑了一声。

    “你少废话!”萧令姿正想另起一手,用手肘往后偷袭他胸口。

    不防他竟已及时抽身,往旁边退开了好几步:“你这丫头,我夸你两句,你还真当我没有长进?父亲可是说了,临阵对敌,若一招不能得手便要及时抽身,以免遭人暗算。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哼,我这样的人怎么啦?”萧令姿任性不服,举剑又要再来,“看剑!!”

    韦岸嬉笑着一边对她的攻势左躲右闪,一边口里还有些自得道:“我随军在外两年,早不是当年惯常跟你扭打的小孩儿了,敏则你倒是一点没变。不过,你也就这点好,不像那些个名门闺秀似的爱端着架子说话。我走这两年,深宫内院也没人陪你耍吧!今日我且陪你练练,咱们好好叙旧,也谢你赠我这湛卢剑!”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看着两人在庭院中间的棋盘上你来我往,剑影交错,褚嬴莫名觉得自己有些被甩下的失落感,就像那天他被萧令姿甩在裁衣铺里一样。孤立,无援,这感觉可是太不好,且太印象深刻了。可今天这幅情景,却又好像跟那天不一样。

    明明说好,今日是带着他来韦府找韦瑞下棋的。可萧令姿见了韦岸,却像是完全不记得这回事。或者说,是完全不记得这边回廊里还站着一个叫褚嬴的大活人。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天近擦黑,这两人的边练剑边叙旧才算告一段落。褚嬴可真是从头到尾没明白,韦岸这种沙场征战过的人和萧令姿这种就会点花拳绣腿的人,武艺压根就不在一个档位上,两人对阵根本就是在那耍花枪,哪里还有什么比试的必要?不过,萧令姿倒似乎很是尽兴。就如韦岸说的那样,以她这样野的个性,在宫里也没人会陪她这样玩耍。

    两人各自手里挽个剑花收了宝剑,转头才看见褚嬴还等在这里。看他脸上那有些生气的表情,萧令姿默默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凑到韦岸耳边低声跟他说了许久。褚嬴几乎能从他的表情变化里判断,萧令姿到底在跟他说些什么。但不论如何,萧令姿只顾自己和韦岸玩乐,把他甩在这里不管这回事,他心里总有那么点不爽。

    韦岸听罢来龙去脉,眼神终于落在了褚嬴手里的红头折扇上,于是走上前来,郑重地向褚嬴作揖行礼,道:“先师身后,全仗思玄先生高义,韦岸铭记在心!适才多有怠慢,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看这年轻小将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奶白的脸上稚气未脱,做事可真是张驰有度,有板有眼,比起一起长大的萧令姿要沉稳持重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他们甩在这里的缘故,褚嬴暗下里有些较劲。韦岸他出身好,长相好,也年轻,下马能文,上马能武,是个标准门阀大族出产的精英人物,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缺点。而褚嬴,能胜过他的,大概也就是围棋了吧。

    “四公子过誉了!在下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论褚嬴这回有多想较劲,表面的这些礼数还是不能废的。

    韦府人多复杂,韦岸也没有多在那些往事上绕弯子客套,直言道:“今日思玄先生前来的目的,敏则已经同我说了。只可惜家父年事已高,此次班师回京又连日劳顿,途中还偶感风寒,如今正喝了药歇下了,恐怕这几日暂时不能与思玄先生对弈,还请思玄先生见谅!”

    “老将军病了?!”褚嬴蓦地一惊,竟不敢相信早上还神采奕奕进城,中午还与梁武帝对饮的韦瑞竟然是带病之身。

    “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韦岸到底是见惯场面的人,不管是对桑木清的事,还是对韦瑞带病坚持的事,都没有让他显出太大的情绪波动来。

    “那就好……”萧令姿暗暗松了口气。她刚刚没了教文科的师傅,可不想一下子连教武艺的师傅也出事故了。

    韦岸抬眼看褚嬴眼神里似乎多少有些失落,于是又道:“思玄先生莫要失望!来日方长嘛!他日思玄先生自可再来韦府赐教!至于今日……若先生不嫌弃韦岸资质鄙薄,晚饭过后,韦岸愿代家父与先生手谈一局!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也好!”不能找韦瑞,那就只能找韦岸了,也不枉褚嬴今天来这一趟,“久仰四公子师承,乃是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少时便请四公子先行赐教了!”

    “不敢当……”韦岸口里这样说着,眼神里却颇有些自信。他自小便是这样承韦瑞的教训,无论面对的敌人有多强,哪怕真是天下第一高手,狭路相逢便不能先露了怯意。

    而今天,这天下第一高手算是真的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