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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境有雪(4)

    南境,知月河畔。

    一间荒废的木屋。

    壮硕的烈马也抵不住冬末的阴寒,在浮着碎冰的雪末里跺步子。

    “今天已是巡逻期第八日。兄弟们再坚持一阵子,再过不久春风就会过境,化开这片冰雪。”牵着辔头的姬天均往身后队伍一眺,露出一抹笑,“这是咱们知月河畔的落脚点,不妨歇息一阵。”

    “应——”一干人拉紧不愿踏步的马儿。

    第五云踌躇片刻,却见天空云翳、乌云翻滚,如一团灰土上横立几缕旧霜。

    “小云子,等会儿若是遇见了敌人切记手起刀落,做得干净一点。”焦腾也开始喊久里、予里给他取的昵称。一临近知月河畔后,他的神色就愈发凝重,不如平时,“你可别学久里,第一次杀人差点裤衩都给吓掉了。”

    第五云步子一顿,被急拽的马儿差点撞上。

    “嘿!焦腾你不也是一样吗?吓得一整晚没睡好。”久里不悦,跳起脚就要踹他。

    “咱们,是要杀人吗……”第五云唇齿微颤,神色复杂,“可我举剑是为了杀尽恶岁。”

    “不杀他们,难不成等着被杀啊!傻小云子。”予里被寒风刺得脸疼,皱紧眉头,轻拍厚袄子上的落雪。

    “若不想被杀,就举剑反杀。在疆场上,所有的懦弱与人性都是多余的。”刘开冷声,“想活下来,就得见血戮人。”

    苏清也上前,揉第五云乱成一蓬的长发,语气温柔:“别听他们的,你刚来。还没见过战场,不想杀人是正常的。若人一生下来就想杀人,那才是魔鬼,慢慢来。”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让第五云心中的梗塞感稍减。

    “可别杀人啊……我不想杀人……我想回去……”梅又亭娇弱的身子在寒风中似一颗枯死的白杨,风稍大,就要将他连根拔起。

    “好好好,咱们不杀人。”汪召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酒香四溢的馕,小抿一口后,浑身一抖擞。

    “别听他们的。小云子,等会若是觉得不对劲,就躲在我们俩身后。”

    久里总像一位兄长,在危机关头,将第五云护住。

    可第五云总觉心中有一块块垒堵住:他们说得没错,他不愿杀人。在腾烟长阁如此,现在还是如此……可若是那人想要杀他呢?若是那人想杀了久里、予里……他是否又敢举起剑来……他是否又要杀了那人?

    他低头瞧向什么都没抓住的手掌心,虚虚勾住五指,落得一空荡的姿势。

    “我习剑成为止岁者,是为了斩尽恶岁,不需与人对敌。”他曾经与子然的对话,犹在耳畔。

    但他的剑已斩过慕容席,挑过慕容时远,那他日后的剑下,是否又该杀人呢……季母说过,人活在世,皆是独一无二的……可若是自己杀了他们的话……那自己又是否变成了与慕容席一样的刽子手。

    他该如何做?他不知道,心里的块垒与阻塞感不禁更重了。

    姬天均凝视第五云的神色,好似瞧出他内心的思量。

    “第五少年,不妨率真一点。人世匆匆,生死坦然,谁都避无可避。但你的心里,要一根线,不挑,不杀,挑,则杀之。”

    寒风忽地狂啸,将姬天均的衣袂、垂落的长发吹得飞扬。顷刻,第五云又想起子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圣人心中尚有一线。

    他想: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正如去往腾烟长阁那一夜,但他更希望,没人来挑这根线。

    星火燃烧在狭隘、昏暗的旧木屋里。

    一连串的噼啪声炸裂在无星的夜空,朔风依旧。

    第五云推开挡门的潮木板。门外的岩面上坐着沉默的姬天均,而岩下有一座奇怪的坟茔。

    “怎么?睡不着?”姬天均淡笑。

    第五云摇头,以好奇的目光眺向陌生的知月河畔。他走向那座披着雪褥子的坟——不高的土坡上压着几块石头,还有一块被风抹去痕迹的石碑。

    “月夜昔……很好听的名字。”

    “我没听说过远洛城有月姓。这应该是某个路过商队的女儿。”姬天均轻笑一声,从岩上跳下,可极快,他的神色就变得暗沉,“希望今夜又会如七日前那样平靖。”

    “怎么了,这里?”

    “这里……”可还未等姬天均说完,他便猛地回身朝远洛城方向眺去,神色凝重无比,眉锋低落,“去喊他们起来!有人来了!”

    第五云从未见过姬泽将如此目光:他宛如一只恶狼,以凶狠的目光、语气同敌人低吼。

    这时,第五云的心里有一点慌乱,连忙将所有人喊起来。

    灰旗二十一队整齐地立在姬泽将身后,神色严肃,却不经意地握紧各自的剑。

    风呼呼刮来,将他们的眼睛吹得刺疼,可没人动弹,如座座迎风不塌的雕像。一瞬,众人胯下的马儿在低声嘶鸣,有隐隐不安。

    不远,被雪铺上冰渣的泥泞路上,正有一对军队并辔而来。

    他们的衣着与第五云等人相似,应是远洛城将士。

    “在下灰字旗第二十一队泽将,姬天均。敢问阁下,任职何旗,名讳为何?”姬天均率先发问,拱手。

    对方带队首领同姬泽将衣着相似,可光太过晦暗,不曾看清他的模样。

    “在下坈云军第一十七队泽将,华方颜。三日前,奉钱副将亲令,捕杀一对承若国行军。那对行军人数不多,约莫五人,却袭杀远从冬崖城回军的疾雨军步泽将一队,极有可能是承若国精锐。”这人声音沙哑低沉,更有一点悲伤,“我们怀疑他们此行是为勘察我军在南境的部署及勾勒南境舆图。故此,钱副将特派我远徙捕杀。”

    “步泽将一队遭袭?”姬天均声线微颤。

    第五云一干人心头也一惊,心中更有悲恸弥散。

    “步泽将一队全陨,无人生还!此次任务紧急,钱副将连军令都未曾来得及下达,就匆匆排出我等追击。”那人恨得咬牙切齿,“若是让我等追上,必将他们碎尸万段!”

    “既是追袭,为何来此?”姬天均声音低沉,黑暗里瞧不清神情。

    那人拱手,又答:“步泽将遭袭后,拼死将火箭与鸣镝射出,被附近村落的驻扎将士们知晓。钱副将料想那队人马会急速离开南境,而这条路则是最快的。他们如果过了知月桥,便不会遭到我等将士的捕杀,所以我想埋伏在知月桥附近。一旦我们拦住了此处,那其他关隘想必是插翅难逃。也不知姬泽将是否遭遇过那队行军?又或是发现任何异样?”

    姬天均手攥得死死的:“没有。那你可否有泽将的令牌?”

    “自然是有的。”那人朝黑暗中丢来一物。

    姬天均接下,惊诧那人的耳力,竟能听声辨位。他轻触,能摸到雕刻在青铜令牌上的“坈”字,其下还有一咯人的小印,是防伪的印记。

    “无错。枪下无雪。”他丢回去。

    那人接过:“刃下有光。”

    “暗号无错,放行。”姬天均抬手示意。

    第五云等人拉住辔头让出路。

    瞬即,姬天均那满口血气的话将愤怒与恨意刻在风中,渲起刺骨冷意:“华泽将,替我们杀了他们!给步竟他们报仇。”

    “当然!敢杀我远洛将士者,必杀之!”他声音锵然。

    “好!”

    众人目送他们从身边掠过,可第五云却听闻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是玉璜轻敲在铁甲上的叮铃声。

    “等一下。”姬天均忽地出声。

    众人心中一凛,手又重新放回剑上,悄无声息。

    “请问姬泽将还有何事?”那人停下,抱拳,神色一愠,“不是已经查过暗号与令牌了吗?”

    “确实已查过。”姬泽将语气极冷,“可你们方才勒马过去时,在下听见了玉璜扣甲的声音,不知是何人的玉璜,可否借予我瞧瞧。”

    “为何要瞧?难不成姬泽将连他人的玉璜都要查看?”那人语气极其不悦。

    “非也。只因为我那好友布竟也有一块玉璜,是他的老相好送的,他曾经在我面目前多次炫耀。我只需瞧上一眼,便知晓是否为他所有。”姬天均语气温和,“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万一,我们此时放走的是敌人呢?”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倏地一冷,让人浑身一哆。

    “那若不是呢?”那人怒意将发。

    “那在下自当赔礼致歉。”姬天均突然敲了敲马鞍,动作很轻。

    可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灰字旗二十一队的人气势猛地一沉,背脊升起寒意。第五云知晓,这是准备动手的意思,如今瞧来,这一队坈云军或有问题。

    众人握剑的手不禁更紧,眉额汗涔。

    “那好!给我,谁的玉璜!?”那人亦冷声。

    须臾,玉璜交托至姬天均手上。

    他微微一打量,紧缩的眉头也随之松开:“看来是天均多虑了,这就为华泽将赔罪。”

    “无碍!只希望下次姬泽将切勿过忧,耽误了时机。”那人挥袖,语气颇恼。

    “放行。”姬天均拉住辔头往后轻退。

    坈云军一队拉马上前,渐渐露出整个背来。

    俄顷,姬天均抬起的手猛地下挥。

    锵——数不清的拔剑声霍然而起。一柄柄锋利的剑在黑暗里照亮他们凶狠、冰冷的目光。

    “动手!”姬天均愤怒的声音释放出来,如雷霆。

    “应!”

    烈马嘶鸣声响起——它们在拉拽的辔头中翻起前蹄,踏碎凝冰。

    光芒将暗夜点亮,也照清他们——紫纲与弯刀相互碰撞起来,猝然的星火在不断熄灭。蒙语人粗糙、狷傲的面容在暗淡的光里奸笑不已。

    他们竟在背对的劣势下,挡住了每他们的偷袭!

    两队匆匆退开。

    “你是如何发现我们的?”蒙语为首那人,面容稍枯,却有一双细长的眼睛,“令牌、暗号明明都无错的。”

    “华将军!不必多说什么,咱们杀了他们就行!就像杀了那些只会射箭的紫郡野狗!”

    “华滕!你在犹豫什么?”

    华滕忽地用一种可怖的目光微觑身后按捺不住的野狼们。这一眼后,野狼们才平息,却也神色癫狂地露出一种奇怪的笑。

    “我问,你是如何发现我们的?”

    “血!你们蒙语人嗜杀如魔的血味,我怎么会闻不到?!就算我闻不到,我的马儿也闻得到!”姬天均手中的紫纲燃出灿金色,将他的脸与眼睛都鬏上金水,“绝不能让他们逃出南境!”

    “哈哈哈!好一个血腥味。”华滕大笑,神色猛然阴鸷,“杀了他们,干净一点。”

    “好嘞!”

    “让我看看紫郡远洛如娘们的男人们能叫出什么样的声音来!”

    “哦——是不是像野草里的娘们啊?哈哈哈!”

    第五云心神俱震,可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燃有乳白火光的紫荆惊声出鞘。

    忽地,他察觉到自己被他们若雏鹰一样护在翼后。

    他正欲拉辔上前,却听见予里、久里、焦腾低吼声。

    “躲在后面!别走出我们俩周身三步!”

    “别上前!”

    “小云子,护好自己!”

    甚至连一向担忧、濡弱的梅又亭也挡在第五云身前。他没说什么话,只是举起紫纲如一支迎风的旗杆那样不倒不折。

    “杀!”众人怒吼。

    苏清、刘开、汪召、姬天均首当其冲,分别与对方冲锋的六人混战在一起;其后是唐久里、唐予里、焦腾,梅又亭与五人混战,仅剩第五云被围在后方。

    火光狂舞,有漫天星火绽放。

    “久里!”焦腾大喊。

    他们四人终归难敌五刀,左支右绌,被一人抓住久里的空隙。

    铿——又是一阵刀剑金戈,刺疼耳膜,鲜血从剑锋荡开。随即,乳白如云的火焰倏地闯入久里的视野,竟然是初次上阵的第五云!这一次,他神色坚定,面坚如铁,从众人的护翼中撕了出来,立在了正前方。

    “可以的,我可以的!你的心里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第五云!”他低吼,神似发怒的幼狮。这些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谁也不能伤害你们!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们!”

    久里等人微惊一瞬,旋即狂笑起来。

    “好小子!”

    “小云子,那最左边那个交给你了,拖住他!”予里凝声。

    “好!”第五云持剑上前,拉住马儿挥出狂啸的一击,可这一剑竟被轻松躲开。

    “哼!老子可是营中精锐。什么黄毛小儿也配做我的对手?你要找死吗?”

    “配不配,只有试过才知道。”第五云凝目,只觉心脏狂跳、背心发热,有无数气息在四肢百骸中流走。

    那人微舐弯刀,如野狼般朝第五云弯腰斩来!

    “不必担心他们,刘开!我们真正的对手,还没来呢。”

    姬天均被两人困战,依旧游刃有余,然而对方的敌将首领华滕还未出手,只是拉马立在后排不动。

    刘开从身侧几人收回目光,一把灰青色的剑划破黑暗,如一根柔软迎风的柳枝。他上前,沉下姿势,敌方的弯刀根本没办法挣脱他的剑势。反观汪召,虽有一点醉意,可当他出手的那一刻,那双眯成缝隙的眼便瞪大如铜铃,喷出滚滚怒火,挥出的剑更是狂啸不至,压得敌方屡次闪避。至于苏清,他终于肯拔出他的阔剑,有如从绝巘上落下,压下弯刀,抵在那人肩膀,压出血痕。

    两队交战,蒙语一军略处下风,仅有焦腾、梅又亭等人稍显颓势。

    “焦腾!”久里上前替焦腾挡上致命一刀,对他嗥叫,“怎么样?”

    焦腾在一刀下从马上翻倒,却又立刻上马,可也因此被砍断一只手臂,其上正不断地往外喷涌鲜血。

    这就是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有鲜血与刀剑。

    “我他娘的还没死!别瞎叫!只是一只手臂而已!”可焦腾唇齿都咬出血了,他在用紫纲火焰烧灼喷血的伤口。他已经杀红了眼,“你们这些蒙语的狗杂碎,继续来和焦爷杀啊!”

    “哼,倒是会逞口舌之快!”那蒙语人冷声,又弯身袭来。

    “焦腾别去,你受伤了往后靠!”

    “焦腾,别冲动。”

    “……”

    “他奶奶的,老子知道!别管我,管好你们自己!”

    血腥味渐渐在无味的风雪里弥散开来,却在不经意间将他们的双眸染成血红色。

    愤怒与恨、生死与剑,不过瞬息之间。

    “噗!”一口鲜血从焦腾喉中喷出,在雪里溅成红花。

    “焦腾!不是说了你他娘的往后退吗?现在是逞强的时候吗?!”予里抽不出身,怒骂,“久里快去帮他!”

    久里得声,慢慢朝焦腾围拢,可弯刀不会等他,仅在电光火石间就已刺入焦腾胸膛。霎时间,鲜血如泉一般喷涌出来——

    第五云愤怒,低吼出声,也朝焦腾这边聚拢,不顾弯刀在他的背脊划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焦哥!你怎么样?”

    每个人都腾不出太多的目光与精力,可焦腾这次并没有吼回来,这让他们心里更加恐慌。

    “焦腾!你他娘怎么回事?”

    “你别死啊……你怎么能比我先死呢?”

    “焦腾,我干你娘的,倒是说个话啊……”

    ……

    “嘿嘿!什么东西也敢叫嚣!给我去死吧!”

    这时,蒙语人得意地拔出弯刀。

    焦腾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如一颗被砍倒的松柏折断下去,仅低低呜咽几声,嘴里涌出血沫,彻底断了气。

    “焦腾!”

    众人怒声,却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