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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境有雪(1)

    朔风啸入悠长的洞窟里,拉出极大的噪音。

    粘稠的血腥气、粗糙的尘埃末、坚硬的冰粒子、暗红的月之色一齐扑入狼藉的洞罅里,将还烧着的篝火吹熄。木材烧成的灰烬被掀起,若无数飞蛾在空中飞舞。

    挂在山洞壁上的秦元虎头骨、铺在湿地上的稻草、煮着冰雪的青铜器皿全都肆意地翻在地上,直到温热的血化成泊淹没它们。

    “阿娘、阿爹、华璐、第五兄长!”

    华唐趴在被撕成尸块的众人身前,试图将他们拼凑成完整的尸首,可无论他怎么拼凑、怎么寻找,都无法做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泪流满面,低吼。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自私、懦弱,也不会害死你们!”他用染血的手开始猛掴自己巴掌,一个个鲜红的手印就像是刻在他心里的血痕。

    西境阴寒依旧,誉录山脉与东睦城就像是对峙的两尊神佛,而两者间的沟壑就是被鲜血与死亡弥漫的凡世,纵然历经千万年的辗转反复,依然饿殍当道、生死如草芥,沦为无人要的野蛮子。

    一股冷风打着旋呼入残垣断瓦的城墙里。

    “对不起——”

    第五云猝然惊醒,神色慌张无比,冷汗爬满他铁削的脸颊。他惊惧地四处眺,寻觅他们的尸首。梦里,西境的鲜血与狂风浸入他的心神,简直要磨灭他的神魂,过去犯下的错与惨烈还在咬噬着他的心!

    “怎么啦?小云子,做噩梦啦?”热情的唐久里从燃烧的篝火旁走了过来,替他抹冷汗。

    第五云征征地朝他投去目光,才发现他黧黑、沉着油光的脸上有温柔、明朗若星的笑容。随后,第五云又四处看了看,将远洛营灰字旗二十一分队的众人收入眼底。

    这时,他才沉沉地舒一口气。

    “喏。喝点咱们南境男儿最爱的烛烧!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躺在篝火旁醉醺醺的糙汉子汪召又提了提手中的酒壶,然后又嘟哝着翻身睡去。他一身酒气,面上被长髯与厚髭遮住了面容。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别管他们,小云子。”久里的兄长唐予里亦笑着走过来。

    他背对着众人,从腰里偷摸着取出一点糕点塞在第五云的手心里。

    久里、予里二人的眉目极其相似,是典型的南境人模样。一双细长的眼睛,一对双燕眉,眉峰瞧得老高,似扬翅的飞燕。

    “这是……紫郡城刘掌柜家的粉末糕。”第五云微惊。

    唐久里咧嘴一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一点。这可是慕容长衿那泼妇欺负二哥时,林副将给二哥的慰问品。二哥一直偷摸着藏着,就是想等着给你留上一口。你可是斩了慕容长衿那泼妇二子才被贬到这里来的,应该会很久都吃不到紫郡城的东西。”

    “谢谢。”第五云低声,心里有暖意。

    唐予里也笑着赏九里一个爆栗:“三弟,就数你话多是不是?”他们二人瞧着第五云就似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轻声说,“小云子,入了我们灰字旗二十一分队,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谢不谢的,生疏!”

    “哎!你们三人在偷摸着说什么呢?唉哟!有好吃的,居然还藏着掖着,还不拿来。”一头棕色鬈发的焦腾忽地冒出个头来,一个甩手就把唐予里手里仅剩的那点粉末糕给捞走了。

    “焦腾!你小子,有没有年长的样啊?”

    “焦哥,给我也留点呀!别这么狠吶!”

    唐久里与唐予里立马跳起来,去追那如猴子般灵活的焦腾,生怕最后一点糕点都被他给糟蹋了。

    他们三人相互追逐,围着燃烧着的篝火直转。恍惚间,第五云又仿佛回到了西境,他们几人也是如此围着篝火。他不禁露出笑意,方才的心悸与害怕渐渐退去。

    他听着他们的打闹声,又朝一直坐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刘开看去。他也睁着眼睛看四处跑,不安分的三人,嘴边也扬起笑意。可过不多久,他就又会抱着那柄生冷的剑,静默地闭眼沉息。

    还有一直在忙碌的火头军,苏清。他有一副紫郡城人的温和面孔,却又一种南境人粗犷的感觉。他总是眯着眼笑,像睁不开似的。

    第五云又朝另一人瞧去,却为之一愣。

    因为那人总是一副害怕的模样,长着典型的贼眉鼠眼。自从二十一分队接到来冬崖城驻扎一月的消息后,他就一直蹙着眉,碎碎念“不祥之兆啊!会不会有恶岁出现啊!我可不想死啊!希望不要有恶岁和敌军啊……”。

    所以,他总是憔悴个脸,垂着几缕油油的碎发,围在火头军苏清旁。

    “哎哟——醉鬼汪,你可别挡着我的路啊!

    焦腾下坂走丸时,不慎一脚踢到醉成一滩泥的汪召,猛地一个跟头滚了出去,惹得身后追逐的久里、予里一阵哂笑。

    原先军营是不允饮酒的,可这醉鬼汪不知为何总能藏着点酒,一轮到出营空闲时,就会喝得伶仃大醉,何况酒量还极其差,真是丢了南境男人们的脸。不过,在冬末的南境,饮酒是被默许的。

    汪召虽饮酒,但这人从不含糊,一旦有事发生,他总是第一个蹦跶着跳起来,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瞳仁。

    第五云长呼一口气,白雾似的花儿盛放在嘴角边上。

    他起身,挎上裹有粗麻布的紫荆,整理了内衬的浣衣,掺着马草渣子的厚袄穿在外面,最里面的是薄薄的一层铁甲。这就是远洛城低阶军士的甲胄——简陋、粗糙,压根挨不过敌军的锈刀子。

    按照日子算,今日应该是三月十五。是紫郡城入春的日子,可在南境边陲却还是积着厚雪。

    他们暂居的城池名为冬崖,寓意临近冬日的悬崖。由于地势偏僻,长年厚雪,粮食压根没办法生长,久而久之,这座全由顽石砌成的旧城就成了一座死城。

    不少城墙因为年久失修、朔风狂啸而坍塌,冻霜与冰锥都凝在内墙的边檐上,就连青苔都极难寻见。至于城内,尽是一些厚石块搭成的石屋,早已无人。若是从悬楼往下眺去,则似一座座碎石山。

    第五云慢步从宇墙走至垛墙边,一眼就瞧见立在垛堞后的灰字旗,第二十一分队十人长姬天均。

    他没敢走过去,远远地瞧向他如旗帜般挺立的身影。

    他的衣着与他们这些下等军士略有不同,也是灰袄子,不过披着一层单薄的大氅,薄甲将他的胸膛、膝盖、手肘都护得严严实实的。他安静地立在那里,侧颊如弯刀,短髭与断髯黏附着,将他那双浑浊却又清明的眸子衬得一片宁静。

    他神色微凝,总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他似是在看天,又似在看远方砍断一切的天之堑白雾,还有遥远的雪山与枯林。

    第五云对姬天均的印象仅限于子然训练提拔他时提起的一点往事——姬天均,南境远洛城人氏。止岁营紫纲资质契合最下乙等,于南境边军中斩杀近一千恶岁,成为远洛营中的百人长,如今又因开罪威卫军少将军慕容长炘,而被降职至灰字旗二十一队为十人长。

    “第五云?”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第五云回过神,才发现姬天均早已盯着他看。这时,他的长粗眉和厚嘴唇上都扬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种难以琢磨的惆怅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泽将。”第五云行礼如仪。

    他笑着,低声,摆手示意:“你过来。不用叫我姬泽将。就按照你们西境的风俗喊。”

    “好,姬哥。”

    姬天均低声念了念,总觉着听起来怪怪,一头黑线:“还是姬泽将好听一点。”

    第五云忐忑不安地走近,与他并排立在垛堞后。谁曾想,这一处的朔风极强,吹得第五云直闭眼,捆成一束的长发都要被吹开了。

    “哈哈哈!这一处的风怎么样?是不是很大,还很冷,迎着风雪。”他爽朗地放声笑。

    第五云只能微眯着眼,想用手去遮:“是有点大。”

    “立于高处之人,必会迎向四面八方之风、受尽春秋冬夏之苦、品尝人世孤寂落寞之意。你立在这里感觉怎么样?说说你的感觉。”

    第五云勉强睁眼,可冷风与冰粒呼呼地拍在他的脸上,如细刀刮自己的肌肤一般,刺疼、难忍。

    “感觉不怎么好,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凝声,就从垛堞的高石阶上退下来。

    “是啊……若是感觉好的话,这人世的每一个人都应欲立在最高处,到那时,天下谁甘愿为庶?可为庶就好吗?”他的眼眸迎着风被吹得干涸,“为庶……就等同于无权、无刀剑、任由山巅之人宰割,生死易主。”

    “那到底什么好呢?”第五云能感觉到从头顶上呼啸过的狂风,被压实的长发都被梳出一条条缝隙。

    姬天均这时也退了下来,默默地往城墙另一头走去,他的声音也幽幽地响起。

    “为什么好呢?或许什么都不够好。可人世千万年,都是如此。总有人立于山巅、有人伏于山脚,任由王朝苍云白狗、权势莫测。也许这样的规矩,本来就存在他的道理,就像人的一颗心,曾经以为坚定守护些什么,可到头来什么都守护不住,就会陷入无端的痛苦与陌路……”姬天均说到此处时,倏地停下前行的步子,回眸颇有深意地眺了第五云一眼。

    那道目光,忧伤、沉静。

    “子然给我说起过你。”姬天均向着天空一隅走去,仿佛这道城墙没有尽头,足以围住整个七国。

    “他说。你是一个不错的孩子,心思澄明、正直善良、勇敢无畏。虽然你曾经犯过错,可你一直都在为当初放下的错感到愧疚。你一直都在努力地改变自己,你比起很多人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他的步子猛地定住,脑海里又想起第五云那双清澈,宛有星辰的眸子,还有当初那个懦弱、不甘的自己。

    “你之所以会来远洛城,是因为你为了护住身边的朋友,斩去破雪将军次子慕容席的一臂。那我问你,如何才能守护?”

    “有一柄剑,有一颗守护众人的心,就能做到!哪怕是拼上我的命。”第五云语气低沉,似低响的锣鼓。

    “那我问你,你护住了吗?”他沉声。

    第五云良久沉默,朝被狂雪淹没的山峦与天色投去目光。

    “没有。元亮虽然活下来了,可他已经握不住剑,而我也被远罚至南境。”

    “那我问你,你如何才能做到守护他们?”

    他低声,摇头:“不知。”

    “我想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答案。”姬天均的双眸里忽地燃起如狼烟一般滚滚的火焰,“只有立在诸山之巅的人才能主宰人的性命。可与此同时,你将失去他们对你的一切情,甚至你会失去他们。你也会彻底沦为它的奴隶,杀掉许多人、陷害许多人,如同野兽一般,再没有了心。”

    “是权力吗?”第五云声音打颤。

    “王权。”他凝声,言似交错的刀剑,“你,想要吗?主宰天下的权力!”

    第五云沉默着,眼眸里并未燃起如火一样的颜色,而是如雪一般的亮银色。

    “我不想要。我不想失去他们,更不想失去他们对我的情。我也不想变成慕容席、欧阳寒那种人,更不想跟一只野兽一样,见人就扑咬。”

    “那你该如何去守护呢?”他眼裂微阖,寒光如剑。

    第五云握紧拳头:“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但我相信,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哈哈哈!真是少年的回答啊!”姬天均飒然大笑,“曾经慕容将军也如此问过子然,现在他也要我来问你,看来你的回答与他想的一样。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人世自诞生那一刻开始便已决定。有的人生下来就会手握权利、执掌天下,可有人生来就注定是一庶民。所以,不必介怀各自的差异与不公。你且好好坚持内心的抉择,无论是否正确。记得,要拳握初心,才能握住手中那柄不阿的剑。还有曾经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人生在世,处事为人毋需处处忍让,亦不可言行高调、四处挑衅,可若是有人欺人太甚,便可拔出紫纲,狠狠地朝他刺去,无论生死。也许你会觉得我啰嗦,可母亲不在你身边,如今也该我替母亲啰嗦了。’”

    第五云一愣,心里又浮现林子然萧萧肃肃的面容。他舒眉时目若朗星,凝眉时盛气凌人,是堪比亲人的兄长。

    “我也觉着他有点啰嗦。”姬天均轻笑,“子然他担心你见了慕容席、欧阳寒这等腌臜后,便对权利有了心思,心里种下恨,于是他让我来问你,怕你因此丢了初心,如今看来,这是多余的。”

    “那姬泽将呢?你的初心是什么呢?”第五云也跟着他,朝城外投去深幽的目光。

    姬天均沉默着,并未作答。

    “你看这头顶这片天,你看见了什么?”

    第五云扬起头来,仅瞧见生铅色的云在风里翻滚,灰白交错的云朵幻化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它们时而如奔腾的骏马、时而如飘扬的旗帜、时而如咆哮的野兽,直到无数瞧不清的雪粒子坠入第五云的眼里,他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看见了云,还有雪。”

    “那你再看城外,又有什么?”

    第五云又朝城外投去目光。

    ——他所见之物,不过远方的白雾如一道白刃划开了天地,隔绝了视线。还有极远的尖碎峰、它高耸如云间,仿佛直登凌霄宝殿;一直奔腾狂涌的知月河,碎冰与落雪融入了其中;覆在草甸上的积雪,遥遥看去如宣纸上溅落的绿墨;一片枯死的旧林,捆着与西境相似的红丝带……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雪与白雾,还有极好的景色。”

    姬天均摇了摇头,喟叹一声。

    “让你瞧这天,是要你知晓何时雪会停。因为雪一停,敌军与恶岁就容易远徙而来。可暴雪容易阻挡行军的步伐,细雪又易模糊我们的眼睛,这也正是敌军斥候奔袭而来的好时机。故此,南境冬雪大小可判断敌军出军的时机。我让你瞧这城外,是瞧城外的地形,何处有低洼、何处有易藏匿的古树、何处可屯军部署。”他一边指一边说,“你且看白雾,你觉着会有人身处白雾中吗?”

    “不会,人人都说……”

    “谁又告诉你白雾之中无人呢?白雾之中一切都未知,里面或许藏着更为可怕的敌人,只是白雾阻挡了他们的步伐而已。”他又问,“我们的敌人又有那些呢?”

    “恶岁!”第五云豪不犹豫,沉声答。

    姬天均微觑他年轻且稚嫩的脸,轻笑一声:“不只是恶岁。记住,出现在边境上的任何非我族之人,皆是敌人。我让你瞧天,瞧城外是想让你学会观察周围的环境。记住,人也是要观察的,因为每个人都有各异的心思。我问你,是想让你学会思考,任何一个你忽略的地方,都将是兵败逃亡的致命缺陷。”

    他从石阶上退了下来:“你啊!要学的还挺多的,哈哈哈。”他拍第五云的肩,“南境,最为混乱的边陲之地欢迎你的到来。”他又动了,走向远处,“你问我的初心是什么,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这一生是为护住这座城,还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任它权利纷争如何,任他王朝变换如何,我皆不关心。”

    “可一个人能护得住这座城吗?”第五云疑惑。

    姬天均凝声,绝不动摇:“即使己身力量薄弱,也能为这座城做些什么。”

    “你瞧那是什么?”他又停在一处极高的台座下。

    可还未第五云走近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烧焦味。他含眸凝视那极高的台座,心里猛地一震,因为它早已被烈火燎烧成漆黑的黑炭色,然那座宛如通天的巨台座就是不会倒塌,一直屹立在云端。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烽火台。一旦有大量敌军入侵,或是越过边境线,我们便会燃起烽火,令不远处的远洛城知晓,提醒他们出军支援,以及做好攻守的准备。”他拍了拍石壁,不顾手被染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会点燃这座烽火台,天下一直海清河晏。”

    “咚——”突然,刺耳的皮鼓声从城郭下响起。

    “走了,到饭点啦!是苏清在敲皮鼓喊我们俩。对了,你还有一点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干饭才是第一要事!只有吃饱了饭,才能巡逻!”

    姬天均笑着拢上第五云的肩,一点都没有泽将该有的架子,可他那只被染黑的手也一下子抱住了第五云的臂膀。

    他拧了拧眉,苦笑着颔首,一起下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