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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云间水上春如旧【一】

    一

    慕容公子从来没有到过水上云间这个地方,虽然他到过扬州已经有很多次,扬州离慕容山庄并不是很远,就是他打算在扬州买处宅院也属于寻常可见的事情,没有让人大惊小怪的地方。

    当黄昏暮色渐兴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大运河的北岸。仿佛人在江湖总是要面对不期而至的黄昏,所有的江湖事情都要在暮色渐起的时候有个了结。这是江湖的定数,更是江湖人的宿命。

    易水寒似乎没有留意到黄昏已经扑面而来,也没有注意到慕容公子凝然思索时眼波中的变化。他正用阅尽沧桑的双眼注视着大运河上密密匝匝勾连在一起的十几条硕大的画舫,他觉得把这称作水上云间,委实是匠心独运的神来之笔。

    据镇南王说,扬州大运河里的那十几条勾连在一处的画舫就是水上云间。可以确定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就是七星盟在江南的老巢,如果不是吴阙东从离梦观寻找到线索,追查到这里,并在密函里提及,镇南王永远也不会知道七星盟个分舵会藏在大运河的画舫里。

    慕容公子望着已经悄然点起盏盏彩灯和株株巨蜡的画舫,道:“吴阙东在密函里提到他在离梦观的井底神殿里找到了线索,线索就在那尊神像后面的一个机关里。他还提到线索是一幅画,那幅画是前朝宫廷画师鹤延年的扬州春晓图,画中有画舫十几条。他到了扬州,居然真的找到了画中的画舫,而且真的探知了这就是七星盟在江南的老巢,甚至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他所要找的证据。易前辈是否觉得这似乎有些奇怪?”

    易水寒依旧注视着那些画舫,反问道:“慕容公子对此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不妨说来听听。”

    慕容公子道:“慕容以为,这事奇在一切都仿佛是按图索骥,甚至觉得吴阙东做这些事仿佛有如天助,因为察觉云鬓姑娘有异而顺藤摸瓜找到了离梦观,又从离梦观渐次深入寻到了水上云间的线索,由着犹如上天所赐的线索查到这里,并从这里查实了一些证据。这期间虽然有些艰险,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却天随人愿,终成正果。慕容对此心生疑虑,这似乎未免过于巧合了,也过于环环相扣,顺理成章了。”

    易水寒目光一凛,转向慕容公子,道:“莫非慕容公子以为是有人故意将吴兄弟一步步引入迷局之中,并且刻意给了他一个正果?”

    慕容公子目光深沉,画舫上的灯影已经在他的眼睛里结成变幻迷离错综诡异的光波,他淡淡道:“杨霸天留下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镇南王已经得到密函却依然让我们到这里,其实都在印证如此的怀疑。七星盟的人都绝非易与之辈,当年慕容的师尊为了歼灭七星盟可谓煞费苦心,一夜白头。如今七星盟死灰复燃,再起风云,想必盘根错节、诡异迷离不输于当初。慕容师弟江郎这次从京师回来,便匆匆赶到金陵与慕容会合,自然也是因为七星盟难以对付的缘故,否则以江郎的性情,绝不会前来与慕容各显神通。”

    易水寒道:“慕容公子既然如此说,那么咱们该怎么做才好?”

    慕容公子道:“既来之则安之。王爷既然有心让前辈与慕容到水上云间逍遥快活一番,我们似乎不能辜负王爷的一番苦心。”

    水上云间绝对是人间的销金窟、英雄的断肠冢。没有敌国之富不能来,没有天纵之豪不敢来,银子在这里不过是大运河里不舍昼夜的逝水,英雄在这里不过是大运河浪花淘尽的泥沙。

    没有五千两银子先压在柜上,就是天大的豪杰连画舫都登不上。易水寒在往来于画舫和渡头之间的小船堪堪近岸的时候就将五千两的银票捏在手上,两个人飘然上船之后,立于船头前来迎接客人的青衣中年人便一声不吭地伸出了手,银票拍在青衣人掌中,小船风快,犁开了河水望着画舫飞去。

    划船的居然是两个明眸善睐的豆蔻少女,虽然也是一言不发,却笑吟吟地偶尔瞟一眼雪衣挥洒迎风卓立在船头的慕容公子,能够登上这条小船的都是非富即贵,慕容公子自然是个多金的公子,爱钞的姑娘必然要瞧上两眼;慕容公子又是倜傥不群,丰都俊逸,爱俏的姑娘自然更要多看几眼。

    画舫连绵于灯光火影之中,漂游于柔波旖旎之上,宛如妙手天成的画师微醉后一挥而就的画卷,慕容公子对前朝丹青圣手鹤延年的玲珑妙笔广有涉猎,极为熟稔,瞧着渐渐临近的联翩画舫,委实觉得与鹤延年的笔法大为切合。

    浮生如梦,其实何尝不是也在一幅造物早已经挥洒出来的画卷中。观画的人正在画中,画画的人原来也在画中。

    旧时明月旧时梦,旧时芳华旧时春。画舫上不仅有明月,还有袅袅的梦,不仅有芳华,还有浓浓的春。

    慕容公子刚登上一艘画舫,就被一缕轻烟绕住,想走却不敢走,因为他若是动一动,便会撞到轻云一样灵动轻盈的大姑娘,而且还是四个大姑娘。

    “春花,夏荷,秋月,冬梅,好生招呼这位公子,若是有半点闪失,小心你们的花容月貌。”始终未曾开口的青衣人这个时候竟然说话了,而且对着慕容公子眨了眨眼睛。

    他以为慕容公子会懂,其实慕容公子对他的挑逗眼神一丝一毫也不懂。

    慕容公子从未到过风花雪月的地方,一个人如果被人称为琴剑书画四绝,他能够去的地方似乎永远不会很多。

    这种地方永远是令人销魂的,腰缠万贯的时候是在画舫上销魂,千金散尽的时候是在河水里销魂,前者让人心醉,后者令人心碎。

    春花夏荷秋月冬的名字仿佛在每一个这种地方都能听得到,因为在这种地方没有哪一个姑娘会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

    人在滚滚红尘中,自始至终都艰难漂泊,在纷纷风尘里,更加强笑度日。

    这还不是秋天,但是慕容公子莫名想到了一句话,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四个大姑娘在笑,始终在笑,笑得天真烂漫,仿佛并非强颜欢笑。

    一乘四个壮汉抬着的小轿不知何时到了慕容公子身前,四个大姑娘才欢声笑语,巧笑流盼地从慕容公子身边散开,齐声道:“恭请公子上轿。”

    慕容公子很听话,人家让他上轿,他就毫不怀疑地上轿,而且还不忘给四个轿夫打赏。

    画舫在水中游,小轿在画舫上走,四个大姑娘如同穿花蝴蝶一样随着小轿风摆杨柳,摇动金莲。

    慕容公子得到如此礼遇,易水寒却无人问津,眼巴巴瞧着慕容公子被小轿接走,自己只能没头的苍蝇一样开始了误打误撞。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不要怪画舫上的人势利,易水寒无论怎么看都像一个随侍公子哥的老家人。

    易水寒虽然心底不无苍凉,却觉得如此正好,他若是也坐在小轿里,如何能便宜行事。

    所以,那乘小轿走出不远,易水寒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