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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假报恩暗设连环

    周巧云唬出一身冷汗,腾地站起身来,刚待开口说话,忽然醒悟自己睡着了,方才是在做梦,顿时有些赧颜,因顺势转过身来道:今日太晚了,马婶,我先回了,明一早再来候着吧。

    那妇人放下手里的活,道:也罢,定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明日再说吧,只是你不必来得太早,王捕头自去年夫人殁了,晚上酒醉,早上晏起,没什么要紧事时,辰时之前不到衙里来的。周巧云一一点头应了,刚跨出门口,却见王知傲施施然来了。周巧云忙上前见礼,王知傲略扶了一把道:衙里有些事绊住脚了,劳妹子久等。说着两人复走进屋内,王知傲拣起一条凳子坐了,转头道:马婶,灶里还有火吧?胡乱做一碗吃的来,空口喝了两碗酒,越发饿了。喻口刘家港来报遭了匪,县里又到了口信,要紧急解一个犯人去,今夜必定睡不得了。那妇人忙应声去忙了起来,周巧云原本想问丈夫的事,看王知傲这般忙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立在一旁,正自发窘。王知傲却已开口道:妹子且坐下,尊夫的事,且有计较。周巧云忙在桌边的另一条凳子上斜签着坐了,道:正要请您指点,要如何处?王知傲道:妹子不是外人,我并不瞒你,尊夫身上的事分两节,那几匹布的事其实是着了人家的局,连做局的是哪一个,我都是知道名姓的,一贯是个人嫌狗厌的东西,只是他的母舅,正是我们衙里的同僚。说到这,王知傲见周巧云脸上颜色不变,倒略有些讶异,不过随即笑道:哦,是了,尊夫也是常在外经见的人,想来他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今天也都跟你说了。周巧云道:却正是这般,他一贯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为非作歹的事,再做不出的。王知傲笑着摆摆手,道:妹子不知,不是我夸口,莫说实是冤的,即便他真夺了人几匹布,看在你面上,我也能帮他转圜,目下的难处是那票银子。这实实是个大事,怕是县府里这两天也会派人来查问。周巧云急忙站起道:他说那二百两确实是他拾到的,公兴白沙滩再往东不远,银子就在芦苇荡的一艘渔船里。王知傲皱眉道:尊夫跟秦二也是这般说的,白沙滩左近一贯少人烟,真是哪个大盗隐匿在那的贼赃也未可知,仔细查一查藏银的这艘渔船,若是能找到些眉目,我便好为他开脱了,到时定一个捡拾贼赃,把银子缴上去七八成,留二三成打点上下,便也没人说嘴了。周巧云听了这话,不由跺了跺脚,却只张了张嘴,未再开口。王知傲坐在灯影的暗处,早看在了眼里,也不言语,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马婶端过来的碗筷,埋头吃了起来。周巧云见了,攥了攥手,赧颜道:您这般帮衬我,我再不敢瞒您的,他一时昧了心,解了缆把那船放走了。如今便怎生是好?真真好不恼人!王知傲闻言放下碗筷,抚额蹙眉,沉吟良久方道:事已至此,恼也无益,不必太心焦,我总归会替你周详。说罢,默然片刻,又举起筷子,却忽然僵在半空。周巧云刚想说话,看这情形,寻思他定是想起什么事来,便不打扰,只静静等在一旁,又想彼此素昧平生,人家肯为自己如此上心,不由心下感激,只在灯影里看他。巧的是,王知傲回过神来,四目相接,周巧云没来由一阵心慌,忙站起身来,脸上也就有些烧,王知傲摇了摇头,放下筷子,敛容道:我已然有了一个计较,却有两个关节,需要跟妹子通气。将来这些,书办们都要写成本子,递到县里去的,前因后果,都得合卯,半点马虎不得。

    周巧云忙坐到近前,道:这个多大的干系,如何不省得?只是要如何处?您且说一说。

    王知傲搓了搓手,笑道:事情的关节,还在那银子的来路,我这衙里正好押有个死囚,就是那天在桥上跳河的那个,这人叫于七彪,一贯在水面上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如今,只叫他认了这一桩银子是他的,因那艘船已经被尊夫放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再不要提起那船,只说是藏匿在彼处芦丛中罢了,只要他二人所说的合卯,便无差池。

    周巧云闻言急道:拙夫处好说,我再见他时,把这前因后果对他说了,教他改口。只是那死囚,他如何肯无端应承?

    这个也不难,虽然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是个待死的孤寡,但只要是个人,都有念想,我们做公的,也就自有可摆布他的地方——王知傲说罢又笑道:说来也巧,我和妹子,算是因他才结的缘,如今,为妹子解困,也正好着落在他身上,才让我有机会报妹子的恩。说完,王知傲拾起筷子,又吃了起来。

    周巧云听了,略有些赧颜,因又问道:若是真能定成了个捡拾贼赃,可要紧?

    王知傲一仰脖,将碗里最后一口吃完,抹了抹嘴,笑着答道:按说衙门里万事都有规程,捡拾这么大一笔贼赃被搜检出来了,免不得要拘几日,打几板子,只是有我在这里,哪个不开眼的会真打?我当着众人的面,认你做妹子,原也是亲近给别人看的意思。

    周巧云这一日,自一大早接了口信,为丈夫心焦不已,原以为天塌地陷,听到这里,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寻思到底善有善报,本是凑巧顺手救了个人,谁想如今就得遇贵人帮衬,好歹消弭了一场灾祸。又想,若不是那一日阿九要玩那船,如何能碰得上那事,没有碰上,今日哪里能够得捕头这般相助,想到这里,不由又庆幸,又感激,因又站起身来,福了一礼,道:

    大哥这般相帮,小妹真真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补报这恩情。

    王知傲忙探起身子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妹子言重了。说着立起身子,道:我这便要走了。又转头对马婶道:怕是快三更了吧?你们送我这妹子,到我家里安置好,早些歇了吧。

    周巧云忙道:这如何使得?我还是到复兴八鲜行去寄一宿吧,原也说好的,不劳马婶相送,只借我一盏风灯就好。

    王知傲皱眉道:这大晚上,断不能让你独行,我宅子就在左近,空屋子尽有几间,自内人亡故,马婶她娘儿俩,也是寄住在我家的,平日顺带帮我拾掇拾掇。左右她们也要回去歇了,这大晚上,何必舍近求远?

    周巧云一时沉吟不语,王知傲只得道:妹子也忒生分见外了。既如此,还是马婶你送妹子去罢。务必送妥再回去。

    马婶听了,迟疑片刻,才道:也好。

    周巧云回头看时,才发现那哑姑娘立在马婶身后,耷拉着头,一阵阵冲盹,心下歉然。暗省自己有些多事,忙上前一步道:大哥公事在身,赶紧忙去吧,我便随马婶去,在府上叨扰一晚上了。

    王知傲朗声笑道:妹子自去叨扰,左右我又不在家。因又对马婶道:好生照拂我这妹子,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这边马婶收拾好了灶间,在壁上取了一盏风灯点亮,道:周嫂子,捕头宅子上尽轩敞的,不远,几步路就到,这便走吧。周巧云一颔首,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出了大门,转到街上,四下阒静无声,前头一点暖光,天上寒星微茫,走了几步,周巧云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想到这曈曈的暗影里,丈夫便囚在其中的一间牢房中挨饿受冻,顿感寒意侵体,一阵心酸,不由紧了紧怀中的包袱,紧走几步,和马婶走到并排,找话排遣,因问道:马婶,您家里便在左近么?小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马婶转过脸来,看了周巧云一眼,微微有些诧异,却只是笑着答道:我们家并不在本地,是罗桥人,夫家就姓罗,孩子没有正经名字,我叫她梨儿,下个月就整十四了。

    周巧云又道:这般好模样,可许了人家了?

    马婶听了,凄然一笑,道:还不曾,难呐,难。

    说罢便不再言语。一时只闻三人跫跫步音,又走了一段路,马婶悠悠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瞒周嫂子说,亡夫三年前殁的,那年正月底在杨集港上河工的时候,担土方时断了腰,在家里躺了半年,梨儿的哥哥,采菱角叫水草缠住了脚,淹死了,她爹急火攻心,又生了褥疮,熬到九月半,也撒手走了。

    周巧云听了心下黯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只上前执了马婶的手,握了握。

    马婶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梨儿还有个姐姐,前年嫁到凤谷去了。家里本还有一亩多地,几间草房,被大伯家吃了绝户,娘家没人,也帮衬不了什么,就流落在这里了。

    周巧云陪着叹了口气,安慰道:好在如今安了身,我看王捕头还挺和善,也难得肯帮人。

    马婶闻言,又苦笑了一声。谈道:只要不死,总得存身吧。人穷志短,日后周嫂子不要看不起我们呐。

    周巧云讶道:婶子为何这般说?我岂会..........

    刚要说下去,马婶突然止住脚,自怀里摸出一把钥匙,道:光顾说话,差点走过了,说着指了指右手边一处宅子,上前几步,边开锁,边回头对周巧云说:不说我了,你家摊上的这个事,也不要太焦心,人都有三灾八难,难免的,你还年轻,忍一忍吧,总归没什么过不去的。

    周巧云点头道:多谢婶子宽解,我还算运气好,阴差阳错认识了王捕头,当天也不过是递了根竹篙,那情形,任谁路过不伸一把手?只他郑重其事,十分上心,说这叫救命之恩,蒙他这般热心相帮,不然,真不知道如何了局。

    马婶在暗夜里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三人进了门,马婶一径走到厅房,把风灯挂在壁上,点了灯,又生了个炉子,转头对周巧云说:周嫂子这边向火,暖和暖和,我去收拾一下,稍待。

    周巧云点头称谢,放下包袱,拣了张凳子坐下,一边就着炉子暖了暖手脚,一边抬眼打量这屋子,青砖墁地,家具陈设看着也俱是好的。

    正瞧着,梨儿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了,递上一杯热水做手势请周巧云喝。周巧云微笑谢过,却见梨儿在案上取了一大碟米糕下来,自己也拿了一杯热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周巧云自今日一早得到消息,一路赶到庙湾,八九个时辰,没正经吃过东西,因担心丈夫,也不觉甚饿,及至晚间和王知傲一晤,心里一根弦顿时松了下来,方才一路走来,就觉得自己脚下有些打飘,如今眼里见着吃食,只觉一阵阵烧心难受,才猛省自己是饿狠了。只是这哑姑娘只是自己吃,也不来招呼,也不好向她索,不由暗暗苦笑。

    这时,门帘一挑,马婶提着一大木桶热水进来了,对梨儿比画了一下,梨儿颇迟疑了片刻,才将手里的碟子推到周巧云面前。

    马婶笑着说:孩子有些呆气,只顾自己吃,也不招呼人。周嫂子,定是饿了?都怪刚才在衙里光顾说话,也没弄碗吃的给你,这里清锅冷灶,现做也来不及了。你说这如何是好。

    周巧云忙站起道:不打紧,确是有些饿了,吃几片米糕,垫补一下就好,夜这么深了,不值当再动火。

    说着,周巧云也就着热水吃起米糕来,入口只觉醪糟味浓厚,却也十分香甜,不觉竟吃了十好几个。一转头,却见梨儿在一旁愣愣看着,拿手指比画了个十四,周巧云不由微赧,扯着梨儿的手,笑道:姐姐真是饿狠了,竟吃了你十四个米糕,明日买了还你,好不好?

    马婶瞥了梨儿一眼,没言语。一转脸又提来了两只铜盆,捧来两块布巾,道:周嫂子,床褥已备好了,就在这屋东厢,又一指地上的木桶,道:嫂子要用水,也备好了,忙了一日,早些歇下吧。

    周巧云忙答道:有劳照拂,婶子往后只叫我巧云吧。说着站起身来,上前拎那水桶,却只觉手臂一阵酸软,正自疑惑时,马婶上前一步,抢着提起了桶,道:周嫂子怕是累得狠了些,好生歇一夜便好。言罢,一手提桶,一手搀着周巧云进了房间。

    周巧云道了扰,待洁面净足已,竟越发昏头昏脑了,一边暗自疑心,只觉生平从未如此,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妥,扶着额在床上一坐,就觉困意排山而来,再难支抵,一倒头便睡了过去。