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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寂

    不死丹的事情终于在陈青之的声声告诫中暂告段落。

    回去之后,他随意找了个梁武帝平日里就已经相当看不入眼的小官来交差。凭着梁武帝对他多年来的信任,以及这项目还要继续下去不好张扬,陈青之倒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那个杨玄宝事多心也多,像是总在挑陈青之的错处。好在梁武帝也不是眼瞎,一早就看出来他这是想扳一扳陈青之的位份,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叫他管好自己手头迦罗延留下来的项目就行了。

    次日递帖入宫,褚嬴自然是要给萧令姿讲一讲昨天的这局棋的。可萧令姿关注的重点既不是这局棋里的胜负,也不是陈青之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好奇他既然也觉得这项目太不靠谱,却并没有任何劝谏阻拦的举动,反而听之任之甚至还要从旁协助。

    或许,这就是做一个好的家奴该做的事吧。

    余威他们已经被褚母暂时迁到褚家各个铺面里,暂充帮工以掩藏身份。对于大隐于市这种事情,褚母到底吃盐比褚嬴吃饭多。即使陈青之有心睁只眼闭只眼,但有他的提点在先,褚嬴还是不敢太过招摇,毕竟在梁武帝手下除了陈青之养的这群德牧之外,还有一群叫暗卫的藏獒。这算是陈青之那天临别时,能够透露的最大最有价值的消息了。

    当然,更需要在梁武帝眼皮子底下掩藏起来的人依然是萧令姿。张月娘虽然在那天已经大概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她仍是韦家派给萧令姿的得力之人。她太了解萧令姿的个性了,因此并没有以此为由,明目张胆地去管束住萧令姿的行为,而是选择暗中收紧兴庆殿所有通往外面的消息渠道。尤其,是那些她故意任由他们放在这里,随时传递些需要他们特别传出去消息的人。

    借着打翻长公主最喜欢的首饰盒,一只珍珠耳环摔坏了的由头,张月娘大发脾气,把那个已经被披香殿收买了一年多的小丫头打发了出去,这兴庆殿剩下的人里就都是安分守己的了。那是褚嬴入兴庆殿以来,头一次见到张月娘如此神色正肃,处事凌厉无情的管事大丫鬟派头。

    于是,当某天褚嬴照常往正殿里走,路过她身旁时还略有些惊讶。张月娘转头对着褚嬴,依然还是那副严谨守礼的样子,只是仿佛没有当初那样的亲和了。后来,褚嬴再细想一下,好像张月娘这样的生疏就是从永嘉居萧令姿冒雨回宫之后开始的。

    她应该是已经全都知道了。

    或者应该说,作为兴庆殿的掌事大宫女,她有什么理由会不知道吧。萧令姿从四岁开始就由张月娘带着长大,从感情上来说,除了十月怀胎也几乎就跟母亲没有什么分别了。她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就算再有心机隐藏,也终究逃不过日夜照顾她到今天的张月娘那双眼睛。更何况,张月娘也并不是真的除了内院后宫的勾心斗角之外,就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人。

    那年的冬季,第一场雪下得格外早。可能真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的缘故。这天,褚嬴才刚入了宫门,便看见那个嗓音一贯特别尖利的银铃上来给他行礼引路。以往这些事都是张月娘来做的,今天换了银铃,褚嬴自然要好奇地问上一句。

    “月娘去小竹园奠酒了!要一整天呢!”

    银铃这丫头看着机灵,其实也就嗓门儿和力气大,实则是个不大有心机的人。相处得久了,褚嬴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怕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怕她的那身力大无穷的功夫了,偶尔还能觉得这丫头其实也挺可爱的。至于银铃,作为萧令姿的死忠粉,她对褚嬴的态度则是和对其他人完全一样,只看萧令姿的风向。只要萧令姿亲近的,她也就不大设防,反之则一向是信奉能动手绝不瞎比比的。

    懒得自己动脑子去猜好人坏人和勾心斗角。这大概就是她一向不大有心机的缘故吧。

    后来,萧令姿告诉褚嬴,那是张月娘的秘密。许多年前还在韦府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萧令姿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张月娘一身酒气涨红着一张脸回来。她一进门就赶快更换了衣衫,然后独自坐在桌边古怪地笑了一整夜。再后来,她就对萧令姿的学业格外上心了。每天除了接送她去家塾桑木清那里之外,还会在她下学之后亲自给她补习指导,尽管她自己也会得不多。

    这一度让萧令姿认为是韦瑞夫人看了她的课业之后,对带她的张月娘多有责难,才导致张月娘现在这样紧张兮兮的。可就在那一年,同样是下过第一场雪之后,萧令姿才知道事情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的。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萧令姿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棋子,认真地朝褚嬴念了这四句话。

    “……”褚嬴一下子有些蒙圈,像她这种一向捉猫打狗不学无术的人,竟突然能念出这四句《诗经》里的句子来了。难道这是最近在爱情的魔力影响下,她被褚嬴的真情感动,良心发现又觉得自惭形秽,才搞出来的新幺蛾子吗?天地良心,褚嬴有点不太敢相信这种事情,“敏则,你……”

    “可惜,那时我太小了,听不懂他们的话。”果然,神转折来了,这样诗情画意你侬我侬的话,压根就不可能是萧令姿这种不像大家闺秀的大家闺秀能想出来的。听到她这些话,不知怎地褚嬴白眼翻上天的同时,竟还沉沉舒了一口气,像是心头的大石也落了地。估计应该是萧令姿平时作妖过多,学问又差,导致褚嬴直到现在都不能从惊喜就是惊吓前兆的条件反射中解脱出来。

    萧令姿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伸手推开了最里面的那扇小窗。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望见外面院子里的全景。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切都那样寂静,一草一木,石桌石凳,全都盖在一片皑皑的白雪下显得那样纤尘不染。可又有谁知道这样的一片寂静和不染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或者不想不该为人知的事情。

    “年关夫人考校我课业的时候,我一时贪胜,就念了这四句话。夫人开始还以为我真学得这样快,还赏了我好些吃食。”萧令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双手交叠半伏在了窗槛上,“等她再多考我两句,我就什么都不会了。夫人想着觉得不对,再问我从哪里学来的。我怕她生气坏了身子,便从实招了……”

    褚嬴本来想说什么来评价的,可再一想她那时也确实小,现在大了,知道错了,也来不及了。这样一来,分析或是责怪也都无济于事了。

    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都是过了那个时候,就彻底没用了的东西。张月娘应该知道,且也是这样想的吧。

    褚嬴慢慢起身走过去,忽地张开双臂,从后面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隔着厚实的冬衣,她的身子依然是那样小小的,软软的。在高过她整整两个头的褚嬴面前,就像是一个带着茉莉花香味的玩具娃娃,可拎可抱,可揉可捏。

    “别难过,敏则,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褚嬴温柔地在萧令姿耳边耳语,“否则,她一定早就离开了,不会跟着你这么多年。”

    “嗯……”萧令姿虽然在那里点着头,神情却依旧有些黯然。她暗暗低了低头,看着环抱在自己胸前的褚嬴的双臂,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红头折扇上,“入宫的第一天,月娘就告诉过我,与我无关。夫人试过她的诚心,原是想要出一份嫁妆成全她的。可惜,她没有料到,最后先反悔的人是他。他年纪大了……”

    褚嬴从侧面看到她的目光盯着红头折扇,恍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了。于是,他下意识地用力抱紧了她,道:“还好,你已经长大了……”

    萧令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轻轻闭上了双眼,嘴角随着扬起的弧度,慢慢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天雪下得最大的时候,小竹园深处的亭子里,那个暖酒的小炉子上,烟正冒得热烈。沸腾的水咕咕冒着泡,不停地往小酒瓶上浮着,让站在不远处对着外面的竹林静雪发呆许久的张月娘忽然回过神来。

    她不慌不忙地封上了小炭炉下面的风口,上面暖酒的水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拿出里面的小酒瓶,给自己和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分别斟上一杯,她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那时的她正和如今的萧令姿是一样年岁,碧玉年华,如花似玉。可她天生没有萧令姿这样的尊贵,只是个家生子。奴婢生,奴婢养,然后继续努力做好一个更称职听话的奴婢,最后再找个奴婢配了,继续循环往复。

    本来,她是没有什么奢望能够从这个世世代代无穷尽的圈子里面跳出去的。更何况,单就门第条件和主家的良心来讲,在南梁奴婢圈里韦家并不算差。然而,偏偏就在那个大雪天,他出现了……

    他是家里主人的朋友,因故留在家里给孩子们授课。那时,她正好被派去照料兰陵萧家寄养在家里的幼女,每天都要围着那屁大点的小丫头打转,自然也会每天都见到他。起初,她也是照着规矩谨守本分度日的,因着他的身份和年纪。

    直到那天在雪地里,她因为追着那个一下学就四处撒野的小丫头跑,不慎摔了一跤。她的膝盖磕破了,脚也崴了,小丫头却趁机做个鬼脸跑没影了。她气得一下没忍住就哭了起来。没多久之后,才有一双皮肤光白细嫩的大手,轻轻把她从雪地里扶了起来。

    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他脸上的皱纹早就清清楚楚写满了岁月,可他却有着一双寻常读书人都甚少会有的手,光白细嫩,骨节修长。所以,她对他的记忆,就从这双手开始。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回了孩子们读书的家塾里,又帮她端水,又给她拿药,还好言安慰她不要为孩子们顽皮难过。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逾矩,自己上手触碰过她膝盖上的伤口和脚。这是让她最觉得安心的事情。

    他的体贴照顾,他的君子谦谦,是让那时和曾经的褚嬴一样每天都在飚血压跟死丫头斗智斗勇的她唯一觉得温暖和安慰的事情。

    他会下棋,会画画,还会弹琴,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完人。她虽自身学历不高,但也想要离他近一些。于是,她也会借着回去辅导小丫头之名多看多学些。可惜,她自身天赋不高,又有照看小丫头的杂事缠身,即使学也只是掌握些皮毛而已。

    但他似乎并不嫌弃,依然那样愿意倾囊相授。那时,她觉得他也是有意在靠近她的。所以,她闲时总为他暖酒,研墨,焚香,看着他教孩子们下棋,陪他雪中小酌……

    可惜,就在韦瑞夫人察觉这件事,她决意要抛开一切顾虑跟他走时,他却一口拒绝了。

    他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说他只是把她当作是孩子,他说她只是年幼无知……那口吻和态度,完全就是一位爷爷辈的老者在对着一个小小蒙童的恶作剧,告诫则已,却并不屑于解释太多。

    她惊了,慌了,最后她愤然离去。就像那天在大雨里独自回宫的萧令姿一样。或者说,就连当时永不相见的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惜的是,她没有萧令姿那样的运气,他也没有褚嬴这样的年青冲劲儿。他毕竟是老了,在那个年代的二十岁和五十岁实在相差太远,爷孙恋比起师生恋恐怕更让人诟病。

    起初,她也不明白,只觉得羞辱,难过,愤怒。甚至在没过多久之后,他走了,入狱了,要亡命天涯的时候,她都还痛快地暗笑过。但随着岁月的剥蚀,年深日久之后,她也渐渐释然了。

    之后,褚嬴来了,带来了一个让她波澜不惊的消息——他死了。萧令姿伤心难过了好大一场,可她却像是在听别人茶余饭后聊起的八卦似的。她心疼和关心的都只有眼前的萧令姿,那个她曾经厌烦过,最后却耗费了所有青春陪伴照顾的孩子。

    而那个曾经最心仪的人,大概是成了她心头的一道疤,不流血,也不痛,只是留着痕迹。她依旧会在每年的第一场雪开始下时,到这个寂静的小竹园里来缅怀当初的日子。听着雪落在竹枝竹叶上的声音,安然地暖上一壶酒,陪那个虚空中的人小酌一杯。然后看着皑皑白雪把大地上的一切掩藏起来。

    至于那个虚空中的是谁,现在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可能,是曾经那个年少无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