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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笑

    东西都寄放在了花六那里,从褚宅出来之后,萧令姿浑身轻松脚步轻快,径直就出了建康城去。上次从万寿寺回来,她就曾无意间透过马车的小窗,看到路边有一大片的桃树林。那时,桃树早早褪了叶子,就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还有几个老农在那里打理。她问褚嬴这是什么,褚嬴告诉她那是农户们种的桃树,冬令打理之后,来年夏日,建康城里才有鲜桃售卖。

    有桃树,那就有桃花了。比起兴庆殿那枝稀稀拉拉的,那里的一大片肯定才是张月娘口中说的好彩头。

    果然,当她三月里再度重游故地,那一片桃林都已经开了花,千朵万朵聚在枝头,如同沐浴在春风里的少女笑靥般娇俏可人;前后左右一棵棵连成灼灼一片,宛如绵延在群山间的一道粉嫩红毯,又似少女肩头披的那块轻纱。

    萧令姿见了这等美景,欢乐地咯咯笑着一头冲进了桃林里去。阳光晴好,春风煦暖,头顶花团锦簇,风来飘香四溢,真是一派难得一见的世外仙境景象。萧令姿到这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是一个人跑出来的,想来此时若能呼朋引伴,带了酒菜糕点过来,在花间相聚嬉戏,必定会比现在更加开怀百倍。

    可惜,现在就算想到了也迟了。更何况她的那些朋和伴,不是忙着军营练兵,就是忙着找秃驴下棋,还自带对她围追堵截唠唠叨叨的附加功能。所以,算了吧……

    萧令姿在桃林里自在地晃了一圈,偶然发现这些桃花原来脆弱得很,稍有风吹草动便扑簌簌地下雨般飘洒下来。于是她又想到一个新玩法,她像平素在小竹园练剑那般借轻功飞身而起,一路踏花而行,时而如飞燕蹁跹翱翔,时而如旋风闪转腾挪,直打得那些桃花纷纷如雨,落英翩翩飘洒而下。最后,她双脚一落地,便迎着这漫天的花雨欢喜地仰面敞开了双臂,咯咯笑着任凭花瓣落在她头上,脸上,身上……

    等她在这里把那些桃花玩得够了,她才想起来还有彩头那回事。于是她又赶着往林子里去,再找那些还没让她剃光的枝条来攀折。这一片桃林在她这种又玩又乐的摧残下,终于剩下没几条完整好看的花枝了。她又想着这既然是个好彩头,便索性要把好的都摘回去送给自己那些朋和伴。然后,在她刚摘了四五条完美的花枝之后,种桃的三个老头终于看见这个采花贼了,顺手就把养在桃林草屋里的十来条狗放了出来……

    看见那十来条狗凶狠地狂吠着群追过来,萧令姿立时吓得花容失色,拿着手里的花枝转身就跑。狗追人跑到最鸡冻的时候,她甚至连轻功都用上了,哪里还顾得上留意后面那三个拿着锄头追过来的老头骂得有多难听。

    一路借轻功又飞又跑,成功甩脱了狗和种桃的老头之后,萧令姿总算能缓过一口气来。她长这么大,平素捉猫打狗调皮捣蛋,跟人跟鬼都打过架,却还从来没试过被一群狗龇牙狂追。那阵势,可真是比在万寿寺被鬼围攻那次不遑多让。不过,好在她这次来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没有空手而回。看着手上那捧还算完整的桃花,萧令姿心满意足地笑着轻轻凑近嗅了嗅,满心欢喜着回了建康城。

    手里捧着今年阳春三月的好彩头,萧令姿便想要跟自己那些朋和伴来分享。因而一回到建康城,便就近赶着跑去褚家,顺便要从花六手里拿回自己买的那些东西。不料,还没等她绕去后门找花六,便看见一个穿着华贵的公子哥儿手摇折扇,领着五六个壮汉一把推开了褚家正门口守门的小厮,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萧令姿眼看这情势有点不大对头,便顺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去。果然,听这货说话的那个语气,就特么是故意来找茬的。随后,看着弈道居里的褚嬴还谦谦有礼地在那给找茬的赔礼,萧令姿就不禁要为他这为人处世的智商感到捉急。再随后,那找茬的当然不会吃他这套赔礼,直接就喊了人要开打。

    眼看那呆子要挨揍,萧令姿这下终于看不下去了,赶快从手中这捧桃花里拿过一枝作剑,把剩下的往地上一扔,一个旋身挪步快速用迷踪步法从人群中穿行过去。褚嬴被那群抠脚大汉围在中间,听那朱公子一声喊,还以为自己真要被揍,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僵在了那里。不防此时,忽然有人一个猛劲儿往他身上推了一把,险些将他往里推倒。褚嬴下意识地赶紧稳住自己的脚步,再睁开眼去看,但见一道碧色的影子从他眼前电光火石般闪过,夹杂着片片落英飞花,穿梭在自己面前这群抠脚大汉之间。

    一朵完整的花轻飘飘从碧纱浮影间飞过,慢悠悠往褚嬴胸口撞了一下。褚嬴下意识地一伸手,花便落进了他的手里。是桃花。且正是阳春三月里新开的桃花。跟兴庆殿门口新开的那一枝一样的桃花。褚嬴恍然明白过来那道碧影的来意。

    于是,他嘴角微微笑着轻轻握住了手里的桃花,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待心境稍稍平复之后,才重新转身回到了棋桌边坐下来。

    这局棋还没下完。杨玄宝刚刚让姓朱的气势和粗鲁举动吓坏了,连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动弹不得。转眼间,他见褚嬴也没事人似的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原还有些惊诧褚嬴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色是从何而来。彼时,褚嬴已经重新伸手冲他做了一个请势,示意他可以继续落子了。

    碧纱浮动,蹁跹如舞,又有呼呼风声传啸其中,时不时还有啪啪的拍击声不绝于耳。落英飘飞,一片片缤纷四落在弈道居各处,如同乘着阳春暖风而来,也知观棋不语。棋子落盘,声如击罄,阴阳二气仍在局中博弈,胜负之数却已经相当明了。正如盘外弈道居里的那场较量一样。

    正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萧令姿手里拿着桃枝,借着迷踪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她自身灵活纤巧的身形动作,一下下往那些抠脚大汉脸上,咽喉上,手脚上抽打,直把这几个抽得哇哇乱叫。这下别说听从姓朱的吩咐,前进一步去揍坐在那里下棋的褚嬴了,就是想躲他们也不知道那道碧色的影子下一条子会往哪儿抽过来。

    其实吧,这种抠脚大汉也就是普通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类型,平时不过练练气力,拿发达的肌肉吓吓人的。要是遇到褚嬴这样靠头脑吃饭,四肢废柴的人,他们还能凭着拳头硬来拿捏得住。可要是真遇了高手,哪怕只是萧令姿这种毛刚长齐的轻灵型初级高手,那也是架不住对方的花式打法的。况且,萧令姿自从上次在穷巷里让褚嬴反过来扣住双手动弹不得之后,便知道以自己这个身形和气力是不能走纯力量路线的,于是早早就转换了修炼的方式,一路往灵活和速度上转型发展。

    另外,她还奇思妙想地弄了些阴险诡谲的招式出来,专供自己偷袭别人所用。正所谓棋随主性,褚嬴跟她对局过那么多次,所以在这方面,褚嬴可是一点都不替她担心。反而是杨玄宝,棋盘上已经让褚嬴的黑子搅得一团糟了,旁边还有这场武斗搅得他一惊一乍,双搅齐下他就更加经营不好自己这头的大模样了。

    不多时,棋盘外的那群抠脚大汉已经让萧令姿抽得脸上像贴了网,一个个人仰马翻,连带着那个姓朱的脸上也不轻不重起了两道红印。而棋盘上的杨玄宝也同时向褚嬴投子认输了。萧令姿手里的那枝桃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却在她手里还能呼呼在空气中划出风来。姓朱的捂着自己的脸,亲眼看着刚才那道快得模糊的碧影在自己眼前稳定下来,正诧异原来是个玲珑娇俏的小丫头,杨玄宝已经走过来扶他了。

    瞧这情况,看来他们不止是认识,而且还挺熟的。

    萧令姿一边歪着脑袋得意地笑着,一边随意地把手里的桃枝搭在自己肩上,戏谑道:“这位……朱公子是吧!?刚刚我听你讲的什么,有至尊撑腰,做了栎瑶长公主的师傅也没什么了不起是吧?!”

    “呃……”朱公子被她抽得张嘴都还痛,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回怼她这话,只好整个人愣在那里。旁边的杨玄宝听她这话里提及二位天潢贵胄,语境又有狂悖之嫌,自然也不敢乱答应。

    萧令姿看他俩这个表情,顺手再一挥手里的桃枝横在他们面前,得意道:“答不出啊……那就是说,褚大人他确实了不起了!?”

    朱公子和杨玄宝互相对视了一眼,杨玄宝听得出她话里藏音,怕这朱公子再嚣张乱说话就要惹出更大的事端来,遂赶快朝他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反驳回怼。于是,两人便默契地顺着萧令姿这话点了点头。

    “哼,了不起你还敢找上门?!”萧令姿冷笑了一声,再道:“那你今日这顿条子,可是该挨?!”

    看这黄毛丫头步步相逼,那朱公子又有些气恼上火,正顶上一口气要上来硬刚,却又被杨玄宝硬生生拉住了。杨玄宝凑到他耳畔耳语了片刻,也不知说的是什么,那朱公子便神色有些惊慌,最后才又朝萧令姿顺从地点头,忍痛勉强从嘴里发出一声:“该,该……”

    萧令姿看着他的样子,又转而认真盯着杨玄宝若有意味地看了他许久,才冷冷道:“二位这出戏唱得这样卖力,也实在难能可贵。不过,杨大人下次要想找人唱戏,可得看清楚门户,找个说话得体的戏搭子。省得吃不着羊肉,惹上一身的羊骚。”

    “呃……呵呵……呵呵呵呵……”杨玄宝听她这番话,不禁朝褚嬴尴尬地笑了起来,又装模作样地冲萧令姿道:“呃,小娘子,小娘子说笑了,说笑了!”

    褚嬴看他这个反应,再结合萧令姿的说法,恍然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心下当时也有些气恼,只是碍着自己的君子风度,加之他大小也是个官,又过门是客,一时不好像萧令姿这样随意发作,遂隐忍道:“既已局终,杨大人与诸位就请便吧!”

    主人家不多作计较,又下了逐客令愿意好来好散,杨玄宝这里总算是松了口气,赶快扶着那朱公子,叫上那群人仰马翻的从弈道居走了出去。方四和花六他们这些刚才在外面被他们轮流拎着玩儿的,这回才扬眉吐气似的出来帮着赶他们出去。临关上褚宅大门时,这几个还不忘暗暗朝他们吐个唾沫。

    弈道居里被他们弄得到处一片凌乱,褚嬴见人都走了,便开始动手自己收拾。萧令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自然懒得动手,只袖手看着他在那里干活,口里随意道:“怎么样,褚大人,你不会又被吓坏了吧!”

    “是啊,是啊……”褚嬴连头都不抬地拾着地上散落的棋谱,一副懒得理她的态度。

    “你说你好歹出入大内这样久了,见的世家子弟也多得数不清了。你怎么也不想想,堂堂的吴郡朱氏,名门望族,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冒犯天家威严?!”见他刚才的做法和现在的态度,萧令姿就忍不住要掐他,“他分明就是姓杨的找来一伙的。”

    “那又如何?!”褚嬴终于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那又如何?!!”萧令姿看他这态度就不爽,“他刚才差点让人把你打死啊!你就……就这么算了?!还让他们来去自如?!你刚才就该让人报官,拿捏住他的痛处,然后去至尊那里告他一状!”

    “报官?!”褚嬴无奈地站起身转过头来,朝她道:“他就是官!且是与至尊对弈得赏的宣州太守,又有平乱之功。我不过一介棋士,去至尊那里告他这样的功臣?!你是怕至尊不以为我是文人相轻,嫉贤妒能吗?!”

    “……”萧令姿认真想了想他的话,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口气软了不少,在那里低头道:“那……那你,要不要我去跟我大哥讲?!”

    褚嬴默默地翻她个白眼,无奈道:“你讲跟我告状又什么区别?!若是至尊以为是我暗中唆使你,恐怕死得更快!”

    “那……那就这么算了?!”以萧令姿的个性,有仇不报到底还是不肯服气的。

    褚嬴懒得再给她讲这些道理,只默默地偏过头来,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迷之表情。萧令姿气闷地站在那里,用力甩着自己手里的桃枝,就剩下无精打采了。这近一年的日子相处下来,褚嬴何尝不知道她是个有仇必报,且要马上去报的性子,要她化干戈为玉帛忍气吞声,估计比往死里掐她还要难受。

    偶然间,褚嬴忽地看见地上的桃花瓣,遂正好借坡下驴给她换个话题,道:“哎?!你今天怎的又出来了?!”

    “……”萧令姿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刚才摘的那捧桃花被她情急之下不知道扔哪儿了,“哎呀,我的花!!”

    看这丫头回过神来,这着急忙慌往弈道居外赶出去的样子,褚嬴不禁发自内心地一阵笑。宫里宫外的人常说她是个性情古怪,喜怒无常的人,曾几何时就连褚嬴自己也曾这样认为。可如今看来,也许真如韦岸当初所讲,她不过是本性就不爱像那些人一样,总端着那张贵族的面具不肯摘下来罢了。

    果然,萧令姿辛苦摘来的那捧桃花,已经在弈道居外的地上被刚才往来的人踩得稀烂。而她手里的那枝,也让她刚才一顿抽打,玩得就剩下光秃秃的杆儿了。想想刚才在桃林又玩又蹦又摘,把整片桃林都弄得七零八落,然后还让愤怒的桃园老头们放狗狂追的辛苦经历,萧令姿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她抓狂地大叫了一声,又蹲在那里两手抱头,一副懊恼的样子。

    “怎么了?!”褚嬴在弈道居里听见她的叫声,还以为她又弄出什么事情了,遂赶紧过来看看。

    “我的花……”萧令姿指着地上被踩烂的那堆桃花,满脸的委屈写在脸上。

    褚嬴坐在弈道居门前的台阶上,听着她绘声绘色讲完她今天那些为了“彩头”作出的努力,最后终于仰天狂笑出声,以回应她今天的遭遇。萧令姿突然觉得告诉他这些事情,才是她今天干的最蠢的事情。因而最后她选择了不再解释,只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别过头一副再也不理人的样子。

    褚嬴笑得够了,看她这气鼓鼓的情状忽然不知为何有些心软,于是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替她想了个辙出来,道:“好啦!你为了帮我丢了这一捧好彩头,我无以为报,只好再帮你把这彩头找回来!”

    “?”萧令姿一听说有办法原物奉还,心中没来由猛地一阵惊喜。可是再回头想想,这呆子是个除了下棋啥啥都不会的货色,怎么可能有办法把她的桃花变回来。更何况,全建康城最大的桃花林,恐怕也就是她今天玩废了的那片了。所以,回过神来之后,她的惊喜又下去了,只没精打采道:“我知道你是哄我的!算啦!”

    “我没有哄你啊!”褚嬴一脸认真地从台阶上站起身,故意冲她卖关子道,“而且,我还你的这一捧彩头,可以春去不凋,冬来不败,年年依旧,岁岁如新。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哈?!还有这种好事?!”萧令姿这下好奇心也上来了。

    “嗯!”褚嬴十分笃定地冲她点点头,随后大步离了弈道居,往自己的书房那里过去,边走边道,“你跟我来啊!”

    萧令姿看他不像是说漂亮的话哄她的样子,于是也快步追了过去,倒是要看看他口中这样神奇的花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