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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游会

    品棋大会一场闹剧落幕,贵族圈这群二品里终于决出了第二个一品入神。这个人便是杨玄宝。梁武帝钦点,群臣无话,南梁棋圈却举众哗然。

    袁熙终于要跟着使团走了。临别之前,那个叫褚明的小子再次偷偷跑到了鸿胪寺,亲手将《碧影桃花图》奉送给了袁熙。说好了这画是当做那局棋的彩头的,那天既是褚明“胜”了,梁武帝便将这图赐给了褚明。君无戏言,褚嬴自然不会反对。不过,那局棋是袁熙有心相让的,既然他成全了南梁和褚明的体面,那褚明就更不好意思连这点小东西都不肯了。

    美中不足,就当是个安慰奖吧。

    袁熙看这丫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猜她大概是真的还没体味到其中的意思。亏得她还能在那里气呼呼地责怪褚嬴,当初死活不肯再画一幅让她送给韦岸,暗下里却悄悄自己画了一幅这样好的藏着。这些要是让褚嬴知道了,估计又得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想到这里,袁熙忽地又要笑出声。

    可惜啊,他的家不在这里,他现在必须要走了。不然,就凭这仨之间明来暗往的关系,哪怕是为了报那天在街上的一架之仇,他也想要留下再给韦岸搅和一下。

    至于褚嬴,自那天之后,袁熙便没有想过要再借故作怪戏耍他了。因为那是一个真正值得人敬重的男人。不单是凭真才实学,更重要的是重情重义的美德和宠辱不惊的气度。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是这一类人吧。

    离城之日,袁熙蓦然回头望了一眼建康城门。这个地方,明年三月的桃花依然会开,可他大约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来了吧。袁熙这一生,无论是游学还是征战,曾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许许多多的风土人情,好像还真没有一次是这样令他不舍的。

    “真兴!真兴!”

    就在袁熙要听从副使的催促,转头打马离开时,城门里突然远远传来了韦岸的声音。袁熙再一回头,便看见城门里两骑飞驰而来,正是韦岸和褚嬴。袁熙拉紧了手里的缰绳,褚嬴会来他倒不觉得奇怪,稀奇的是韦岸居然也会跟着一起来,且还第一次叫的这样亲厚。

    “务直兄前来相送,不会是要与我比一比马战吧?”果然,袁熙这家伙可真是这辈子狗改不了吃屎。

    “你这个人……”韦岸刚刚拉马停下,就听他劈头盖脸地一句,然后给他送了个白眼。

    “世子今日离去,我与四公子特来相送!”褚嬴驾马到韦岸旁边停下,兀自先向袁熙道明了来意。

    “思玄先生前来相送,袁熙铭感于心!”只要不对着韦岸,袁熙果然就正常多了,“可惜今日一别,只怕来日后会无期了。就算有期,相信到那时,也绝非你我所愿。不过,他年若先生到北境游玩,请务必到我武献王府相叙,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一定,一定!”

    “哎!我说你……就这么走了?!”韦岸听他俩道完别,自己这头却还有话要讲,“你好不容易混进来一趟,不会就为了来输这局棋的吧?!”

    “是啊,我高兴!”袁熙侧着头,故意瞥着身边的韦岸,“怎么,务直兄莫非也有兴趣来上一局?不过可惜了,本世子可没有这个兴致奉陪!”

    “你……”韦岸真是活生生要让他气出个七荤八素来,不过看在他那局棋最后关头没有痛下杀手的份上,韦岸原也不打算计较了,“算了算了!我直说吧!上次那局棋,亏得你相让敏则,她才能有惊无险安然无事!我就……替她……谢谢你!”

    “哦~原来是务直兄……替她来谢我!”袁熙故意加重了“替她”这两个字,心说韦岸这小子看似少年稳重,却也有这样口不对心的时候。

    韦岸似乎听出袁熙的话外之音,忽地又有些不爽,道:“啧,你这个人!你说你好端端的,跑来这里捣什么乱,到头来还自己不肯好好下棋。”

    “务直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本来是想要好好下棋的,可你们南梁是有好好品棋论高低的吗?!”对着韦岸和褚嬴,袁熙终于道出了他这次不依不饶挑衅的缘由,“二品榜第四名王兖,我初入建康时曾与他在永嘉居对弈过一次,他还口出狂言,他若胜了就要将我赶出建康城去。那日我小试牛刀,将他杀得片甲不留,灰溜溜逃走了。以他的能耐,居然也能排上二品坐照?岂非笑话?!”

    “你……”在这件事上,韦岸自知心虚,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此事确是品评有误。本次品棋大会是我作评断,一概失误自应由我承担。褚嬴便在此向世子请罪!”暗箱操作的事情一两句说不清楚,更何况又涉及梁武帝那张老脸和国家的体面,褚嬴只好自己先承担下来,照着最简单的路子去兜这个事情。

    “思玄先生不必忙着请罪!我知道此事定与你无关!”话到这里,袁熙倒也直率,“本世子游历大江南北多年,见过的奇人异事也多了去了。先生你棋艺超凡,画技卓绝,又具大德,胸怀宽厚,乃我见过的人中德才兼备之最。先生这样的人,别说是用棋来操纵天下棋士声名,就是简单借棋作弊,想必也是耻于为之的。只可惜,先生你乃一介文弱书生……”

    “呵,那你那天在鸿胪寺还对褚大人咄咄相逼?!”韦岸听他这样说,禁不住又想起当天在鸿胪寺的事情,转头就要掐他。

    “是你不识数吧!务直兄!”袁熙对韦岸可没那么客气,“你好歹也是将门虎子,鸿胪寺这么多眼线爪牙,思玄先生不会武功情有可原,你这一身的功夫竟也没发现?!最后还是思玄先生看我的眼色,将你拉走的!你不觉得你该反省一下吗,务直兄?!”

    “呵……切,我以为他们是你的人!自然不会防备他们偷听偷看?!”韦岸说起这些事情,自己还有道理,“还在那里说什么一幅桃花画得多好看。我怎么知道你画的那什么桃花是给谁看的?!”

    “……”袁熙默默地看了那边的褚嬴一眼,见他不自然地把眼神投向了别处,袁熙只好再次无语地把目光放到身旁这个不解风情的呆瓜身上来,一副说了半天原来你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表情。

    “……干,干什么?!你干什么这样看我?!”最后,韦岸似乎也察觉到他这眼神里透露点无奈和轻蔑的意思。

    “务直兄,你若不嫌弃,我这里尚有一言相赠!”袁熙看着他半天,最后认真道,“你以后还是少读些《孙子兵法》,多念些《乐府》和《诗经》为好。自古兵书多误人,尤其是务直兄这等少年郎……”

    “……”韦岸就知道这货除了瞎搅和时还能正儿八经的说话之外,一般是不用指望他能有什么好的建设性意见的:“得了吧,你还是回去骑你的马,画你的桃花吧。”

    另一边的褚嬴倒像是被这俩的一搭一唱给逗乐了,一直在那里低头暗暗发笑。韦岸一边无语地冲袁熙翻白眼,又看了褚嬴一眼,好像突然就回过神来了,直用手指指着袁熙,一脸你这个死不正经的就是死性不改的表情。

    “哈哈哈……”袁熙见韦岸反应过来了,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不过,你们南梁这朵小桃花确实漂亮,让人一见难忘。我若能长留在此,近花时节……”

    “行了行了!你还是回去吧!”韦岸看这家伙就是在搅和,临走都不肯消停,“再近的花,那也轮不着你!”

    “诶,这可不尽然!”袁熙看他那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这就更来劲了,“正所谓花开正有时,年少莫等闲!不如我们三个来比一比,谁的手快如何?!”

    “三个?”韦岸一下子还让他说得有些蒙圈,转头又看了看褚嬴。见他也不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别处,韦岸就恍然有些会过意来了。

    “哈哈哈哈……”袁熙看着他和褚嬴,这下又一副搅和得逞的样子,大声仰天笑着打马往前冲出去了。

    看着袁熙一骑乘烟往那蜿蜒古道上渐行渐远,韦岸默默地低了低头,末了终于也忍不住仰天朗笑出声来。大概这就是他们这样行伍之人的乐趣吧。没有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但针锋相对打闹出来的知己也未必算不上真心。褚嬴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忽然竟也有些羡慕他们这样的人。

    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些人,喜欢在你追我逐打打闹闹中成为了对手,朋友,甚至知己。这大概就是很多年以后,当褚嬴看到那一对明明看起来针锋相对的少年时,还会认为他们是天生的朋友的缘故吧。可惜,他到最后也没能看到那对围棋少年,敞开心扉成为朋友的那局棋。

    韦岸自得了袁熙这个猪朋狗友的指点,整个人便活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不止是突然想通了当初为什么褚嬴要在棋盘上千刀万剐地追杀他,更想着要继承袁熙那搅屎棍的衣钵,要好好报这一箭之仇。

    赶巧,早年外嫁王氏的义兴长公主萧令嬟受了王家耆老们的嘱托,要为王家的几个适龄子弟组织一轮相亲。萧令嬟毕竟不是褚母这样势单力薄,对着自己奔三的儿子左右没辙的,她跑一趟内廷求哥嫂出面做个排场,既不用明目张胆让相亲的男女万一不成下不来台,又全了各家宗族之间的心思和脸面。不过,这些是内廷妇人们的事情,梁武帝不好也没那个空闲明着插手,就干脆一概推给了皇后。

    皇后丁氏原是亳城太守之女,初嫁梁武帝为妾,在原配手底下做人也算是苦熬多时的。不过她个性随和谦逊,知书识礼,处事得体,又一向佛系不爱参与门阀党争,因而深得梁武帝的欢心和后宫大部分人的敬服。这事儿让她去主办,怎么着也比兴庆殿那个小猴子靠谱多了。

    皇后得了圣命,便开始用心筹划。萧令嬟简单提议要办个游园雅集,就把那些贵族圈男女约到一起直接相亲。皇后思虑许久,最后还是否决了。虽说这事儿明摆着是相亲,可聚在一起开大会实在过于单调直接。更何况,万一有相不成的闹起来,不但场面尴尬,恐怕一个闹不好还得两家人明里暗里争斗起来。不如就来个时下年轻男女们都喜欢的项目,把人都约在一起玩乐,别管到时候相中相不中,大家是讨个乐子的,也就互不尴尬了。

    五月春夏交际,正是阳光晴好,草木正盛的好时候。在这样的时节里,到近郊办个郊游集会是再好不过的了。

    萧令嬟得了内廷的支持,又有皇后亲自莅临,便赶紧着手往建康城里的贵族圈发了一遍请柬。皇后看罢深觉不妥,于是再添了许多寒门官宦人家和城中书香门第的男女名字。前几天品棋大会为了给贵族圈让路的风头还没过,梁武帝和朝廷正需要一件公正公平天下一家亲的事情来扳回几成薄面。要是连这一场皇后亲临的集会都给弄成单圈独玩,恐怕梁武帝以后都别想再招聘到贵族圈以外的能人异士,也更容易让这些沾亲带故的贵族圈把持控制。

    于是,一时间,建康城里但凡稍有名望的清流人家,哪怕只是官小职卑的寒门末流,也都收到了这个皇后亲自举办郊游会的请柬。惊讶之余,大家也都纷纷交口称赞丁氏的母仪贤德,为人处世到底比萧令姿这个只知道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来得大方得体多了。

    韦岸听闻这些风言风语,几乎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为了真诚安慰一下那位最终一个人扛下了所有锅的女侠,韦岸决定要好好陪她痛快地玩一场。可是,韦岸入不了宫去,萧令姿又让梁武帝禁足正在闭门思过。两相消息不能灵通,韦岸便灵机一转跑到褚家,声泪俱下地诚心相求褚嬴给他带消息进宫去。

    于是,这回不仅消息成功带进去了,人成功偷溜出来了,而且还买一送一来了俩。

    自从品棋大会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梁武帝气急败坏地命令内侍们把狗洞封了,又让皇后把兴庆殿的一干仆婢廷杖伺候了个遍。所以,萧令姿如今要想出门,要么有中宫的手令,要么就是借褚嬴打掩护,装成内侍跟着出来。不过,褚嬴有时离开兴庆殿之后,就要跟着皇极殿来的人去皇极殿伴驾,这个方法未免有点绑手绑脚。更何况这个呆子性子板正,一向崇尚君子之道,有时候还不一定肯打这个掩护。要不是知道这次郊游会是皇后亲临,还有韦岸在旁,再加上萧令姿自己软磨硬泡地求,想着她被关了这些日子实在也憋屈,褚嬴估计连给韦岸带消息的事儿都能一口回绝掉。

    一张请柬上明明写着青年男女的郊游会,却又在后面同时邀请各家主母同去相聚,萧令姿和韦岸或许看不出来这套路,还以为真是找他们去团建。可对于到现在还过不去坎的褚嬴来说,这意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鉴于自己也是个大龄剩男,以及褚母平日里的那些猛如虎的骚操作,褚嬴本来是打死都不会去这种明玩暗相的郊游会的,就连请柬也让他趁早扔进了垃圾篓。可是,韦岸那天声泪俱下相求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提起了到时候在会场里会有关于围棋的娱乐项目,以及那些潜藏在高门大户中的高手。

    所以……请柬还是先捡回来吧。

    盛会当天,萧令姿一出了皇城,便在马车里脱掉了披在外面的内侍冠服,又简单用簪子绾了个小髻,眨眼就来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把戏。褚嬴再回车上时,抬眼便看见了她那通身的粉色桃花和头上张月娘特地着人为她搭配的桃花小簪,映着她娇俏的脸庞容光焕发的样子。褚嬴蓦地愣了愣神,脸上不明所以地一阵红,又一阵白,最后才默默闭了闭双眼,道:

    “长公主,你不是打算就这样去吧!?”

    “嗯!有什么问题?!”

    褚嬴一时让她问得词穷,只得先上了车,然后指挥驾车的方四赶快调转车头先回褚家去,随后才又回头无奈地看着对座的萧令姿道:“长公主,听说你这回应该是偷偷溜出来的!真的要大庭广众穿得这样扎眼的吗?”

    “什么……”萧令姿认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身新衣服,似乎只是觉得漂亮和适合季节罢了,“这不是好好的,哪儿扎眼了?!”

    “你……”这问题问得褚嬴一下子还不晓得怎么说了,只无奈地两眼上斜望天,道:“你要真打算这么去,我可就让方四直接回头送你回宫了!”

    “哎,你怎么这样?!说话又不作数的?!”萧令姿一听说出去玩的事儿要泡汤,整个人一下子窜起来险些撞到头,又下意识地用双手抓住褚嬴的衣袖道:“我这回好不容易出来的!而且是你自己答应帮我的!”

    褚嬴不知怎的整个人一震,赶紧把自己的衣袖从她双手里扯回来,认真道:“我是答应帮你出来!可我也有言在先,你不能随意在人前曝露身份,尤其会中多是望族子弟,还有皇后在场高坐。你穿成这个样子,花枝招展,走在人堆里一眼便能看见,我不是帮着你去散心玩乐,而是陪着你去找打!”

    “那我有什么办法?!”萧令姿认真想着他的话,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这件桃花裙衫,无奈地冲他吼道,“我平素常住宫中,衣饰多为宫装,便装就只有这几身。之前的那件旧了,新做的就只剩这件了。难道你让我穿着褚明的那身男装,或者这件内侍的衣服出去现眼吗?!”

    “……”看着她一脸不服气地噘着嘴的样子,褚嬴默默用扇子指了指她,到了也没能找出个更合适的理由说她,只得道:“……行,我帮你到底……”

    “啊?!我们先去裁衣铺买吗?”萧令姿喜闻乐见,“可是我身量小,会有合适的吗?而且,他们的衣服很丑,料子又粗糙……”

    “当然不是!”说起这个裁衣铺,上次被她坑的那一波褚嬴还铭记在心。堂堂南梁第一棋手,衣冠不整穿着中衣上街,还被扣在裁衣铺付不了账,现在估计整个建康城的裁衣铺都传遍了。这会儿就算她肯委曲求全穿那些粗糙的成品,褚嬴自己还不想再去那里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