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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旧梦将醒(1)

    风正在大口大口地灌入未阖紧的窗棂,薄纱的幔帐也被掀开,令深夜透亮的一只白烛倾灭了焰。

    紫郡城青云楼临近申时也会变得沉闷安静,若一锅熄灭的灶火,虽泯灭炙热的烈焰,却将最灼热的炭心藏在灰土里,待夜风骤停、日光拂面,它就会再次燃烧起来。

    夏末的紫郡,终于迎来一场沥沥淅淅的小雨。

    冷意逐渐侵袭躺在罗汉床的李语嫣与元箐箐。她们二人蜷缩着,山根与额头都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手脚也在不安地颤动着。

    ——毫无疑问,今夜的梦是不安的。

    窗外雨声如西境洞穴上滴落的水珠,一颗颗坠入语嫣的发间。

    “许久不见了,蒙易。”衣着淄褐的卷佐目光平静,语气淡然,“近年过得可好。当年白雾一战中你受的伤还没好吗?我四处寻你,你却总是避之不见。”

    “哼!你的伤也同样没好吧!一向惜命的你,竟敢多次现身阻拦我,那怕早已身负重伤。你想必是在谋划什么罢?你以为你缠着我,我就不知你在做什么吗?!山海天究文乱,诸神易位。”蒙易面纱后的目光锐利,含着凌厉的寒光,“你以为将山海诸神送进来的恶鬼藏在这里就无人知晓吗?当年在白雾遇见你后,就猜到你有所动作,故此一直在等你出手。果不其然!”

    “并不是我将他藏在这里,而是他本就该在这里。一个刚诞生的孩子,需要有对的人去引导。”卷佐摇头,“他不过是个孩子,即使身体里藏着可怖的力量,但他终究是无辜的,我们不必将他卷入山海与你我的争斗里。”

    “孩子?!”她放声大笑,面目狰狞,“说出来真是让人哂笑啊!你居然会在乎一个孩子?你在乎他,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体里藏着你我都为之感到害怕的力量!而你,更是害怕我得到他!”她将华唐的喉咙捏在手里,并将他的颈椎捏得粉碎,“没想到还是被我寻见了?任你们如何躲藏,终是逃不过阴影的侵蚀。”

    刺耳的骨擦与碾碎声在幽寂的洞穴里响起,空气则有一股羊奶和鲜血混杂的腥味。

    语嫣此刻被吓得瞪大眼,神情木然觫觫。

    卷佐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若水的平静:“你又错了。我并不担心你寻见他,因为这本就是它自己的选择,也是我与它的契约。”

    “这是它自己的选择?它会选择躲藏在如此逼仄的地方?会选择懦弱到以人类的身躯苟活下去?会忍住对众神的愤怒而不释放出毁灭世界的力量?”她眉头一挑,神色戏谑。

    华唐没有支撑的头颅狠狠地垂在肩胛上。

    “你不知道它身上发生过什么,所以你不懂它的抉择。”卷佐叹气,却倏地语气一定,“而且,他快要醒来了。”

    “我已经杀死了他的人类躯壳,即使他是最强大的神明,也不可能……”

    蒙易心中登时一凛,因为没了气息的华唐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再等她投去目光时,她便彻底觳觫在原地,并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双目相对——那是一双勾勒鲜血与日月的眼眸。它以日为珠、以月为牙,弥散出摄人心魄的威势。

    落下的华唐平稳地立住,未言语,缓步朝死去的第五云走去,仅简单的俯身、轻触。忽然,死去的第五云微微勾指,宛若失去的生命又重新回到他的躯壳里。

    此后,华唐便用那双骇人的眸子直看蒙易:“你,该死!”简单的三个字,却令山河动荡、日月双坠。

    整个洞穴也在那句话下震颤,霎时,一股重若山群的威压直挺挺地落在蒙易的肩上,将她压得双腿猛地一软,跪砸在地上,传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没能承下磅礴的压势,大口地吐出鲜血。

    洞穴里,只有卷佐与语嫣安然无恙。

    “你是…你是……是它,竟然是它……”蒙易低着头,喉咙几乎说不出话。

    “既然知晓,还敢忤逆吾之威严!?”华唐稚嫩的声音略显沙哑,“虽然我答应过兄长不会轻易杀人!但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下一次,我怕我会忍不住杀心。”他蒙睃眼帘,睥睨万物,“屈屈旧青丘一族的妖狐,也胆敢打兄长的主意?”

    华唐缓步停在蒙易身前,一双日月勾勒的血色眼眸镇得她不敢与之对视。

    “我不在乎你与山海那些老东西有什么怨仇、也不在乎你想要什么?我只知道,但凡杀死兄长或影响契约的人都该死,不管你是人,还是山海那群野兽。”华唐瘦小的手掌轻扇在蒙易白皙的脸庞,却将她整个人抽翻在洞穴上,凹陷几分,“若还有下一次,你就死了。”他忽地咧嘴笑,“谁也不许打扰兄长,这是我下达的死令。”

    “就一个呼吸的时间,滚罢!”

    话音还未落尽,蒙易、第五云、华璐等人皆在瞬息间消失在洞穴中,再无踪迹,只有地上那片大滩的血迹证明过他们的存在。

    随后,华唐又朝沉默的卷佐投去目光,仅一眼,卷佐嘴角就溢出鲜血。

    “旧古鸢一族,上次我便警告过你,如今……”然,还未等他多说两句,华唐清癯的身躯就猛地跌倒在地。

    “呼——”卷佐立刻从恐怖压势中脱离出来。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僵住的身体一软,瘫在地上,“幸好,幼年的人类躯壳无法长时间承载它的力量。”他整理衣衫,而后重新立住,擦去嘴边的血。

    “孩子,怎么样?被吓到了吗?”他轻唤呆住的语嫣,露出温煦的笑,“别怕!他们已经走了。”他试图上前碰她,可语嫣却不断地后退,直至曲缩在阴暗角落里,深埋头一动也不动。

    本欲上前的卷佐也停下步子,轻叹了口气:“我也未曾想她来得如此之快,也未曾预见到这一幕。”他背身,话音不止,“你也是时候离开了,流淌着古神之血的教宗圣女。七涟之六、破讪的家已经不在了,你们已经失去了庇护。况且,你若是继续呆在他身边,会害死你的,也会害死你所爱的一切——你的母亲林清宛、你的父亲华东海、你的妹妹华璐。而且,你不害怕吗?你所认识的华唐的身体里藏着怪物,一个恚怒时可屠戮凡世的天之恶鬼。”

    “所以,快离开他。逃去远一点的地方,别让他找到你。这也是命运缠在你们二人间的红线。”

    下一瞬,洞穴再次恢复死寂。

    洞壁上不断渗出水滴,沿着斜角,汇在一起滴入凝固的血泊里,惊起微微波澜。

    狂风卷幔帐,令语嫣在睡梦中裹紧衣衫。

    她身躯猛一抽动,竟将被褥都踢翻落地。这一下,她从噩梦中醒来,神色在雷霆熨亮的夜光里显得惊恐无比。她奋力喘息着,片刻后才恢复平静。

    她平坐床边,任风撩拨长发,回忆过去。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也是她为什么一直不肯与第五云见面的原因:其一,她亲眼所见,所以她不敢不信那老僧人说的话;其二,她很害怕,害怕藏在华唐身体里的恶鬼,更担心他有一天发起疯来,谁都要杀!连自己的都要杀!

    可为何她又要去见他呢?或许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或许是放下不一心求死的他、或许是往事旧去,她早已淡忘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或许……

    她不知,她也不想知,但她想见他,不管不顾。

    “小唐,你在南境过得可好?”她起身,阖紧透风的窗棂,坐在冰凉的木椅上,低声,“我在紫郡还好,也愿你一切都好。”言罢,她又重新回到床上。

    可这夜,难以入睡。

    夜风幽冷,寒意难遮。

    元箐箐在床褥中蠕蠕颤抖,冷汗浸湿小衣。在不安的梦里,埋藏在深处的过去又会逃逸出来,若恶鬼一般缠着她不放。

    第一六三年,秋末。

    那晚,她也是如此安静地躺在枕衾里。窗外夜风幽然,有细雨一颗颗地拍入尘土,然后彻底淹没燥热的紫郡城。

    元箐箐突然被嘈杂喧闹声惊醒。极快,她的母亲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还未等她发问,便见母亲眼眶盈满泪水,对她一直说些什么。她还准备撒气,却见母亲悲伤的神色,还有她巨大的喊声,令她彻底愣住。

    她记不得母亲在说什么,只是抱紧她后就往屋外跑。屋外则有不易熄灭的火把在夜色里攒动,将昏暗的花苑照得明亮,然后亲眼看见那一夜的血腥与杀戮。

    仆人们被京畿重营的将士们举起长剑斩首,试图逃走的人也一个紧接一个地倒在血泊里;姿色姣好的奴婢皆被拖入房内,传出痛彻心扉的嘶喊声,再见铁甲将士衣衫不整地走出来,发出舒爽的笑;其余奴仆们也都惨死在地;不啻如此,她的大兄长、二兄长……一干血脉族亲都身首异处,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母亲想遮住箐箐的眼睛,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发出剧烈的尖叫,恐惧与害怕彻底摧毁她幼小的心灵。母亲发了疯地捂住她的哭喊,但搜寻的将士已经听见声音。

    “这里还藏着一个!还有元世难的大夫人康秋璇!”将士的声音尖锐刺耳。

    “差点被她们跑了!”

    “快点带他们出来!罪臣元世难一家勾结敌国,罪诛九族!必须在天明前斩杀示众!”为首的人喊。

    元箐箐与康秋旋一起被带入庭院。她们二人周遭满是鲜血淋漓的尸首,有数之不尽的头睁着惊恐的双眼,还有他们苍白如纸的脸。

    庭院不深,却能蓄起浅潭,而那潭水里,全是鲜红稀薄的血。

    “动作麻利一点!”将士用力按住母亲的头。

    剑挥动无声,在雨夜里砍下她母亲的头,然后滋滋地喷出鲜血溅在元箐箐的脸上。

    头颅应声落地,在血泊里滚动,慢慢地露出那张苍白的脸。元箐箐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在脸上泼开,然后在风中、雨里变得阴冷。

    她瞪大双眼,恐懼地盯着那柄滴血的剑。霎时,天地有暗雷惊电,一闪而逝,爆出巨响。

    长剑挥洒血珠,在蔚蓝雷光中闪出寒芒,直逼元箐箐娇嫩的颈脖。

    她直接被吓得闭紧了眼!

    “住手!”一愤怒的喝声忽地响起,虽距离尚远,却亟不可待。

    挥剑那人也听见那熟悉的喝声,连忙使力推开挥出的剑——剑蜂鸣,破空而过,削断元箐箐披散的一截碎发。

    元箐箐哭了。泪水从眼眶里无声涌出,随即,她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难以动弹。

    “滚开!谁也不许动她!”喝声之人驾马飞越尸体,平稳地落在元箐箐身前,一双眸子在雷光里阴狠如豺狼,“其他人都可以杀,唯她例外!”他也在雷光里露出模样,赫然是京畿营统领张展,“这是军令!违令者斩!”

    他拽住辔头一把将瘫软在地的元箐箐抱起,拥在怀中就直奔府外而去,留下一干将士愣在原地。

    “张统领这是何意?难不成他想私庇罪人?”有人反应过来。

    “嘘!你他娘的不要命了?他早已是朝中钦定的三军统帅,卫戍这紫郡城北境的冷影之将,据说京畿营都要因他改名为禁卫军了。”有人怒声提醒,“少说点,睁只眼闭只眼就行。”

    碎言那人立马堵住嘴,推门而入,将屋内所剩的金银财宝刮入囊中。

    待这元氏一族再无活口之时,火焰就从屋内燃烧起来,散出滚滚黑烟。

    成举街,烈马咄咄停下铁蹄。

    畏缩在张展怀中的元箐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从张展湿透的衣襟里往外探,然后亲眼目睹那场焚天的烈焰直滚滚地冒出浓烟——乌云遮不住它,大雨淋不熄它。

    她哽咽着,痛苦万分,字词不清地喊着:“家…家……啊…啊!”她说不出话来,再次扑在张展的怀中,嘶声哭喊,没敢看家在的方向。

    张展也双目湿润地望向被烈火焚烧的地方,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有愧疚、悲伤的神色,却依旧遮掩不住他豺狼的眼眸和心里的野兽。

    “对不起…对不起……”他紧抱着箐箐,一直在低声地说着道歉。

    “哄——”

    惊雷矍然落下,将熟睡的人从噩梦中惊醒。

    元箐箐瞪大双眼,梦里的窒息感与真实感压得喘不过气,冷汗已经湿透她的亵衣与被褥。她从中回过神,无声坐在床边许久,倏地,雨夜的狂风又将合窗的细杆吹落。

    一下,狂风与雨夜扑入屋内,粗鲁地掀飞幔帐。

    箐箐感到一丝寒意,起身往窗棂走去,拾起木栓,却没着急关上,而是双眸失神地往窗外眺望,不禁回想起那一夜。

    一场狂风、夜雨,雷霆狂吠不休,惊得所有人都无法入眠,更熄不灭那场焚烧她一切的大火。

    “箐箐姐也睡不着吗?”关切且温柔的话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元箐箐回神,连忙重新上好窗阀:“没有。只是风太大将我从梦中惊醒。你呢?语嫣,是睡不着吗?”

    “梦见过去那些不好的事了,有点睡不着。”语嫣低声,软弱得如一孩子,“能不能陪陪我箐箐姐,夜色太深稍微有点怕。”

    元箐箐摸黑坐在语嫣的床沿边,轻笑:“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语嫣也会因为夜深觉得怕?”

    “哎呀!箐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语嫣抓住她的手不肯放,“今夜的雨好大,是这几月最大的了。”

    “好啦。别想那么多,我就在你身边。睡试试,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箐箐轻柔地抚摸语嫣的额头,低声说着,“旧梦终将醒来,夜雨也将焕然。我们都不该太执念于过去,因为每当我们睡下后,就会有新梦将来。”

    语嫣点头,枕着她的手沉沉睡去。

    箐箐抽手,在黑夜里勉强看清语嫣躺在枕衾里,低声:“傻语嫣。旧梦终将醒来,可夜雨怎会轻易停下呢?那场雨在我的心里已经下了二十多年。但自从有了你们之后,我觉着也该让它停下来了。”

    她再次抚摸语嫣,却只是在那枚青铜扳指上反复摩挲。而后,她收手,回到自己的床上,裹着眼眶里淌出的泪水,昏沉睡去。

    狂风渐歇,细雨也缓缓停下。

    这场夜雨终会停摆,就像她们漂泊不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