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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堂很美

    他们急匆匆地赶回家。

    顺安叫儿子去洗澡。等儿子脱了衣服走进卫生间后,他把建宁拉进房间,关上门,看着建宁说:“你刚才没看手机信息吧?何老师跳楼自杀了!”

    “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啊!下雨前。我看我们学院同事发出的信息:她妈妈在厨房做饭,何老师走出房间跟她说'妈,我出去走走',手里什么都没拿就走了。她妈妈做好饭,看女儿还没回来,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她。听到她房间传出手机铃声,于是走进房间,还没找到手机呢,却在书桌上赫然看见一封早就写好的遗书。你刚才有没有听到警笛声?下雨时有人报警说梧桐学院有一个女人跳楼了。”

    “那也不一定是何老师啊!有可能是其他想不开的人啊。谁知道跳楼的那个人是阿狗还是阿猫呢!这么多年她都熬过来了,有什么理由现在才想不开?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你凭什么就认定跳楼的人就是她!”

    建宁忍住要滴落的眼泪,扒开顺安握住她双肩的手,往门口冲。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学校看看,我要去再看看她,她说不定今晚加班,现在正好好地坐在办公室旁边给大伙发送文件呢!”

    “你别去了,没用的!”

    顺安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出门。

    “警察已经抬走她的遗体了。”

    “遗体?你说什么?谁的遗体?”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建宁听到“遗体”两个字,大受刺激,疯了一般地跑出家门口,疯了一般地朝着学校跑去。

    她跑过拼命按喇叭的出租车,跑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绿变红的交通灯,跑过咧嘴大骂她的司机、行人,跑过街口,跑过站立街道两边数不清的梧桐树,跑过安放在街口的无数个垃圾桶;跑过烟雨蒙蒙、人事沧桑,跑过何老师家住的西堤路。

    她忘了她可以搭公交车,打的或者自己开车,忘了穿雨衣,忘了自己是谁。

    迷离雨帘中,何老师的身影宛似在她眼中浮现。她左手紧抱着怀里的法语书,遥遥伸出右手和建宁告别:“宁,不要为我伤心。天堂一定很美很净。我清清白白地在人间走了一趟,又清清白白地走了。我没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宁,你说,我能不能飞上天堂?”

    原来,那天晚上,她做的梦,是真的。

    何老师一定是很早以前就想过要自杀了。

    可是她不知道啊!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一直以为自己被打分倒数是世界上最可悲的可怜虫,哪里知道比自己惨的,大有人在。

    比自己抑郁失眠严重需要安慰的人,终究抗拒不了内心想要放弃的声音,纵身一跃,永别了,这个我曾深深迷恋热爱过的世界。

    如果一个人决绝地要离开这个世界,死亡,只是几秒钟的事。

    当建宁和着雨水和汗水一路从家里跑到学校的时候,警车早已经撤离了,救护车也不见了踪影。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围在2013年,建宁和何老师到校任教时,建好的那两栋教学楼前面。

    “听说是学校里的一个女教师,年纪轻轻的,还没结婚呢!”

    “可怜啊!读了这么多书,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听说是被学校开除了,所以才……”

    建宁呆呆地站在那里。跑得太快,汗一直冒,把外层毛衣都渗湿了;雨还在密密地下,雨水又把她的外衣滴湿了。

    又冷又热,张嘴大口呼气,冷风吹来,冷气吸进嘴里,从鼻腔呛出,差点气绝。

    “闺女,你怎么了?没什么事赶紧回家吧!说不定你家人正担心你呢!刮风下雨又湿又冷的,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旁边走过一个听声音像是老太太的人,路灯有点暗,雨线和凌乱刘海遮住她的眼,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泪水终于像决堤的大坝,汹涌而出。好久没有这么伤心欲绝了,最悲伤的那次,是听到陆文结婚的消息,告诉她消息的人,正是何老师啊。

    她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何老师被调离教师岗和教研室主任吵架。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共事多年的同事兼下属?何老师她做错了什么?仅凭一次的评课打分就让她停课停岗,让她在全校师生面前脸面尽失,为什么?”

    当时教研室主任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她早已学会了冷静,看开很多事情,建宁反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平静建立在其他老师和学生的痛苦之上呢?”

    何老师被停掉的,何止她的课,她的岗,她的津贴课酬,她被停掉的,还有她的人生啊。

    何老师的遗书上,只有寥寥数语。她只是简单地表达了对爸爸妈妈养育之恩的歉意,并无其他内容。

    没有抱怨,没有指责,没有对自己和他人的任何非议。

    也许她早已看透世事,看破红尘,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爸爸妈妈。

    她对建宁,也失去信任了吧?

    尽管建宁为了她,不惜和教研室主任撕破脸,和其他同事为敌。

    每次同行评价打分,总是排名倒数。

    以前她总觉他们挤走了何老师和史老师,下一个要排挤的对象,肯定就是她了。

    她反正和何老师一样,无背景,无关系,无后门;不发论文不搞科研、消极对抗各种教学比赛,唯一努力的,是考法语拿硕士学位。

    经过这么多年,她对自己依然还能在大学英语教研室屹立不倒,还能平平安安地上着课感到惊讶。

    也许是,大家挤走了两个,看到被挤走的那个人,也会在群里反抗攻击挤走她的那些人;觉得如果继续排挤下去,自身难保。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何老师默默保护了林建宁卑微的教师生涯,让它得以维持下去。而并非林建宁自以为是的那样,公然选择和她站立同一阵线,以为自己有多高尚,以为自己能够给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存活世间的勇气和力量。

    她终将还是失去了她。

    就像很多年前,大雨滂沱,她在雨中哭,失去她一生唯一一次一见钟情深深爱上的那个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