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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境有雪(6)

    无头的久里,冰冷僵硬的焦腾、汪召躺在鲜血融成的泊中,一起被风与霰挂上冰凌刺。

    “汪召!”

    一瞬里,一向面静如物的刘开瞪大泛黄的眼白,可觑血丝布满。他愤怒地咬牙,青灰色细剑在空中划出虚无的圆弧,堪堪弹开弯刀。姬天均亦怒喊一声,却不敢回顾。

    两人均通红了眼,眉目冷斜,唇齿咬成乌色。

    “你还有空喊?明明连自己都无暇顾及了!”余下的蒙语人一起扑向刘开,如麇集的鬣狗。

    夜色临近破晓,白光依稀,一点斑驳。

    蒙语人特别的长相也渐渐露出:如野兽一般凶狠眸子,粗狂的鼻峰、眉发,脸颊上历经风霜的挖坑。这便是生啖人肉、连袍泽之命都可以不顾的蒙语人吗?挂在他们脸上的邪气笑容,真让人越瞧越恨啊!

    “就用你们的血为他偿命吧!”刘开厉声,冰冷从他的语调里漫开。

    “等一下!”聪明的蒙语鬣狗中有人嗅到了危险,连忙呵声阻拦。

    几人匆匆拉马,铁蹄踏在汪召等人的尸首上差点没立稳。

    “怎么回事?”

    “他只有一个人!还害怕什么?”

    “别急,仔细看。”

    几道目光撂下。刘开居然是闭着眼坐在马鞍上,而且,他是双手持剑横放于鞍鞯侧——这不是紫纲剑。可他依然能够成为与止岁者并肩的将士。马辔被他抛开,在背侧晃荡。

    “他怎么了?”

    “管他怎么了!”有人抑不住内心的杀意。

    “该死!高努德别去!”

    “这个功劳我先拿了。我主冷德烈必会喜欢!”高努德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挥舞着弯刀上前,“哈哈哈!一个软弱的紫郡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刀光一闪而逝——就在要割开刘开颈脖的那一霎,一道青灰色冷横划破了眸前的虚空。

    这是快到消失的一剑——仅能瞧见青灰色的一线,却释放出心脏骤缩的窒息感。

    “高努德!”围观的蒙语人怒号,可没有人敢上前,因为这一剑实在太过诡异。

    冷横过后,高努德头上出现一条整齐的裂缝,从眼眶处平滑得分成两半,与之伴随的是断成两截的马尾。马儿吃痛,在嘶鸣、愤怒中将高努德震下马去,恰以一种跪拜的姿势倒在汪召等人身前。

    “速技·青晖。”刘开吐出一口浓浓白汽,神色阴鸷。

    狂风中,与他对敌的人瞧见了一闪而过的幻境:一间破旧的木屋。荒芜的田埂上立着数之不尽的木柱,一位面如僵铁的少年举着人高的锈剑,一剑又一剑地朝木桩劈砍下去,直到那抹青灰色冷横划破一切。

    “额休特!是技!又是技!你们紫郡人怎会如此多的技!”有人愤怒大骂。

    “别怕,他已经力竭了!”有人敏锐地察觉刘开不过是在强撑。

    刘开无力地垂下手臂,神色苍白:“就算只能用一次,我也要杀一个陪葬!”

    “该死!一起上,杀了他!”有人怒了,“他再快,也只能对一个人施展!”

    “杀了他,不然君主怪罪下来,谁都不敢担!”

    “上!不能再有伤亡了。”

    “分开一点站位。”

    刘开缄默不语,深呼吸后又重新闭上眼,摆出那种奇特的姿势,可他崚嶒的面目中有强忍的狰狞。

    蠢蠢欲动的人又拉住了辔头,危险的气息瞬间爬上他们的背脊。

    “还能用吗?”

    “不可能!技领悟出来后常人一般可用一至两次,仅有少数佼佼者可用五六次。倘若他能多次使用,也不会在这里与我们对敌!”他们有人啐出一口唾沫,“一起上,绝对是虚张声势。”

    “好!”

    “呵。”刘开冷笑一声,“尽管拿命来试试。”

    然而这次,还未等众人冲上,便见刘开猛地睁眼,若汪召临死前那般释放出狂霸之气,身形如猛虎般俯冲出去,伴他一生的烈马似也感受到他的决然,不禁扬蹄嘶鸣。

    “你说得对。我已是强弩之末,可你们即是野兽,便更害怕死!”

    青灰长剑如水线般柔软地滑过最前之人的头颅。当刘开拉辔停下时,那人的头颅已在雪上停止滚落,鲜血也从那人倒下的尸首中喷涌出来。可他也被数柄弯刀从各个角度劈砍,鲜血晕染一片。

    “看来我只能走到这里了……据闻蒙语野兽一旦嗅见鲜血的味道,就会咬住不撒口。如今瞧来,确是如此……”他手中铁剑滑脱出去,插在血泊里。他低笑,似在嗤他这庸碌的一生,“这样的结束,也在预料之中啊。”

    弯刀嵌在他的身上。一旦拔出,鲜血就会从缝隙里淌出,随后,他的唇角溢出血,径直地栽倒下去,再无生息。

    “可还是对不起啊……天均……慕容将军……阿娇……阿姆,我尽力了。”

    “刘开——”

    姬天均愤怒咆哮,眉发在啸风中飞舞,可即便如此,他爆发出的力气也只能一时反制。

    他明白,他的死期也不远了。

    “来啊,决一生死!蒙语国的狗!”

    “将死之人,还逞口舌之快!”

    黑马前方有一片白茫,无树、无物,只有如迷雾的风雪。

    第五云咬紧牙根,神色焦躁,在雪地里急速穿行。

    兵分四路后,追他的蒙语人如孤狼一样紧追不舍。他试图甩开他,可他对这四周的地形也知之甚少,所以总在一段距离后被追上来!可他偏偏走的是离冬崖城最近的路线。

    若是那人一直追赶,他还如何点燃细烽烟?还如何想办法救姬泽将?他……只有唯一一个办法——杀了他!那么这一路,他便再无阻拦。

    “你没得选,你没得选。华唐!”第五云的面容忽地狰狞可怖起来。

    他怒吼着拉直缰绳。马儿痛苦嘶鸣,做出飞跃的姿势在空中狠踏,随后转身与紧追那人直直相对。

    那人也拉辔,在破晓后的微光里露出容貌:一对斜长如黑豹的眼睛,微微塌陷的鼻翼,薄白的唇上有一颗长毛的黑痣,这令他消瘦的脸颊更显萎靡。那人的马儿在不耐烦地打转,可他依旧是一副阴恻的笑容,微舔干裂的唇皮:“怎么?知道会死,所以放弃了吗?真是濡弱的紫郡人啊……一群不如娘们的狗!可如果你愿意跪下来给我舔脚,叫几声哦伯各,或许我会大人有大量,给你个痛快!哈哈哈。”

    他轻挥弯刀,神色玩味。

    “死吗?我怕。”第五云低头紧握紫荆与焦腾留下的剑,面色俨然,刀剑般的铿锵决心驱赶一切,“可谁又不怕呢?你难道就不怕吗?野兽反而最怕死。”

    “哈哈哈!”那人仿佛听见世间最大的笑话,“见得出来你会技。可你的技需要长久的蓄力,我可不是纳古斯!不会给你机会。更何况就你们会技吗?这东西,在我们的语言里不叫技,叫‘卜休’。更何况,你杀过人吗?毛都没长齐的狗,怎么敢杀人啊?”他不再多言,夹马上前,弯刀在他手中挥洒出一圈寒光。

    第五云迎上,挥剑格挡,乳白火焰被刀锋抹灭。

    “我还以为是只懦弱的狗。现在看来,你比起那几只死掉的狗要强上一点,不过这样才有意思!”他低笑,眸中闪着光。

    “你叫什么名字?”第五云的手在颤。

    “包日罕特·夏那日。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接下来我会杀了你,割下你的头当夜壶。”

    同样,他也能感受第五云剑上传来的巨大压势。终于,他不再轻蔑,神色凝重低沉。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第五云的面目上闪过愤怒与恨意,厉声,“第五云,西境人氏。请赐教!”

    恍惚一刹——好似——当初那个只会在青云楼门前懦弱寻死的少年能握得住剑,能去真正地用命去守护他的誓言了!

    “哼!就凭你也想要我的命!”

    二人拉辔俯冲,刀与剑的星火在迸开——

    第五云斜剑风刺,后又朝那人落点而下,可他仅低头就躲过他凌厉的攻击。

    当他一掠过,包日罕特·夏那日便如韧性极高的枝条一般反抽回来,威势更胜。随即,一轮生锈的弯刀毫无章法地落下,若雨中荷叶,飓风便能斩它。

    第五云只能侧身,借助巧妙的姿势,令剑挥如蜂鸣,尽数接下。

    即便如此,弯刀的锋面依然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细微血痕,鲜血也流了出来。

    一个会合走过。

    第五云定身,抹去脸上的血。

    “你不是我的对手。”包日罕特·夏那日蒙睃冷声。

    “你说的对,我不是你的对手。”第五云未急着上前决出胜负,反倒是斜身下马,令焦腾那柄紫纲也染上乳白色的火焰,“可我别无选择,必须活下来。”

    雪地上,第五云居然摆出一种奇怪的姿势,这赫然是姬泽将行会面仪那夜的动作,这是……刀剑双流!

    “刀剑双流第一式,刀剑呼流。”他低声呼出一口白汽。

    “哼!你可知马的冲力有多强吗?竟随意弃马!”包日罕特·夏那日露出得意的笑,立即驾马而上,弯刀如残月飞坠落下!

    第五云佝背,直面残月,马蹄飞扬在黑暗的阴影里,誓要踏碎他的头颅。

    “你说得对。可马动作僵直,大有破绽可循。”

    唯见第五云在马下疾如一袭黑影,将扬在空中的马腿砍成两段,更是抓住空隙闪至无法挥剑的一侧,奋力在马背上留下可怖的伤口。他在掠过马后,又立即折返回身,形如鬼魅,精准地抓住坠马的地方,并朝他扑去。

    “铿——”凌厉且刺耳的一击。

    弯刀与紫荆在一个侧身中碰撞至一起。

    “别以为旧原部的战士是吃素的!”包日罕特·夏那日竟然在坠落的一瞬间,以翻滚借力反身挡住第五云这必杀的一剑,“这是你唯一能杀我的机会了。可惜,你错过了!”

    两人在角逐中用狰狞的眼眸对视。

    倥偬间,第五云腰间上被弯刀砍杀的地方正往外涌出鲜血,除此之外还有肩胛上一刀见骨的血痕。

    “看来是我赢了。”包日罕特·夏那日笑着后退。

    第五云猝一弯身,似无力站起,拄剑冷视:“是吗?不过,似乎是我赢了吧。”他倏地一笑,“你没发现,我只用了一把剑吗?”

    他只用了一把剑?!包日罕特·夏那日内心一颤,惕然地寻觅另外一把。正当他意识过来时,那柄早已被第五云抛去天空的剑已逼近他的头颅,并重重地刺入他的背脊。

    “啊!”包日罕特·夏那日吃痛喊叫,怒睁眼,“你觉得凭这点小聪明就能杀我吗?”

    当他怒火中烧地投去目光时,第五云已然踩在马背上,如遮住天地光影的巨人昂然于山巅。然后,他猛然一跃,身如鹰隼般翚飞而起,持剑竖插下去!容不得半点犹疑!

    包日罕特·夏那日惊恐得瞳孔骤缩,下意识伸出手臂遮挡,并在剧烈的疼痛中见那柄乳白色长剑若天空之钉一般,将他从手臂、头颅、胸膛整个刺穿,恶狠地钉在南境雪地里,他的惨叫声也愕然而止。

    他死了,以剑为碑。

    第五云低头半跪在他身前,久久不能起身,从剑身上飞溅的鲜血染红他的脸与心。这一刻,他没有欣喜地吼叫,只是沉默良久,然后拔剑、抹血,斜身上马,继续朝冬崖城赶去。

    狂风中,他拉辔的手在止不住地抖,故作镇定的神色里有压不住的惶恐。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包日罕特·夏那日”这么一个特殊的名字,他相信自己会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